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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等陰曹裏的孤魂歸來。
直到天色将明,才有一陣陰風吹過架上的薔薇花,厲鬼攜着生魂從地府中鑽出來,輕輕把蕭景瀾的魂魄拍到了軀體裏。
蕭景瀾的身體猛地一顫,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睜開了眼睛。
葉翃昌不能見日光,急忙躲進了山洞裏。
鬼醫急忙蕭景瀾:“怎麽樣了?”
蕭景瀾緩緩喘息着,說:“褚英叡的魂魄……不在地府……”
褚知縣愣住了:“我兒的魂魄不在地府,又去了哪裏?”
蕭景瀾慢慢搖頭:“可能尚在人間。褚将軍的屍首藏在了何處?”
褚知縣眼中含淚:“當日崇吾郡前來報信,只說我兒死在了亂軍中,不曾尋得屍首。”
蕭景瀾不忍再問,低聲說:“請褚知縣放心,我這就親去一趟崇吾郡,定要尋回褚将軍的魂魄。”
蕭皓塵輕嘆一聲,說:“你若去崇吾郡,豈不是又要見到戚無行?”
蕭景瀾手指緊緊抓着輪椅的扶手,試圖驅散心中的夢魇。
可夢魇植根在三魂七魄深處,日夜折磨着他,見與不見,都是苦楚一生。
蕭景瀾說:“大哥不必為我憂心,我已非昨日的傻子。戚無行他……他也不像從前了……”
當年他在歷州親手殺了戚無行時,便已有同死之心。
可褚知縣到底是心懷大義,竟把戚無行送去逍遙谷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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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舊事,歷歷在目。
他仍記得戚無行在他耳邊低喃着的歉意。
那個瘋子,終究還是變了些許吧……
蕭景瀾回頭看着蕭皓塵,他的兄長清瘦溫潤,風采依舊。身後是爛漫的薔薇,開得漫山遍野。
那只不敢見陽光的厲鬼躲在房中鬼鬼祟祟地探頭偷看,好像連這一眼的時光都舍不得浪費。
蕭景瀾輕輕撚着指尖,與房中的厲鬼遙遙相對。
這一切的因果,不過起源于小小一粒毒藥。
那顆白玉蠱種在了七歲孩童的身體裏,從此之後,孽障癡纏,多少人為此苦難半生。
窗後的厲鬼也在看着他,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蕭景瀾輕輕搖頭,莞爾一笑。
不必再說了。
受苦之人,已苦楚至此。
有人已身在地獄,有人還有半世餘生。
他的兄長一生為蕭家所累,為皇權所苦。
如今好不容易有安穩快活的日子,做弟弟的,又怎麽忍心打破這片安寧之地,讓兄長再平添愁苦。
那就,誰也不要再說了。
褚知縣還有公務,先回明宏縣。
蕭景瀾和鬼醫前往崇吾郡,尋找褚英叡的屍首。
鬼醫問:“小景瀾,你和那鬼擠眉弄眼的說什麽呢?”
蕭景瀾輕聲說:“沒什麽,前輩。白玉蠱之事,還請前輩不要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就當……就當我當年是真的受驚過度,才會癡傻數年吧。”
鬼醫和蕭景瀾來到了崇吾郡。
這裏依舊風沙漫天,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蕭景瀾來求見戚無行,卻聽守門的士兵說,戚無行不在城中,不知去了哪裏,天黑時才能回來。
崇吾郡是邊塞要地,若無通關文牒不可随意進出。
于是蕭景瀾就和鬼醫在城門外的茶樓中等候,喝着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直到天漸漸黑了,蕭景瀾才看到一人騎着高頭大馬從遠方風沙中狂奔而來。
那人依舊高大堅毅如山巒,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抱着懷中的物件,急匆匆狂奔在風沙中。
戚無行騎馬來到城門下,面無表情地說:“我回來了,開門。”
衛兵邊開城門邊說:“戚将軍,方才年輕公子說要來拜見你,他沒有通關文牒,我等不敢放他入城。”
戚無行聽到年輕公子幾個字,手指便開始發顫:“他如今在何處!”
衛兵指着城門外的茶館:“在那裏歇息了。”
戚無行顧不得回成,狼狽地從馬背上摔下來,連滾帶爬地護着懷中的東西沖進了茶樓中。
風沙從他身後呼嘯着吹進茶館中,烹茶的微火在薄暮中搖曳着溫柔的微光。
一個年少的公子穿着長衣,披着大麾,長發高束着,蒼白纖瘦的指尖捧着茶杯,低垂的眉眼映着水光,比夢還像假的。
戚無行搖搖欲墜着快要站不住,嘴唇哆嗦着,慢慢往前踉跄了幾步,沙啞着嗓子說:“瀾瀾……是你嗎……瀾瀾……我在做夢……還是快要死了。為什麽……為什麽我能看到你……”
蕭景瀾喉間一窒,戚無行沙啞的低喃響在他耳邊,好像拿到鎖鏈又纏在了他脖子上,逼得他不敢說話,無法呼吸。
戚無行踉跄着向前跌倒,半跪在了蕭景瀾膝前。
蕭景瀾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指尖卻觸碰到了戚無行眼角的淚花,燙得他慌忙縮回手。
戚無行卻猛地捉住了蕭景瀾的手:“瀾瀾!”
蕭景瀾臉上浮着一層薄紅,低聲說:“我此來,是有要事找你。”
戚無行語無倫次地說:“你說……你說……瀾瀾,哪怕是讓我死,我也願意。”
鬼醫看得泛酸,說:“不用你死,就是來問你一聲,褚英叡的屍體,你如何處置的?”
事情已過去些許年歲,戚無行低聲說:“我當時為了掩蓋真相,讓軍醫把褚英叡做成疫病之狀,埋在城西二十裏外的荒山裏了。”
蕭景瀾輕聲說:“是了,崇吾郡再往西,已入葉國舊都,那處陰魂遍野,不受地府管束,鬼差也不願前去引導亡魂。前輩,我們去一趟,說不定能引褚将軍的亡魂歸鄉。”
鬼醫點點頭,說:“還要帶上幾個壯勞力,把褚英叡的屍首運回中原。”
戚無行啞聲說:“我去安排,今夜你們先入軍營,在軍中歇息一晚。”
鬼醫翻着白眼說:“我不用,我在這茶樓過夜便好。”
戚無行面色陰沉,故作無所謂地說:“西北常有異獸和野鳥飛過,襲擊睡夢中人。鬼醫前輩若覺得自己不懼這些東西,在此安眠也無妨。”
鬼醫:“…………”
蕭景瀾曾在崇吾郡待過一段日子,知道戚無行在胡說八道。
可崇吾城外确實不太安全,還是去高牆之內避風為好。
于是蕭景瀾捧着茶杯,一言不發地任由戚無行胡說八道。
戚無行見蕭景瀾不拆穿他,心中狂喜,連笑容都真摯了許多:“前輩,走嗎?”
鬼醫悻悻地喝茶:“你讓我把茶喝完,你們崇吾郡的茶水真難喝。”
戚無行一手拎着包袱,一手就要去抱蕭景瀾。
蕭景瀾輕輕推開他:“不必。”
說着,他慢慢起身,拄着拐杖一點一點走出茶樓。
戚無行心驚膽戰地虛張着手,随時準備抱住蕭景瀾:“瀾瀾,你的腿……”
蕭景瀾輕聲說:“還需要些時日才能複原。”
戚無行說:“瀾瀾,我抱你回去。”
蕭景瀾淡笑道:“我又不是沒有腿,被人抱着做什麽。”
戚無行胡言亂語:“城外風沙大,我怕你被吹走。”
走出茶樓,晚上的風沙果然比白天更大。
蕭景瀾有些站不穩,吃力地拄着拐杖搖搖晃晃。
戚無行趁機繼續糾纏:“瀾瀾,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鬼醫翻着白眼在後面直酸:“趕緊背趕緊背回去,這風吹得我眼睛疼,可不想在外面呆太久。”
戚無行把包袱挂在脖子上,在蕭景瀾面前蹲下,弓起寬厚的脊背,低聲說:“瀾瀾,上來。”
蕭景瀾行動不便,也不好意思讓鬼醫和他一起留在城外吹風,只好慢慢趴在戚無行背上,雙臂摟住了戚無行的脖子。
戚無行托着蕭景瀾的大腿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平穩地走向風沙中蒼涼孤冷的崇吾城。
為了照顧鬼醫的速度,戚無行走的不快,他甚至想要這條路長一點,再長一點。
他曾經拼了命想要囚禁在身邊的那只奶貓,自己跑回來了,窩在他背上,軟綿綿熱乎乎的一小團,像在做夢一樣。
戚無行生怕自己在做夢,于是低聲問:“瀾瀾,你在嗎?”
蕭景瀾趴在戚無行寬闊的肩頭,悶聲說:“嗯。”
戚無行聽着後頸上柔軟的哼哼聲,心底止不住的發顫。
祈求似的低喃:“瀾瀾,你再說句話,好不好?”
蕭景瀾小聲說:“沙子飛進嘴裏了。”
戚無行說:“那你把臉埋在我後背上。”
蕭景瀾低頭,鼻尖蹭着戚無行堅硬的盔甲,在寬闊的脊背上微微颠簸着,風沙吹過他的臉頰,吹起了額邊的亂發。
戚無行說:“瀾瀾,我十二歲之前,也是蕭家的家奴。那時候你剛會走路,像團小奶蛋兒一樣在相國府裏歪歪扭扭地跑,我想要多看你一眼,管家就拿鞭子抽我,喊我快點去幹活。”
蕭景瀾小聲嘟囔:“難道你怪我害你挨鞭子,後來才總打我嗎?”
戚無行說:“不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可愛的東西,就會忍不住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奴隸們的孩子都枯瘦黝黑,我妹妹小時候也生的不好。我看見你,那麽白那麽嫩的一個小胖子,覺得好看極了。”
蕭景瀾趴在戚無行的背上不說話。
戚無行說:“瀾瀾,我十二歲從軍,從此父母妹妹再難相見。西北苦寒,每日厮殺拼搏,誰都不會太在意身邊的人,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次從戰場歸來的,還有幾個人。直到我遇見你,我遇見你的時候,就好像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說,就是這個小傻瓜了,我絕對不能失去他。”
風沙呼嘯着吹散了聲音,蕭景瀾的耳朵貼在戚無行的背甲上,順着骨骼和鮮血才能聽清戚無行說了什麽。
戚無行繼續自言自語:“瀾瀾,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那麽善良,那麽幹淨,身上沒有污泥,也沒有血腥。我做錯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我把你弄丢了,不敢再奢望你還能回來。可我到底……還是渴望着你能回來……”
蕭景瀾仍是沉默着不肯說話。
戚無行苦笑一聲,不再胡言亂語,背着蕭景瀾進了城門。
高大的城牆擋住了大半的風沙,天地間忽然安靜了許多。
蕭景瀾終于輕輕開口了:“你的包袱裏,裝了什麽?”
戚無行老臉一紅,竟有點不自在起來:“一點……泥土。”
蕭景瀾問:“你裝泥土做什麽?”
戚無行低聲說:“崇吾郡全是沙子,養不出槐花。我就從長夜山取土來,每月去取一包,堆在你住過的那間小院裏。我對自己說,等到我能在崇吾郡裏種出槐花樹,你就會出現了,坐在樹上咬着白白的槐花對我笑。”
蕭景瀾小聲咕哝:“我又不是魑魅魍魉,怎麽還能飛到你的樹上。”
戚無行眷戀地蹭着一縷發絲,那是蕭景瀾散落的發垂到了他臉頰上。
他低聲說:“我只是給自己一個念想,瀾瀾,不這樣想着你,我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蕭景瀾沉默着趴在戚無行背上,借着月光看向那株小小的樹苗。
崇吾郡的水土不養草木,這株小樹苗在風沙裏搖搖欲墜,長的緩慢又可憐。
可卻有一個人,夜夜望着這株弱不禁風的樹苗,念着他,渡過漫長到看不見天日的時光。
鬼醫實在忍不了了,輕咳一聲:“你們兩個先聊,給我找個屋睡一會兒,我這老骨頭累的不行了。”
蕭景瀾手腳并用地從戚無行背上爬下來,拄着拐杖說:“前輩,我們睡東廂。”
戚無行說:“東廂只有一張小床,睡不開兩個人。”
蕭景瀾臉頰泛紅:“我可以睡在地上。”
戚無行看着蕭景瀾這副受驚貓兒似的模樣,有些想笑,又有些酸楚。
瀾瀾到底是被他吓怕了,生怕他這個瘋子夜裏又生事端,才會這麽緊張地撇清關系。
戚無行輕嘆一聲,說:“瀾瀾,你和前輩去主屋睡大床,我去東廂。一會兒我派人給你們送熱水和吃食,好好歇着。”
鬼醫一臉牙疼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我老頭不喜歡和別人睡一屋,我睡東廂,你們倆湊合湊合擠一被子算了。”
說着,鬼醫拎着藥箱手腳靈便地鑽進了東廂,去自己的小床上躺下歇着去了。
留下戚無行和蕭景瀾在風沙中沉默無言地相對着。
半晌之後,戚無行苦笑着說:“我今夜去巡視城牆,不會打擾你歇息。但你至少……讓我抱你進去吧。你腿腳不靈便,我可不敢把你自己扔在院子裏。”
蕭景瀾拄着拐杖一聲不吭地往房門的方向走。
軍營裏的地面凹凸不平,黑暗中全是石塊和土坑。
蕭景瀾拄着拐杖沒走兩步,就差點在一個土坑裏崴了腳。
戚無行手疾眼快地伸手把蕭景瀾抱在懷裏,不顧蕭景瀾的小脾氣,硬是把人橫抱起來,大步流星地走進房間裏,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沒忍住輕輕撫過蕭景瀾的臉頰:“瀾瀾……”
這裏是戚無行在崇吾郡中的住處,牆上挂着狼皮,身下是粗糙的被褥。
爐火葳蕤搖曳,床頭挂着那條烏黑發亮的馬鞭。
一切的一切都那麽熟悉,熟悉得讓蕭景瀾忍不住發抖,下意識地避開了戚無行摸上來的手。
戚無行僵在那裏,滿臉慚愧和悔恨,沉默着慢慢收回手,轉身向外走去:“我去巡視城牆,你別怕。”
當年他把那傻乎乎的小少爺強擄到西北軍營,不過數月光景,卻徹底吓壞了那個天真懵懂的小貓兒。
那雙眼睛裏對他充滿了防備和警惕,哪怕只是一點不帶絲毫欲望的觸碰,也讓蕭景瀾繃緊了神經。
戚無行頹廢地坐在門外的臺階上,懊悔地抱着頭,在風沙裏嘆息苦笑。
冷冷的風吹着沙子打在臉上,戚無行不想去巡視城牆,卻也不敢進去。
戚無行蹲在臺階上數沙子。
一粒,兩粒,三粒,四粒……
房中靜悄悄的,或許蕭景瀾已經睡了吧。
戚無行苦笑着,恨自己當年為何那般歇斯底裏,想要留住一個人,就該寵他愛他,怎能掐住那人的咽喉,逼迫一個幹淨如皚皚白雪的少年,和他同墜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戚無行腿都坐麻了,身後卻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戚無行慌忙回頭,看到蕭景瀾站在門口拄着拐杖,神情在風沙中模糊着看不清楚。
戚無行急匆匆地站起來,用自己高大的身軀為蕭景瀾擋住風沙:“瀾瀾。”
蕭景瀾輕聲問:“你坐在外面幹什麽?”
戚無行抓着後腦,說:“我……我走累了,坐一會兒。”
蕭景瀾慢慢挪開一條路,說:“進來。”
戚無行屁颠屁颠地跟進去,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別上門栓:“瀾瀾,我……”
蕭景瀾坐在爐火邊,輕聲說:“向來都是客随主便,哪有客人睡主屋,讓主人在門外坐一宿的道理。”
戚無行端了小鍋來煮上鹹湯,小心翼翼地說:“瀾瀾,我怕我在這裏,你睡不着覺。”
蕭景瀾慢慢撥弄着爐火,說:“明日要去尋褚英叡的魂魄,你再怎麽精蟲上腦,也不至于在今夜發作。”
戚無行慚愧至極:“瀾瀾,我改了,我真的改了。”
蕭景瀾擡眸,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映着溫潤的光澤,靜靜地看着戚無行低垂的頭顱。
戚無行心頭一跳,急忙端起勺子喝了一口滾燙的熱湯,差點燙破舌頭。
蕭景瀾并沒有理會戚無行的舉動,仍然安靜地看着滾燙的火光。
戚無行慢慢伸出手,想要幫蕭景瀾撩起那縷垂在額前的長發,卻又硬生生收回手,未敢觸碰到半分。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要往西走,去尋褚英叡的屍骨和魂魄。
鬼醫懶散,還要幾個人擡着走。
戚無行就把蕭景瀾抱到了自己的馬背上,走在一片幹涸的土地上。
在葉國舊年的時候,崇吾郡是葉國與中原往來的驿站,可後來葉國舊都荒廢,崇吾郡就是成了中原守衛西北的哨所。
過了崇吾郡再往西,一片荒涼,西北是葉國舊都,西南繞過長夜山,便是傳說中水土豐美的長陵郡。
士兵很快找到了當年埋着褚英叡屍骨的地方,哪裏的泥土顯然與其他地方并不相同,此處極度幹旱,哪怕過去這些年,泥土被翻過的痕跡仍然十分明顯。
戚無行撐起大麾為蕭景瀾遮住烈日,命令手下士兵:“挖,把屍體給我挖出來。”
士兵們在烈日下挖了半個時辰,都快挖到岩層了,卻不見褚英叡的屍體。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有個士兵吓得發抖:“不會……不會是屍變……屍變了吧……”
另一個士兵吓得兩腿一軟,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我親手把屍體埋進去的……是我……的我埋進去的……不可能……這不可能……”
蕭景瀾拄着拐杖,踉跄着沖到深坑旁,俯身看下去,坑中的泥土确實有些沾了幹涸的血跡,确實是在此處曾經埋過一具屍體。
可那具屍體,卻不翼而飛了。
戚無行臉色鐵青,他生怕蕭景瀾一頭栽進深坑裏,小心翼翼地伸手扶着,怒吼:“來人,把軍醫給我叫來!讓他馬上過來!”
當年便是軍醫帶人來埋的屍體,若是有人動過什麽手腳,必然是那個軍醫。
鬼醫躺在石頭影下睡了一覺,剛醒過來,懶洋洋地問:“你們找到屍體了嗎?”
戚無行說:“屍體不見了。”
鬼醫清醒過來,蹲在地上發呆了一會兒:“啊?”
戚無行:“怕是有人動了手腳,我已派人去把當年主事的軍醫叫來,訊問是不是還有內情。”
鬼醫說:“哦,那我先睡一覺,找到了再喊我。”
軍醫是被士兵五花大綁快馬押來的。
士兵回營中叫他的時候,他正卷了細軟想要逃跑。
一見此景,戚無行便知道此事必有內情。
他幹脆利落地揮刀架在了軍醫的脖子上:“褚英叡的屍首被你放在了何處,說!”
軍醫顫抖着說:“屬下……屬下不知,屬下派人……派人把褚英叡的屍首埋在這裏了,就在這裏,他們都可以作證!”
鬼醫被吵醒了,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眯着看了一眼,卻撲棱着坐起來,指着軍醫對戚無行喊:“此人是你營中的大夫???”
蕭景瀾目光微微一變:“前輩,你認得此人?”
鬼醫臉色紅白青藍紫變了一大圈,半晌沒說出話來。
軍醫看到鬼醫,臉色也變了,在戚無行的刀下哆嗦着。
蕭景瀾急了:“前輩!”
鬼醫撓撓頭,無奈地說:“此人……此人當年來過逍遙谷,說送我一個被許國祭臺改造過的異人母體,要我替他養一只始鸠……”
戚無行怒不可遏:“你當初要我去取來許國舊都的祭臺,竟是為了一己之私!”
軍醫眼見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地喊:“戚将軍,我是許國舊人,知曉許多秘事。您……您征戰沙場一身舊傷,屬下……屬下是怕您受不住,才想養這異獸幫您滋養身子,屬下……屬下是一片忠心啊!”
蕭景瀾只想知道褚英叡如今的下落,顫聲問鬼醫:“前輩,那褚将軍……褚将軍如今身在何處……他……他還活着嗎?”
鬼醫心虛地摸摸鼻子:“那母體,還在逍遙谷後山裏養着呢……”
逍遙谷後山裏住着一個忘盡了前塵的人。
他不知自己是誰,大部分時間都在榻上沉睡着,偶爾醒來吃些東西。
後山是逍遙谷的禁地,只有一個詭異的老人有時會來,為他診脈,喂他吃藥,取他指尖之血裝在瓶中,幾日之後再來。
他懵懵懂懂地過了很多年,混混沌沌的不知生死,也記不清年歲。
他記得自己好像過愛慕過一個人,可那份愛戀太過飄渺遼遠,連一個回眸都不曾給過他。
那人是什麽樣子呢?
好像是溫潤的眼,細長的眉,鼻梁挺直,唇色淡紅,白皙的手指握着筆,可畫山水千秋。
牽着他的心魂,哪怕為之而死,也心甘情願。
雖然他已不記得舊人的模樣,可若能重逢,他一定會認出那個人。
鬼醫帶着戚無行和蕭景瀾來到逍遙谷的後山,指着那座草屋,說:“就那兒了,你們可別告訴死不老我養的藥人就是褚家兒子,他現在都快給褚知縣當兒子了,讓他知道非揍我不可。”
蕭景瀾說:“前輩陰差陽錯,才為褚将軍留下了一線生機,這是前輩的功德,亦是對蕭景瀾的恩情。”
鬼醫被蕭景瀾說得怪不好意是,走在前面帶路:“褚英叡未必醒着,許國的巫術怪吓人的,我至今也沒研究透這巫術到底是什麽法子。”
褚英叡其實醒着,他坐在窗邊看那些從遠處策馬而來的人。
目光落在了那個被抱在懷中的少年身上。
溫潤如畫的眉眼,似曾相識的模樣。
是……是他混亂模糊的記憶中,朦胧記起的那個模樣!
他腦海中混沌的記憶只剩下一縷遙遠的微光,等待那縷光降臨,告訴他,他前塵所念的那人是誰。
如今,那道光落下來了。
戚無行抱着蕭景瀾下馬,低聲說:“小心。”
蕭景瀾輕輕搖頭,從馬上取了拐杖準備自己走。
可他剛擡頭,卻撞上了褚英叡明亮的眼睛。
失去記憶的男人歡喜的像個孩子,對着蕭景瀾笑:“我認識你,對不對?我們見過的,我記得你。”
蕭景瀾怔怔地看着褚英叡。
他和褚英叡并不相熟。
褚英叡從軍的時候,他還是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
只是偶爾,蕭皓塵帶同窗好友們來相國府中比武論詩,小小的蕭景瀾就會從窗戶爬進去,非要擠進少年人們的聚會中,被兄長的同窗們輪流抱着玩。
那時,他才和褚英叡有些交集。
蕭景瀾艱難地開口:“褚将軍……”
褚英叡更加高興:“你知道我的名字?那我們曾經一定是故友,對不對?你叫什麽名字?對不住,我全忘了。”
他真是太笨太蠢了,這是他的心上人,他卻連人家的名字都記不住了。
戚無行臉色有些難看。
褚英叡對蕭景瀾的态度,太過熱切和溫柔,眸中的深情連掩飾都不曾有,深深刺痛了戚無行的心。
他下意識地要去把蕭景瀾拽進懷中。
蕭景瀾卻已經踉跄着向褚英叡走了半步:“褚将軍,我叫蕭景瀾,我們……見過的。”
褚英叡開心地笑了,拉住蕭景瀾的手:“我就知道,我夢中常常夢到你,可我看不清你的樣子。如今見到,是你,我夢中的人,一定是你。”
蕭景瀾眼角緩緩淌下淚。
這是他滿手血債,一生虧欠那個的人。
為此,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受愧疚折磨。
還好,還好褚英叡仍活在世上。
還好,他還有機會償還。
蕭景瀾輕輕哽咽着,說:“褚将軍,我來帶你回家。”
褚英叡笑道:“你還是老樣子,溫柔善良的像水一樣,我看着你,就覺得心裏高興。景瀾,你會和我一起回家嗎?”
蕭景瀾閉上眼睛,淚如泉湧。
褚英叡……曾愛慕他的兄長蕭皓塵。
偷偷愛着,偷偷看着,至死未曾說出口。
如今死生一場,卻又錯認了摯愛。
蕭景瀾回頭看向戚無行,流着淚,含着笑,輕輕搖搖頭,說:“戚将軍,請回崇吾關吧。”
或許,或許他也愛過戚無行。
愛過風沙苦寒中的那個懷抱,愛過歷州小院裏撒了一地的槐花。
愛過那個寬闊的脊背,愛過西北将軍痛楚含淚的眼睛。
他前生懵懂,後世輾轉。
愛的時候,不懂。
懂的時候,此生只剩了別離。
他要陪褚英叡回家。
做他兄長的影子,償還褚将軍為之而死的一世情深。
蕭景瀾陪着褚英叡,回了歷州明宏縣。
褚英叡昏迷太久了,有些事記不清楚,性格卻沒有變。
蕭景瀾留在了明宏縣,他知道戚無行沒有離開。
褚英叡住在故居裏,每日便纏着蕭景瀾談論京中的舊事,笑得眉眼彎彎:"景瀾,我不記得演武堂的事了,你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景瀾從未去過演武堂,他只能勉強模糊回憶着兄長說過的那些趣事,一點一點講給褚英叡聽。
褚英叡有些晃神地聽着,目光看向很遠很遠地地方。
京中風雲變幻,風波到不了這樣偏遠的一座城。
蕭景瀾的身體慢慢好起來,有時能陪褚英叡練武。
他并不懂,但好在褚英叡肯教他。
戚無行再沒有出現過,蕭景瀾只在深夜的夢裏聽到過将軍低沉的呼吸聲。
那讓他想起西北風沙徹夜吹着窗戶的聲音,戚無行隔着盔甲擁他入眠,粗粝的呼吸聲就游蕩在耳邊。
後來有一天,聽路過縣城的游俠說,京中幾經變亂,國力虧空,漠北與東山兩地蠻族開始大舉進攻邊疆防線。
游俠在酒館裏喝完,又打了二兩竹酒,切半斤牛肉,騎上馬往潺塬城去。
聽說那裏有個武林大會,劍聖山莊集結天下英雄豪傑準備赴邊疆抗敵。
蕭景瀾在酒館裏和褚英叡下棋,下的是走馬棋,棋盤為江山,執子做蒼生。
褚英叡晃了晃棋子:"景瀾,你走神了。"
蕭景瀾微微恍惚了一下。
褚英叡便笑:"景瀾,我不回邊關了。既然已是死裏逃生的命,餘下的日子,與你共度便好。"
蕭景瀾落下的棋子偏了一寸,給自己落下了一個死局。
第二天早上,蕭景瀾睜開眼睛的時候,窗上放了一碗槐花甜湯。
那天的明宏縣外官道上,戚無行一人騎馬,沉默着頂着風沙日月,狂奔回西北邊關。
蕭景瀾慢慢喝着那碗槐花甜湯。
他早已不是那個哭着喊着要喝甜湯的小少爺。
蕭家風光早已不在,如今連國……也陷入了風雨飄搖裏。
他的情愛,他的怨恨,他懵懵懂懂癡傻度過的那些年,都遠得像夢一樣。
戚無行回邊關了吧。
京中亂成一團,西北的将士将不會再有京中補給,不會再有聖旨诏令,只能死守,一日一日地苦熬着死守。
守着中原疆土,守着……這座小城裏一碗槐花甜湯。
蕭景瀾怔怔地看着院子裏的槐花樹,想起那年他雙目盡盲,坐在院中聽花落的時候,戚無行半跪在他膝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捧着花。
那個人啊,狠毒蠻橫的一個粗糙漢子,卻總有些不合時宜的溫柔,笨拙得讓他想要哭。
褚英叡敲着門,歡快地說:"景瀾,我們去打獵,好不好?"
蕭景瀾慌亂中打翻了那碗甜湯,他擡起頭,輕聲說:"好。"
城外的小山裏有小鹿,有野兔,白嫩嫩毛絨絨的,讓人心生歡喜。
蕭景瀾的雙腿雖能站立,卻仍然虛軟無力,夾不住馬背。
褚英叡笑笑,伸出手:"景瀾,來。"
蕭景瀾有些抗拒。
可他隔着風看向褚英叡的臉,便會想起那一天,他被戚無行握着手,将刀捅進褚英叡胸口的模樣。
血……全是血……血流的他滿手都是,那個年輕的将軍為了救他,死在了他手中。
他無法拒絕。
這一生他虧欠褚英叡的那條命,讓他無法拒絕任何事。
于是他伸出手,遞給了褚英叡。
褚英叡握着他的手臂,把他拽進了自己懷中。
騰空的那一瞬間,蕭景瀾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恍惚中記起了那年蕭家破滅,他被流放西北的路上,曾被戚無行拎上馬背。
冰冷的铠甲硌着溫熱的皮肉,那麽害怕,又那麽安寧。
褚英叡握着他的手,低聲說:"景瀾……"
蕭景瀾一個激靈。
褚英叡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景瀾,我父母……要我娶妻,你……願意嗎?"
西北風沙吹得天地狂亂。
戚無行站在城牆上,望着茫茫大漠。
補給已經斷了數月,将士們連樹皮都盡數丢進了鍋中。
七個月裏,蠻族趁着京中混亂,數次進攻崇吾關。他的小傻子在草原上傾盡心血留下的那些善舉,并沒有改變人心的貪欲和狠蠻。
他的小傻子,總是對凡人懷揣着些不現實的期許,好像世人都和他一樣傻,都和他……一樣善良。
風吹進喉嚨裏,戚無行在城牆上咳出血來。
幾次迎敵,他胸腹受了三次箭傷,兩次刀傷,有一箭深入肺腑,軍醫無法挖出箭頭,只能用藥熬着。
等到……等到戰事結束,他再回中原好好療傷。
前方哨兵在風沙中舉起了戰旗,蠻族再度入侵了。
戚無行拎起他的刀,把喉中的血咽回肺腑中,一聲怒吼如狂野狼嚎:"出戰!!!!"
中原小城外的樹林裏,蝴蝶在氤氲煙雨中飛舞,一只野兔從馬腳旁跳過,和花嬉戲。
蕭景瀾被褚英叡抱在懷中,聲音很低很低地說:"好。"
又是一場惡戰。
戚無行拎着卷刃的長刀策馬回城,肩上的箭只是草草掰斷了箭身,倒鈎的箭頭卡在肉裏,要回城後剜出整塊皮肉才能取出。
戰場就是如此。
皮肉筋骨無處不傷,每次出征,都可能死在戰場上,人都認不出是誰。
他的小傻子……是個嬌嫩矜貴的小少爺,就該被養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下下棋,寫寫字,每天都能喝到槐花甜湯。
戚無行嘶啞着喉嚨低低笑出聲。
又想起那個小傻子了,清清秀秀的模樣,胳膊腿都軟乎乎的像個小孩子一樣。
就像……就像槐花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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