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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信的信使滿臉疲憊,只說了兩句話:“陛下說,若蕭景瀾來雲州,讓他們父子相見便可。”
禁衛們收下了密旨,繼續過着單調沉默的日子,卻遲遲沒有等到蕭景瀾來雲州。
直到這一天,一輛馬車緩緩駛進雲州城大門。
駕車的老仆和清秀活潑的侍女在街邊買了些吃的。
車中的蕭景瀾深陷在混沌的噩夢中,他已快要不記得父親的模樣。
雲州蕭宅,蕭相國正在澆花。
他在這裏種了很久的花,可惜一朵都沒有開。
這一天,他聽到身後有車輪碾過泥土的聲音。
蕭相國沒有回頭,他在心中猜測着,是哪個舊仇人要來取他性命。
可身後,卻輕輕響起了一個溫軟清澈的熟悉聲音:“父親,別來無恙。”
蕭相國猛地回頭,驚愕地看着他的小兒子。
他的小兒子坐在輪椅上,眼中已經沒了光亮,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等他回答。
蕭相國已經沒了當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氣魄,他不知所措的擦拭着手上的泥灰,有些酸楚的悲涼:“瀾兒……”
他知道,他的長子看似聰明果決,其實最心軟癡情。
蕭家落敗,他的兩個兒子,必然也會受到不少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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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不曾想到,父子再見,他天真懵懂的小兒子,竟已完全成了陌生的模樣。
蕭景瀾輕聲說:“我從歷州帶了些茶葉來,請父親品茗。”
歷州産小葉黃茶,茶水清透,滋味微苦。
父子二人在徐徐清風下烹茶對弈。
蕭景瀾目不能視,便請父親替他落子。
蕭相國嘆了口氣,說:“瀾兒,你來雲州呆幾日?”
蕭景瀾輕聲說:“不多久,和父親說幾句話。”
蕭相國看着兒子的臉,竟苦的不敢再看。
他已經老了,失了野心,也沒了狠厲。
他開始回憶過去的事,開始後悔自己作過的孽。
開始心疼兩個兒子,因他之故,餘生再無安寧之日。
他低聲說:“瀾兒,出什麽事了?”
蕭景瀾輕輕捧着茶杯,恍惚着問:“父親,當年我離家出走,被山賊擄去。回來後,您杖斃了伺候我的家奴,是為了什麽?懲戒?示威?還是洩憤?”
蕭相國沉默了很久。
他一生狠厲陰毒,殺伐果決,不擇手段,兩個兒子卻都溫軟善良,性情與他并不相同。
于是他也很少向孩子們說起自己的目的和動機。
蕭景瀾輕聲問:“父親,到底為什麽?”
蕭相國說:“為父……中了別人的計。”
蕭景瀾問:“什麽計?”
蕭相國深吸一口氣,說:“當年你離家出走,被山賊擄走,被救回來的時候已是癡傻瘋癫之态。為父心中震怒至極,派人徹查此事,卻發現是相國府中有人向山賊報信,那夥賊人才會在城門口認出你,特意擄走,好向蕭家勒索錢財。”
蕭景瀾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滾燙的茶水盡數潑在指尖膝頭。
他無神的雙目看着茫茫黑暗,心中死死纏繞的恩怨情仇,早已說不清了。
他輕聲說:“是……是戚無行的父母……嗎……”
蕭相國說:“我不知道,瀾兒。那時你神智受損,幾乎成了一個癡瘋的傻子。我恨極了,也怒極了,杖斃了所有負責照看你的人,除了戚無行的父母,還有兩個侍衛,三個侍女。”
蕭景瀾顫抖着,眼角的淚水緩緩淌下來:“父親,濫殺無辜的人,都是要遭報應的。此生不報,來生要償,一命難還,禍及子孫。您……不明白嗎……”
蕭相國明白了。
當他被流放雲州,囚禁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接連聽到兩個兒子的死訊時,他終于明白了。
可權傾天下的人不會明白。
他們拼了命地要抓住手中的權柄,竭盡全力想要爬上權力的頂峰。
罪孽,禍根,誰還顧得上為腳下的屍體哀悼。
蕭相國飲盡杯中的茶,沙啞着說:“後來,我從九州四荒尋名醫為你診治,有個雲游的郎中終于找到了病根。原來你心智受損并非是驚吓所致,而是……而是中了奇毒,白玉蠱。此毒傷人心智,損人神魂。從一開始,就是有人布下的局。以你為餌,誘我深入,種下禍根卻不自知,最終……釀成了大禍。”
蕭景瀾顫抖着,痛苦地握着他的輪椅。
他已經無需再問布局之人是誰。
局中的棋子,局外的棋手,那些陳年往事裏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只剩他這顆最愚笨的棋子,還活在世上,日夜受着就煎熬苦痛。
蕭相國自己倒滿了茶杯,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沙啞着說:“瀾兒,爹對不起你……爹對不起你和你大哥……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蕭景瀾顫聲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爹……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和大哥!”
蕭相國低聲說:“來不及了……那時候……已經來不及……瀾兒……等我發現不對時,皇上羽翼漸豐,我已無只手遮天之力。你大哥在宮中做着皇後,你天真爛漫不知世事,說出來,不過是讓你們徒增危險。爹……錯了……瀾兒……爹這一生……大錯特錯了。”
蕭景瀾緩緩流着淚:“爹……”
蕭相國說:“爹做錯了太多事,但是……但是爹的錯,不能讓你償還。爹……爹走了……親自……親自向地下的冤魂們賠罪……瀾兒……你沒有做錯……你是最無辜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鮮血從蕭相國七竅中湧出。
院中種的花,叫白夜歌。
花不常開,花苞卻劇毒無比。
他的兒子來的不巧,他剛剛服下劇毒,他的瀾兒,卻來看他了。
也好,也好,那些話,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瀾兒……他的孩子,他甚至寧願白玉蠱的毒性從未散去,他的孩子仍然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傻瓜。
只要給他一碗甜湯,他就能笑起來。
蕭相國被葬在了歷州老家的墓地裏,沒有立碑。
他一生作惡多端,仇家無數,若是被人發現葬在此處,只怕屍骨都不得安生。
蕭景瀾坐在紛飛的灰燼下,仰着頭,看着眼前的茫茫黑夜。
他這一生,愛的,恨他,牽挂的,憎惡的,那些人都死了。
他又還能去何處?
又有何處,還能供他容身?
活着,他要活着。
那些死去的人,都想讓他好好活着。
可活着,又該怎麽活?
淚,已流盡了。
痛,也痛到了盡頭。
如果要活下去,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前塵舊事那些早已成了死結的結局。
蕭景瀾輕輕握着自己的脖子,那條鎖鏈碎裂,腐朽,爛成了泥灰。
他卻寧願自己仍然被束縛着。
被人像條狗一樣鎖在鐵鏈下,也好過做一個明明白白痛苦掙紮的活人。
如果他不曾醒來就好了。
如果他永遠癡着,傻着,瘋瘋癫癫,不知世事,就好了。
祭拜罷,蕭景瀾輕聲說:“我們去逍遙谷吧。”
莺兒驚喜道:“少爺,您終于想通了?”
蕭景瀾平靜地說:“嗯。”
他終于還是想通了。
他此生所念所愛都已成灰燼,活着,太過折磨,死了,不忍見泉下父兄。
不如,請鬼醫幫他一把,或忘卻前塵,或重歸混沌。
只要不再清醒着,便不會,這麽痛了吧。
逍遙谷中,昏睡了一月有餘的戚無行剛剛醒來。
他緩緩睜開眼睛,和坐在窗邊的褚知縣四目相對。
褚知縣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戚無行沉默了很久,沙啞着聲音說:“是我對不起褚家……”
縱馬沙場之時,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想要的東西,就去搶。
阻攔他的人,就殺了。
于是他殺了褚英叡,理直氣壯,毫無負罪感。
因為他覺得是褚英叡,想要從他手中奪走他的摯愛。
可他沒有預料到這一切的結局。
滿懷仇恨,征戰屠殺,他早已忘了,人除了利益得失,還有良心二字。
他眼睜睜地看着蕭景瀾在他面前被逼瘋,他像只瘋獸一樣面對着他們之間無可挽回的悲劇。
他看着那個柔軟的小東西,竭盡全力地發着光,想要照亮更多一寸的世界。
他終于明白,他錯了。
他大錯特錯,成了另一個喪心病狂的蕭相國。
戚家無辜,一點小錯卻被蕭相國杖斃至死。
褚英叡……又何其無辜。
褚知縣老淚縱橫,咬牙切齒地哆嗦着:“戚無行……我老了,我看不到你死的那一天了。罷了……罷了……你死了,邊關大亂,百姓遭難,我的英叡……也回不來了。你走吧,去西北守着,一輩子都別回中原,就當……就當為我兒贖罪,走吧!”
戚無行收拾了行李,啓程回崇吾郡。
或許一切早已注定了,他這一生,就該孤身一人死守在西北的大漠風沙裏。
那時的蕭景瀾太傻太柔軟,窩在他懷裏酣睡的時候,讓他以為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忘記了身後萬丈懸崖的寒冰。
那些溫存的時光像夢一樣輕薄遙遠,日子久了,他漸漸覺得那不是真的。
也許這一生從未有人那樣溫柔地出現在他身邊,那只是他瘋癫之中的幻覺,是一場大夢,是一念貪妄。
如今,大夢已醒,天地清明。
戚無行拎着他的刀,帶着一身傷痕,沿着曲折的山路走向西北邊疆。
恍惚間,他好像在遠處的深林中看到了他魂牽夢繞的牽挂,可轉眼間,卻也只能看到茫茫山野,和掠過枝頭的飛鳥。
戚無行偏執至極,看中的東西,寧死都不會放手。
他愛上了蕭景瀾,想要得到那個人,于是雙手越攥越緊,幾乎要把他深愛的人扼死在他手中。
只是第一次,他對自己說,放手吧,放過蕭景瀾,別再去折磨那個太過溫柔的少年。
戚無行走向了西方,孤獨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褚知縣沒走。
他留在逍遙谷裏氣喘籲籲地幹雜活,一會兒幫忙侍弄花草,一會兒幫忙扇火煮飯。
逍遙谷裏有的是壯勞力,谷主哪能讓個枯瘦老頭幹雜活。
在十幾次阻止未果之後,谷主無奈地問褚知縣:“老人家,您到底要幹嘛?”
褚知縣氣喘籲籲地拎水桶:“我……我們褚家有規矩,不能白受別人的恩惠,要知恩圖報。”
谷主啞然失笑:“戚無行的診金,已經記在他自己頭上了,不必您來償還。”
褚知縣羞愧地紅着老臉:“老夫……老夫其實還有一事想求先生……”
谷主說:“老人家您說。”
褚知縣渾濁的眼底是悲傷苦楚之色:“拙荊……受喪子之痛,似乎有癡傻之症,老夫問了無數郎中,皆說心疾不可醫。老夫慚愧,想詢問鬼醫,拙荊之症,還有救嗎?”
谷主道:“區區小事,老人家放心就好。”
兩人正說着,忽有一個禿頭壯漢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谷主,谷主,蕭景瀾來了!”
逍遙谷已經等了蕭景瀾很久了。
自從知曉蕭景瀾目盲腿瘸之事,逍遙谷就一直在等蕭景瀾來,卻一直沒等到。
鬼醫知道,蕭景瀾有心疾。
心疾不解,肢體之症治與不治也無甚用處。
于是他們就耐心地等着,等蕭景瀾自己來逍遙谷求醫。
今天,蕭景瀾終于來了。
褚知縣不想見蕭景瀾,避入後山去見鬼醫。
谷主把蕭景瀾引入房中,悠悠地倒上一杯熱茶:“蕭少爺,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蕭景瀾輕聲說:“讓谷主費心了。”
谷主說:“無所謂,來了就好。”
蕭景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谷主,我此來逍遙谷,并非是為了醫治殘疾,而是……而是想求一道毒藥。”
谷主樂了,問:“你想要什麽?”
蕭景瀾輕聲說:“白玉蠱。”
谷主嘴角動了動,還好他的臉藏在面具下,旁人什麽也看不到。
蕭景瀾苦笑:“谷主放心,我得此藥,并非要毒害他人,只是……只是覺得,那些癡傻的日子,反倒比如今要好些。”
谷主放下茶杯,說:“你先歇息片刻,我去趟茅房。”
說着他拔腿就跑,跐溜竄出去,把蕭景瀾自己晾在了這兒喝茶。
谷主跑到鬼醫房中,問他:“老不死,你還記得你養的那只白玉蠱嗎?十幾年前有人拿鳳鳴血玉找你換走的那只。”
鬼醫捏着手指算了算:“找日子說的話,藥效應該差不多散了吧。”
谷主說:“是散了,不過苦主找來了,跟你再要一只,他覺得當傻子挺美的。”
鬼醫糊塗了:“到底是誰,你不是說你二胎來了嗎?誰要白玉蠱?”
谷主苦笑着嘆了口氣:“就是蕭景瀾,當年那只白玉蠱,被用在蕭景瀾身上。”
鬼醫久久說不出話來,戳自己腦門:“造孽,造孽。”
谷主緩了口氣,問:“先不說蕭景瀾的事,褚夫人的心疾可有醫治之法?”
鬼醫說:“心疾非藥石能醫,解鈴還須系鈴人。”
褚知縣擔憂地問:“可有解法?”
鬼醫掐着指頭算了算:“算着日子,你兒子的魂魄可能還在奈何橋上排隊等投胎,我們要找個能随意出入陰陽的人,把你兒子的魂魄帶到你夫人面前,讓他親口解開褚夫人的心結。”
褚知縣老眉緊鎖:“世間可有這樣的人?”
鬼醫悠悠一笑:“人沒有,好用的鬼倒是有一只。收拾行李,我們去一趟邺州。對了,順便把蕭景瀾帶上,別讓他再尋死覓活的不像樣子。”
蕭景瀾的眼睛和腿都是經脈淤血受阻所致,以鬼醫的本事,不出三日就能讓他腿有知覺,眼見光亮。
可蕭景瀾卻固執地問鬼醫:“世間何處還能尋得白玉蠱?”
鬼醫無奈地舉着針:“你找那玩意兒幹嘛,要是想當一輩子傻子,我藥房裏千百種毒物都能讓你成傻子,幹嘛非要找那稀奇玩意兒。”
蕭景瀾敏感地抓住了問題:“白玉蠱有什麽稀奇之處嗎?”
鬼醫聳聳肩:“古書上說,這東西其實算不上毒,也是味奇藥。不傷經脈,不損頭顱,只會讓人變笨變呆,三魂七魄聚于心肺深處,不像常人一樣魂魄流動于經脈之中。如此藥效,與其他致人瘋癫的毒物相比,唯一多出來的功效就是還能救。等到十年二十年藥效淡去,人也就清醒了。”
蕭景瀾沉默不語。
鬼醫說:“你問這個幹什麽?你要是想做一輩子的瘋子,沒必要糟蹋這種好東西。”
蕭景瀾緩緩吐出一口氣,說:“我只是想知道,當年布局之人,到底是何用心。”
鬼醫說:“你想那麽多幹什麽?”
蕭景瀾輕聲說:“過去十年,我癡癡傻傻不知人事,都是父兄替我思慮。如今,我便忍不住會一直想,一直想,想那些事,到底是何處的因,又會結出什麽樣的果。”
鬼醫說:“并非萬事皆有因果,也無需事事都求個明明白白兩不相欠。小東西,這世上不公的事多了去了,你要是實在覺得往事太苦,我給你一副藥,把記憶抹去,幹幹淨淨地重新開始,又有什麽難。”
蕭景瀾輕聲說:“前輩,過去的事,真的能放下吧?”
鬼醫一針紮在蕭景瀾眉心,說:“人總歹活下去。”
蕭景瀾眼睛有些脹痛,已經習慣沉寂在黑暗中的視線中慢慢浮起一點微弱的光。
他要……能看到了嗎?
光斑在眼前沉浮流淌,蕭景瀾慢慢昏睡了過去。
谷主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問:“成了嗎?”
鬼醫說:“成了。這小東西心結太深,好好一聰明的小腦瓜淨想着怎麽折磨自己了。反正勸也勸不動,不如什麽都別說,直接帶他去天塹山,想訴苦訴苦,想報仇報仇。”
蕭景瀾一覺醒來,已是在天塹山深處的宅院中。
陽光徐徐落在粗糙的地面上,窗邊一張桌案,一把寬椅。
筆墨紙硯擺在桌上,一個清瘦的人在桌案前,握着筆,一絲不茍地勾畫着畫中的輪廓。
蕭景瀾一陣恍惚,好像這些年月的苦楚時光從未有過,他只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醒了,他仍在相國府裏做着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少爺,睜開眼,就能看到兄長還在桌案前寫字畫畫。
相國府裏溫軟的香薰徐徐飄着暖煙,擁着他一生的平安喜樂。
蕭景瀾輕聲喚道:“大哥。”
提筆的人輕輕一頓,轉頭看他,清瘦的容顏不曾有分毫變化,依舊眉目如畫。
蕭景瀾分不清此情此景是醒是夢,他想要從床上爬起來,卻仍覺得下半身不聽使喚,重重地把他拖拽在床上,不肯讓他起身。
蕭皓塵走過來,坐在床沿,嘆息一聲:“你的腿還需要一段時日才能恢複,不要勉強自己。”
蕭景瀾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兄長:“大哥,我……我還在人間嗎?還是……還是我已死了,你……你在這裏,父親呢?父親去哪裏了?”
蕭皓塵說:“景瀾,這裏是人間,你還活着。”
蕭景瀾顫抖着慢慢抓住兄長的手臂,透過褶皺的布料想要探尋到活人肢體的溫度:“大哥……我以為……我以為……他們都說……他們都說皇後駕崩了……他們都說皇後駕崩了……”
無助的淚從眼角滑落,蕭景瀾緊緊抱住了他世間僅剩的親人,哪怕是夢,他也願意相信此刻是真的。
蕭皓塵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蕭景瀾做夢似的低喃:“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一個人嗎?這裏是什麽地方?大哥……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我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你了……”
蕭皓塵說:“我不是一個人住在這兒,”他斟酌了一會兒,問他從小天真淡笑的弟弟,“你怕鬼嗎?”
蕭景瀾哽咽着說:“大哥,就算你是鬼,我也想和你在一塊兒。”
蕭皓塵說:“不是我這樣的鬼,是……嗯……青面獠牙,一身磷火,猙獰可怖的厲鬼。”
蕭景瀾糊塗了。
蕭皓塵嘆了口氣:“罷了,晚上再說。當年你跳下城牆後,我曾經去西北軍呆過一段日子,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卻陰差陽錯被打斷,至今也不知道當初在崇吾郡到底發生了何事。你……想說給大哥聽嗎?”
蕭景瀾滿腔委屈絕望苦苦壓抑不得解脫,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最親的親人傾訴一切。
可在此之前,他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大哥,你這裏晚上會鬧鬼嗎?”
蕭皓塵嘴角動了動,含糊不清地說:“有時候,白天也鬧。”
蕭景瀾還深陷在不知生死的恍惚中,沒聽懂兄長的話。
他的雙腿還未完全恢複知覺,只能坐在窗邊,呆呆地看着那漫山遍野的薔薇花。
鬼醫和褚知縣都在這兒,他們在花架下表情嚴肅地說着什麽。
兄長給兩位老人倒了茶,又回到房間裏,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
蕭景瀾支撐着慢慢站起來,依舊麻痹虛軟的雙腿并不能讓他順利地行走,但至少還能慢慢挪到輪椅上去。
有了輪椅,蕭景瀾自己推着輪子,慢慢挪到房間外,順着長長的薔薇花架向鬼醫的方向走去。
鬼醫正嚴肅地和褚知縣交代諸般事宜:“今夜午時,有只鬼會想辦法進入黃泉地府,趁鬼差不備的時候把褚英叡的魂魄帶到人間,連夜送往明宏縣。等到你兒子的魂魄到了,會有一頂小轎落在你面前,你就喊着兒子的乳名,帶他上轎。在轎中不可睜眼,落地有人喚你的時候,再睜眼帶你兒子的魂魄去見你夫人,明白了嗎?”
蕭景瀾怔怔地聽着,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褚知縣的模樣。
那個老人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紀還要蒼老許多,滿頭白發,枯瘦蠟黃。認真聽着鬼醫的諸般交代,不停地點頭。
鬼醫實在不放心,反複囑咐:“要喊他的乳名,記住了嗎?”
老人點點頭,低聲說:“記得了,喊英兒的乳名。”
他自己反複念叨了幾句,擡頭正好看到蕭景瀾,表情頓時複雜了許多,起身便走,去花園旁的菜地裏幹活去了。
鬼醫看着蕭景瀾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嘆了口氣,說:“你小小年紀的,怎麽就不能笑笑?人活一世,哪有真正過不去的坎兒。”
蕭景瀾輕聲問:“鬼醫前輩似乎和我大哥很熟悉?”
鬼醫說:“是很熟,他這些年差不多就是在逍遙谷過的。”
蕭景瀾又問:“我大哥……過的好嗎?”
鬼醫遲疑了一下,問:“小東西,你到底想問什麽?”
蕭景瀾仰頭,看着漫山遍野的薔薇花。
此時不是薔薇盛放的時節,天塹山深處卻有人把這片薔薇養的這麽好,這麽溫暖。
他說:“我大哥生平最愛薔薇,可薔薇嬌貴,又只在春末夏初時開。如今尚是初春,薔薇卻開的這麽好,一定是有人為他精心栽培呵護,才能養出這樣一片薔薇來。前輩,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鬼醫面對蕭景瀾這個天真爛漫的問題,吃不準蕭皓塵自己說了沒,于是委婉含蓄地說:“此景此觀,非人力可為。”
可不是嗎,這麽大片薔薇花不循天道肆意狂生,哪是凡人之力可以做到的。
蕭景瀾沒聽明白鬼醫話中深意,正思索着。
鬼醫卻開口問他了:“景瀾啊,你……怕鬼嗎?”
蕭景瀾疑惑地皺着細細的眉毛:“此處當真有鬼?”
鬼醫點點頭。
夕陽漸漸沉下去,深山老林裏沒了日光,最适合妖魔鬼怪肆意出沒。
蕭景瀾背後一涼,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鬼醫說:“你若是怕鬼,今夜就在二樓不要下來,等天明之後,我上去叫你。”
蕭景瀾越聽越古怪:“二樓可有什麽異物?”
鬼醫擺擺手:“別問了,怕鬼就聽我的話,那惡鬼青面獠牙一身磷火十分可怖,你在二樓別下來,他就不會上去找你。”
蕭景瀾确實怕鬼。
可今夜是褚英叡還魂夜,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送褚英叡的冤鬼歸鄉。
他是罪魁禍首,又怎能躲躲藏藏的不肯出來。
于是蕭景瀾斬釘截鐵地說:“前輩,我陪您一同等褚将軍英魂。”
鬼醫嘴角動了動,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怕了可別亂叫,會傷到陰魂。”
蕭景瀾鄭重地點點頭。
他幾經生死,又怎麽會被一只鬼吓着。
夕陽最後一縷光落進山澗中,天塹山深處的這片山谷,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黑夜。
蕭景瀾深吸一口氣,在鬼醫身邊耐心等那個可以幫忙尋回褚英叡魂魄的厲鬼現身。
這時,滿架的薔薇在風中輕輕抖動着,磷火沿着純白的花瓣飄在風裏,鬼氣森森的一片十分瘆人。
蕭景瀾不知那鬼從何處來,越發緊張。
夜色中響起凄冷尖銳的小聲,小鬼們此起彼伏地笑成一團,前後左右都是搖曳的黑影。
蕭景瀾臉色慘白,擔憂鬼醫前輩和大哥招來此等厲鬼,會不會反而另生災禍。
他正吓得心頭緊繃不知所措,幾乎有些後悔今晚為何要在這兒守着。
就在蕭景瀾想要閉上眼睛的瞬間,蕭皓塵從小屋中走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地喊了一聲:“葉翃昌你裝模作樣的想幹什麽?這兒沒人給你吓着玩,滾出來幹活!”
蕭景瀾驚得睜開眼睛,看到一只青面獠牙的陰森厲鬼從薔薇花中現身,帶着一身嶙嶙鬼火,有點委屈地小聲叭叭:“皓塵,我是鬼王,鬼王在陌生人面前出場是要有尊嚴的!”
蕭景瀾驚得呆滞在輪椅上,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句話:“你……你……”
葉翃昌收斂了那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樣,幻化出活着時少年天子的英俊容顏,慈愛地對着蕭景瀾一笑:“景瀾,有些日子沒見了。”
蕭景瀾張開嘴,他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要問。
他想要質問這只厲鬼,當年為何要給他服下白玉蠱。
可他還什麽都沒說出口,他看到那只厲鬼笑嘻嘻地摘了一朵薔薇,死皮賴臉地要別在蕭皓塵發上。
這片薔薇,果真非人力所能及。
那是一只厲鬼,給他活着的戀人滋養出的避世桃源。
蕭皓塵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堂堂鬼王的後腦勺上:“滾蛋,去幹活。”
葉翃昌乖乖飄到了褚知縣面前,攤手:“你兒子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褚知縣早已寫好,恭恭敬敬地遞到了那只厲鬼手中,顫聲說:“拜托……拜托了……”
葉翃昌矜貴地點點頭,又繞了一圈,說:“我需要一個生魂與我同往地府,若是被鬼差發現,我躲在那個生魂體內,才會被鬼差送回人間。”
鬼醫說:“我和皓塵都是返生魂,一入陰曹就會被抓去陰牢。褚知縣要留在此處引導他兒子歸鄉,沒法子了,景瀾,你跟着這只鬼去一趟地府。”
蕭景瀾為褚英叡之死痛苦萬分,數年不得解脫,如今有機會為褚家做點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好,我去。”
葉翃昌擡起蒼白的手指,輕輕點在蕭景瀾額頭,說:“記住,若是被鬼差發現,你就報上自己的姓名八字,說自己睡了一覺,也不知為何會來到陰間。鬼差見你是生魂,就會送你回陽間,知道了嗎?”
蕭景瀾輕聲說:“好。”
葉翃昌擡手抽出了蕭景瀾的三魂七魄,引着生魂一同潛入黃泉之下。
忘川河邊立着三生石,無數亡魂正在這裏游蕩着等叫號。
先去功德殿評一生功過,再去奈何橋頭找孟婆領孟婆湯。
葉翃昌帶着蕭景瀾躲到三生石後面,說:“一會兒我去找人,你在這兒別走,若是驚動了鬼差,我就上你的身,記住了嗎?”
蕭景瀾點點頭。
葉翃昌拿着褚英叡的生辰八字,正要出去找人。
蕭景瀾卻在他身後輕聲說了一句話:“陛下,你是厲鬼,來陰間找人要冒大險,若是被鬼差發現,只怕要在陰牢關到天荒地老了。”
葉翃昌說:“我知道。”
蕭景瀾問:“那你為什麽要來?”
葉翃昌回頭,看着蕭景瀾茫然無措的小臉蛋,伸手捏了兩下,說:“小笨蛋,褚英叡是你的心結,你若心結不解,皓塵一生都會為你牽腸挂肚不得安穩。我此生虧欠皓塵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我不許他再心憂愁苦,我要他餘生只有我和快樂。”
蕭景瀾看着葉翃昌。
昔日天子已成天地不容之惡鬼,青面獠牙,一身戾氣。
可這只厲鬼,卻為一個人,種上了漫山遍野的薔薇花。
蕭景瀾輕輕地長嘆一生,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葉翃昌說:“別怕,我一定歹回去,我可再也舍不得把皓塵交給別人疼了。”
葉翃昌站在鬼群裏,拿着褚知縣給他的生辰八字,猛地把那張紙拍出去,低喝一聲:“尋!”
符紙在鬼群裏跑了一圈,最後竟又回到了葉翃昌手中。
葉翃昌微微皺眉。
蕭景瀾問:“怎麽了?”
葉翃昌說:“奇怪。”
說完,他再次把符紙擲出去:“再尋!”
符紙依次掠過群鬼的後頸,卻未有一人與褚英叡的姓名八字相符。
葉翃昌捏着再次回到手中的那道符,緊緊皺眉:“不對勁兒,褚英叡的魂魄為什麽不在這裏?”
蕭景瀾未曾來過陰間,急忙問:“會是什麽緣由?”
葉翃昌說:“要麽他因為殺戮過重提前進了功德殿,要麽他陽壽未盡仍在人間。”
蕭景瀾說:“我去功德殿尋找。”
葉翃昌說:“若是他已去過功德殿,此時只怕已經進陰牢了,”他眼珠一轉,有了主意,鬼火幻化成一把短刀,遞給蕭景瀾,“蕭景瀾。”
蕭景瀾說:“你要強闖陰牢?”
葉翃昌好笑道:“你這腦子到底好了沒,誰讓你強闖陰牢。你去奈何橋頭,看見那個炖湯的小姑娘了嗎?你拿刀過去,把她辮子削了,引她到彼岸花深處見我。”
蕭景瀾:“…………”
葉翃昌戳戳蕭景瀾的後背:“去,混進鬼堆裏,把那小姑娘的辮子削了。她是陰曹地府裏消息最靈通的人,褚英叡的魂魄在何處,她知道。”
蕭景瀾無奈:“我們就不能直接問嗎?”
葉翃昌說:“我不能上奈何橋,她不認識你。快去,天一亮我們就回不了人間了,呆在這兒太久了不安全。”
蕭景瀾硬着頭皮混進鬼堆裏,暗搓搓地慢慢靠近那個熬着孟婆湯的女子。
小姑娘果然紮着兩條又粗又黑的麻花辮,保養的烏黑油亮,十分好看。
蕭景瀾實在下不去手。
孟婆沒看到眼前的魂是陰魂還是生魂,随口問:“投胎往何處?”
蕭景瀾一輩子乖巧天真,從未做過壞事,更別說這等無恥的壞事。
他握着那把鬼刀,深吸一口氣,實在對那條漂亮的辮子下不去手。
葉翃昌遠遠看着,暗中操縱蕭景瀾身後排隊的小鬼,猛地往前一撞。
鬼刀幹脆利落地割斷了孟婆的大辮子。
孟婆舉着湯勺呆住了。
蕭景瀾也舉着鬼刀呆住了。
來不及多想,蕭景瀾只能硬着頭皮,飛快地向彼岸花的花海奔去。
孟婆在他身後一聲慘叫,舉着湯勺追上來:“哪來的王八蛋小鬼!敢削你姑奶奶的辮子!!!”
天塹山中,幾個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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