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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下兩個字:“你取。”

蕭景瀾被他纏的沒辦法,只好說:“好好好,我替你取一個名字。”

莺兒不喜歡這個兇巴巴的男人,又害怕,又讨厭,氣哼哼地說:“我看他站在門外,像條狗一樣,不如就叫大野狗好了。”

蕭景瀾柔聲責備:“胡鬧。”

莺兒氣鼓鼓地躲到蕭景瀾身後,仍是有些懼怕這個男人。

蕭景瀾說:“你在歷州遇見我,我便為你取個厲姓,厲崖,可好?”

戚無行微微一笑,握着蕭景瀾的手指不肯松開,寫道:“好。”

蕭景瀾用另一只手輕輕撫過他亂糟糟的頭發:“好了,去梳洗,我們該吃飯了。”

戚無行奔波數日,滿面風霜衣發淩亂,他只是太過焦急,想要快些趕到歷州尋找蕭景瀾,卻不曾想到,會被蕭景瀾誤認成了乞丐。

他去溪邊清洗了一番,換上周璞的衣服,豎起長發,刮去胡須,大搖大擺地走進小院裏,在莺兒驚恐的注視下,旁若無人地蹲在蕭景瀾膝前,托起一只柔軟的手掌,在上面寫字:“你的眼睛和腿,怎麽了?”

蕭景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心疾。”

戚無行心中一痛,握着蕭景瀾的手,用力有些大了。

蕭景瀾微微皺眉:“怎麽了?”

戚無行從前不懂蕭景瀾,于是只會一味地發瘋,想占有,想撕碎,想吞吃入腹。

可後來,他懂了,卻覺得更痛更瘋。

蕭景瀾的心疾,是愧,是恨,是一個瘋子親手種下的罪孽,卻要一個世上最善良的人來承擔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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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無行在蕭景瀾掌心輕輕寫道:“無事,我去給你做些吃的。”

蕭景瀾淺笑:“不麻煩了,莺兒買了烙餅,在廚房中溫着,你去拿些來,我們一起吃。”

戚無行會做些飯菜,都是粗糙的西北餐食。

大塊的牛肉煨着蘿蔔躺在鍋裏,蕭景瀾咬也無處咬,夾也夾不起。

莺兒氣鼓鼓地罵人:“你怎麽做菜的?少爺是精細身子,哪吃得下你這些豬食!”

蕭景瀾柔聲說:“莺兒,把肉拿去再切一切便是。旁人不比你知我心意,有些疏漏,不必責怪。”

莺兒被哄得心裏甜,美滋滋地爬起來去廚房切肉了。

戚無行冷哼一聲。

蕭景瀾怔了怔,不知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可他還未來得及問,一碗熱粥小心翼翼地遞到他手中。

蕭景瀾舀起一勺嘗了嘗,驚訝:“肉粥?”

肉糜剁的很細,米粒煮的極軟,入口十分熨帖舒适。

戚無行得意地微微翹起嘴角,托着腮看蕭景瀾喝粥,又隔着窗戶給正在切肉的莺兒投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知心意?

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更知曉蕭景瀾的心意?

只有他,知曉蕭景瀾從裏到外的一切東西。

愛也好,恨也罷,都是他的,也只會……是他的……

目不能視的蕭景瀾專心喝着肉粥,戚無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捧起蕭景瀾一縷烏黑的長發,在指尖緩緩撚開,又慢慢握起,專注地把玩着。

蕭景瀾緩緩吐出一口柔軟的氣息,說:“莺兒,切個肉怎麽要這麽久?”

莺兒端着盤子從廚房裏出來:“少爺,來了。”

戚無行依依不舍地松開手,沉默着盯着蕭景瀾的臉。

莺兒被戚無行的目光吓得心驚肉跳,好不容易等到戚無行吃完飯去洗碗,急忙在蕭景瀾耳邊低聲說:“少爺,我覺得那個人……那個人不對勁……他好吓人……會不會對你不利啊……”

蕭景瀾淡淡道:“無妨,陛下給的暗衛還守在四方,他便是想做什麽壞事,也不能得手。”

莺兒還是擔憂:“少爺……”

蕭景瀾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去告訴厲崖,明宏縣修建水網,需要壯勞力,他若想謀個差事,明日便去縣衙報道吧。”

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想害他,可若是厲崖留在小院裏讓莺兒不自在,送去縣衙謀個差事,反倒也能幫那個口不能言的人賺個前程。

莺兒得了令箭,屁颠屁颠地跑進廚房裏,喊:“啞巴,少爺讓你去縣衙報道,去水網當苦力!”

戚無行面無表情地刷着碗。

莺兒左蹦右跳地喊:“啞巴!啞巴!你聽到我說話了嗎!少爺要趕你走!”

戚無行猛地回頭,野獸般的目光落在小丫頭身上。

莺兒被吓得僵在那裏。

戚無行微微勾起嘴角,拿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幹脆利落地寫了兩個字:“不去。”

莺兒淚汪汪地繼續找蕭景瀾告狀:“少爺,他不是個好人。”

蕭景瀾緩緩慢條斯理地寫着字兒,說:“哪兒不是好人。”

莺兒氣鼓鼓地說:“他長得兇,兇巴巴的。”

蕭景瀾啞然失笑:“模樣是父母給的,怎能因此來判定一人善惡?”

莺兒委屈巴巴:“他還不肯去山中幫忙,好吃懶做!”

蕭景瀾淡笑:“罷了罷了,明日你随我一同進山吧。”

莺兒驚訝地問:“少爺要進山?”

蕭景瀾輕嘆:“紙上談兵到底不夠妥當,我要親自去盯着,有些事情才好及時防範準備。”

莺兒歡歡喜喜地喊:“好!我陪少爺進山。”

小姑娘還沒高興完,戚無行就面無表情端着一盤水果走進來,托起蕭景瀾的手,寫道:“我陪你。”

莺兒被氣壞了,淚汪汪地沖出去找周叔撒嬌了。

戚無行微微一笑,握着蕭景瀾的手慢慢放在果盤上,寫道:“吃點。”

蕭景瀾是個沒什麽心機的人。

從前他癡癡傻傻地過着日子,如今心疾深重,也生不出多少防人之心。

可這人的舉止實在太過古怪,仍然讓他生出了些疑心。

溫軟細膩的肉粥,西北風沙的氣息,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熾熱目光,他雖看不到,卻仍覺得皮肉筋骨都在發燙。

這樣的目光,曾讓他顫抖恐懼過。

冰冷的馬鞭撫過身體,留下纏綿痛楚的紅痕。

那一切都像個旖旎又可怖的噩夢,糾纏着他不放。

當他在漠北兀烈部落的營帳中睜開眼的時候,世人皆以為他已醒來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三魂七魄仍然深陷在過去的噩夢中,從未睜開過眼睛。

他安靜地坐在桌前,聽着耳邊那人收拾碗筷的聲音。

那麽平靜,那麽安逸,沒有風沙,沒有枷鎖。

蕭景瀾卻不受控制地緩緩擡起手,握住自己的脖頸,輕輕掐下去,顫抖着,用力想要拂去上面的淤痕。

他越攥越緊,空氣在肺中漸漸變得稀薄。

忽然,一只大手蠻橫地拽開了他的手,急切滾燙的呼吸噴在他的脖頸上,野獸般暴怒的喉音在耳邊響起。

那人焦急地握住他的手,不肯讓他再傷害自己。

蕭景瀾沙啞着低喃:“沒事……沒事的……我只是……還沒習慣……”

戚無行看着蕭景瀾脖頸上的紅痕,想起了當年崇吾郡中,他鎖在蕭景瀾脖子上的那道鎖鏈。

他以為這樣就能留住那只柔軟的貓兒,可那只貓,卻幾乎要被他扼死在了手中。

如今,他明白了,後悔了,可傷痕卻已經永遠留在了蕭景瀾的三魂七魄中。

從前的蕭景瀾,縱然天真癡傻,卻也活得無憂無慮。

可如今,蕭景瀾看似自由,卻被他牢牢困在了崇吾郡的風沙中,痛苦着,瘋魔着,不得解脫。

戚無行癡癡地看着蕭景瀾脖頸上的紅痕,顫抖着想要吻下去。

蕭景瀾卻輕輕躲了一下,皺眉:“你在做什麽?”

戚無行沉默着,收回那一腔苦楚的癡戀,捧着蕭景瀾的手,寫道:“擔心你。”

蕭景瀾恍惚着慢慢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低喃:“不必擔心我,人怎麽回勒死自己呢?明日就要進山了,你若去,便收拾些幹糧和水,有的累呢。”

戚無行寫道:“你的腿,有救。”

蕭景瀾啞然失笑:“我知道……我知道……”

他只是,不願治好。

廢掉的雙腿,失明的眼睛,反倒讓他好受一些,讓那些負罪的虧欠不會那麽痛。

他們就要進山了。

山路崎岖難行,路過的村民紛紛想要幫忙擡起蕭景瀾和他的輪椅,戚無行不悅地皺着眉,俯身輕輕松松地單手把蕭景瀾抱在懷中。

他身形高大又孔武有力,抱着纖細柔弱的蕭景瀾像抱孩子一樣。

蕭景瀾臉皮薄,有些不自在地提出異議:“你若是想帶我上山,背着也好,這樣抱,像什麽樣子。”

戚無行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用另一只手拎起蕭景瀾的輪椅,大步走在了山路上。

莺兒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大喊:“無恥!無賴!少爺,這人絕對不懷好意!你快趕他走呀!”

戚無行腳步不停,故意把莺兒甩在後面。

蕭景瀾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頭野獸的脊背上,緊張地抱住那個碩大的頭顱,哭笑不得地埋怨道:“你慢些,莺兒跟不上了。”

戚無行只好放慢腳步,抱着蕭景瀾站在山路上等莺兒上來。

看着那個氣喘籲籲的嬌小女孩,戚無行居高臨下地挑挑眉,微微一笑。

可笑容還未斂去,他卻看到了一個人。

褚英叡的父親,任明宏縣知縣。

這位老人,曾在京中拜訪過他。

兩人,相識。

戚無行面無表情地抱着蕭景瀾轉過身,繼續往山上走。

到了山谷中,蕭景瀾不肯讓戚無行再抱着,強烈要求自己坐着輪椅慢慢挪。

戚無行不想和褚知縣碰面,在蕭景瀾手心劃了幾個字,扛起鋤頭去河道旁幹活了。

褚知縣看着那個陌生的高大身影,疑惑地問蕭景瀾:“蕭少爺帶人來了?”

蕭景瀾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是一個流浪到此處的乞丐,被我收留,便來當苦力了。”

褚知縣低頭看着蕭景瀾溫柔秀氣的模樣,許久之後,才說:“英叡的母親,最近不太好。”

蕭景瀾緊緊抓着扶手,沙啞問:“夫人怎麽樣了?”

褚知縣說:“她聽聞戚無行在京中,便要前去行刺,我不肯,她便有些瘋癫了。”

蕭景瀾說不出話來。

每當事關褚英叡,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傷人的利刃。

同情嗎?

愧疚嗎?

還是試圖彌補什麽?

那個年輕的将軍死了,戚無行握着他的手捅下去,想要和他同墜地獄。

如今,他确實日日夜夜活在了地獄中,卻到底……活不成戚無行想要的樣子……

褚知縣說:“蕭景瀾,戚無行是西北軍統帥,他若死了,崇吾郡必然大亂。我雖只是區區一介七品縣令,卻也知道西北要塞不能有失。所以哪怕我的夫人痛至瘋癫,我也不能去殺戚無行。”

蕭景瀾在輪椅上深深俯身,沙啞道:“褚大人……是君子……”

褚知縣擺擺手,說:“昨夜,夫人哭了一宿,我便陪了一宿。于是,想通了一件事,或許恩怨可解。”

蕭景瀾眼見仇怨心結終于有了解法,急忙問:“褚大人想要什麽,蕭景瀾無論生死,一定會替褚大人辦到。”

褚知縣說:“戚無行如今守着崇吾郡,卻不是一生都守着崇吾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或許我和夫人都已去了,可戚無行早晚回辭去兵權回中原養老。到那時,我要蕭少爺去殺了戚無行,或成或敗,我們都不計較。但是現在,趁我們老兩口還活着,我要蕭少爺一句話。蕭少爺,英叡是為你死的,若有機會,無關天下蒼生的時候,你會替我兒報仇嗎?”

蕭景瀾臉色蒼白,薄薄的唇瓣顫抖着,似是心中痛極了,痛的只剩一點喘息的力氣。

褚知縣輕輕拍拍輪椅的扶手,苦笑着說:“蕭少爺,我無意逼你,你若覺得為難,就當我沒說。只是日後,還請蕭少爺不要在明宏縣附近長住了。這樣耗着,對你對我,都是折磨。”

說完,褚知縣不再留在蕭景瀾身邊,他挽起袖子紮起官袍的衣擺,拎起鋤頭,搖搖晃晃地和百姓們一塊挖掘水道清理河床。

六十歲的老人已經滿頭花白,鋤頭插進泥沙裏,烈日下的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悄無聲息地滴落着。

蕭景瀾呆呆地坐在那裏,恍惚着深陷在嘈雜的黑暗中。

他什麽都看不到,卻比誰都能察覺到傷悲。

戚無行拎着鋤頭走過來,半跪在蕭景瀾膝前,有些擔憂地捧起蕭景瀾的掌心,輕輕寫道:“怎麽了?”

蕭景瀾灰蒙蒙的眼中,兩行清淚緩緩淌出來,順着臉頰滾落。

他哽咽着,顫抖着,緊緊抓住了掌心的那點溫暖,模糊的猜疑敵不過那些劇烈的愧疚和痛楚。

“殺了戚無行……”他無助地哭着,好像又變回了神志混沌時那個癡傻的少年,“褚知縣……希望我殺了戚無行……沒有別的辦法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戚無行驚慌失措地想要擦去蕭景瀾臉上的淚痕。

可蕭景瀾哭得太絕望,淚水瘋狂湧出着,沖刷着那雙早已看不見光芒的眼睛:“我寧願……我寧願自己死……換褚将軍回了……”他絕望地哭着,“我寧願自己當時便死在軍營中……不要害死別人……我寧願自己死……”

戚無行緊緊握着蕭景瀾的手,那雙手白皙,柔軟,纖細,只能握着筆,撚着書,卻被他握着,奪去了另一個人的性命。

那時的戚無行,在西北沙場上養出一身殺伐果決的戾氣。

在他的世界裏,想要什麽,就去搶,就去奪。

若是他愛的人是一只渴望天空的鳥,他就要把那只鳥兒拽進地獄裏陪着自己。

可他忘了,他愛的那個小傻子,有多溫柔,多善良。

善良的人不會因為一次殺戮就變成惡魔,只會一夜一夜把自己墜入愧疚悔恨的深淵中,不得解脫,痛苦一生。

蕭景瀾顫抖着哽咽,淚水淌在陽光下。

這些年,他把自己畫地為牢,困在罪孽中,自甘沉淪,不肯醒來。

戚無行不忍了。

他輕輕捧着那只柔軟的手,虔誠的,溫柔的,小心翼翼地,像捧着自己的心。

把他此生竭盡所能的所有溫柔,都捧在手心裏,輕輕寫道:“殺了戚無行。”

蕭景瀾淚流滿面地搖頭:“不……不要殺人……不要再殺人了……”

戚無行看着蕭景瀾無神的雙目,看着那些絕望的淚水,心裏一顫一顫地疼着,一點淚水從他荒涼的眼角緩緩淌下。

他在蕭景瀾的掌心寫道:“我會,殺了他。”

他會殺了戚無行。

他會……殺了他自己。

原來,他才是困住蕭景瀾的那座牢籠,只有他死了,褚家才能放下仇恨,蕭景瀾……才能解脫……

蕭景瀾怔怔地看着跪在他膝前的那個男人,他的眼睛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了,只有一片漆黑。

濕潤的,一片漆黑。

他其實懷疑過,這個啞巴男人是不是戚無行。

那樣合胃口的肉粥,那樣蠻橫的體貼,那樣熟悉的懷抱。

他懷疑過很多次,這個男人,是不是戚無行。

可這個男人卻對他說,要替他,殺了戚無行。

這不是戚無行。

那個瘋子,蠻橫,自私,瘋狂到了極致。

只會占有掠奪和毀滅,又怎麽會為了讓他解脫,殺了自己。

半晌之後,蕭景瀾悲哀地勉強笑着,邊流淚,邊慢慢撫上那人的頭,低喃:“傻子,人命,是很寶貴的東西,怎麽能說殺就殺呢。傻子……真是傻子……你一點都不像戚無行,那個瘋子……”

戚無行滄桑的眼中緩緩淌着淚,在蕭景瀾掌心一筆一劃地寫着:“不像,我舍不得,看你哭……”

當年崇吾郡,他喜歡把蕭景瀾弄哭。只有那個小廢物哭了,他才覺得歡喜,覺得這個人,是徹徹底底屬于他的。

可現在,只是看着蕭景瀾眼角的淚,他便覺得五髒六腑痛到幾乎碎成灰燼,恨不得……恨不得傾盡這一生,只求蕭景瀾眼中不要再有淚光。

原來這才是愛一個人的模樣。

若你愛他,你怎麽會舍得他因你難過。

戚無行緩緩捧着蕭景瀾的手,寫道:“會結束的。”

一切……都會結束的。

當年,他親手把蕭景瀾拽入了地獄中。

如今,他要把蕭景瀾送回人間。

入夜,小院裏的氣氛比往常都要沉重,連莺兒都不鬧了。

蕭景瀾雖心中苦痛煎熬,卻不願讓旁人陪他一同受苦,于是強笑道:“我聞到槐花的香味了,是山腳下的槐花開了嗎?”

戚無行握着蕭景瀾的手,慢慢寫:“我去摘些來。”

蕭景瀾輕聲說:“好,摘些槐花來,做甜湯。”

戚無行去了。

蕭景瀾坐在月光下,緩緩擡頭,輕聲說:“莺兒。”

莺兒窩在他身邊說:“少爺,怎麽啦?”

蕭景瀾說:“我想去逍遙谷,治好殘疾。”

莺兒歡喜地喊:“少爺,您終于想通了!我我我這就去給您收拾行李,我們明日就啓程去逍遙谷!”

蕭景瀾攔着她:“別急,別急,等到明宏縣的澇災解決,我才能放心離開。”

莺兒說:“那我也要先給少爺收拾行李!”

她太高興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看着蕭景瀾一蹶不振郁郁寡歡,又着急,又不知所措。

如今蕭景瀾終于肯鼓起勇氣面對,無論是為了什麽,她都高興極了。

若是……若是大少爺泉下有知,也會……也會高興吧……

山腳下寂靜的夜色中,遠遠地響起了一串不緊不慢的馬蹄聲。

褚知縣回到縣衙後左思右想,覺得自己白天說的那些話,或許有些不妥當。

于是他在燈下琢磨嘆息了許久,最終決定來小院一趟,見見蕭景瀾。

西北軍內部傳來的消息說,他的兒子,是受了皇後所托,為救蕭景瀾逃出生天才死在戚無行手中,于情于理,這份仇,蕭景瀾都該幫褚家一把。

可他想起蕭景瀾那副蒼白痛楚的模樣,又覺得是不是其中尚有內情,他不知道。

于是黑燈瞎火的,褚知縣自己騎着一頭小毛驢,舉着燈籠出城來找蕭景瀾。

到底有何內情,他今晚要全都問清楚,往後才睡得着覺。

戚無行摘了滿滿一兜槐花,來到蕭景瀾身前,半蹲着把槐花捧着上。

熟悉的清鮮和甘甜讓蕭景瀾心情舒緩了不少,他唇角帶着一點天真溫軟的笑意,慢慢俯身,咬住了一朵鮮甜的槐花。

戚無行也跟着笑了,他看着蕭景瀾近在咫尺的臉,想要湊上去親一親,又不敢動,急得耳朵都燒紅了。

蕭景瀾又捏了一簇槐花慢慢吃着。

他們都不曾察覺,一個老人正騎着毛驢靠近着山腳下的小院,蒼老的雙目呆呆地看着院中溫馨的畫面,葳蕤燈火下那張血海深仇的臉,刺的他雙目生疼。

戚無行……

戚無行!!!

褚知縣忍無可忍,沖進小院中嘶啞着怒吼:“蕭景瀾!你不肯答應……你不肯答應……”

老人氣得哆嗦了,搖搖晃晃地站不住,卻仍在顫顫巍巍地怒罵着:“原來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蛇鼠一窩……你們兩個……合謀害死了我的兒子!”

蕭景瀾還未反應過來,懷裏的槐花撒了一地,他聽到耳邊響起那個噩夢般的低沉聲音:“褚英叡是我殺的,等西北事了,我自會回到中原,等你來報仇。”

褚知縣搖搖欲墜,咬牙切齒:“戚無行……你個惡鬼……惡鬼!”

蕭景瀾臉色煞白,踉跄着想要後退,卻忘了自己雙腿已廢無法站立,掙紮中一頭栽下去,被那雙堅硬如鐵的手臂牢牢抱在了懷中。

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沒事吧。”

蕭景瀾顫抖着,細白的手指拼命想要掰開那雙抱着他的手臂,喉中溢出了恐懼到極致的嗚咽:“放開……放……放開我……你為什麽要來……戚無行你為什麽還要再來!”

他以為他終于離開那場噩夢了,或許他可以贖罪,或許他可以開始新的人生。

可戚無行為什麽還要來。

還要這樣緊地抱住他,不肯讓他掙開半分。

好痛……好痛啊……

蕭景瀾沙啞着哭喊:“我殺不了你……戚無行……我殺不了你……你為什麽還要再來……你為什麽要逼我……”

褚英叡死了,蕭皓塵也死了。

那些為他而死的人都葬在了黃土中,他無力為逝者報仇雪恨,卻沒想到,還要被迫面對那個在他心中紮根的惡魔。

褚知縣嘶啞着吼:“好……好……蕭景瀾,我還以為你是個良善之人,沒想到……沒想到你和你的父親一樣,都是毫無人性的畜生!英叡是為你死的!他是為你死的!”

蕭景瀾崩潰地哭喊着:“我知道……我知道……”

都是為他死的,褚英叡,蕭皓塵,還有戚無行的父母,都是……全都是……為他死的……

他應該為這些人報仇,他應該替亡魂雪恨!

這都是他的血債,他的罪孽,哪怕他死了,也不會有人原諒他。

戚無行低沉溫熱的呼吸響在他耳邊,那頭瘋狂的巨獸此時對他沒有半點防備,手足無措地抱着他,怕抱緊了讓他疼,又怕抱松了摔倒他。

蕭景瀾哭着,流着淚,在絕望的嗚咽中摸到了戚無行腰間的短刀。

他這一生,總是不願拿起利刃,以為世間萬事,都總有其他解決的辦法。

可原來仇恨沒有別的辦法能消解,只有血償。

血債,只有血償啊!

蕭景瀾抽出了那把短刀,像只瀕死的幼獸一樣崩潰地哭嚎着,在一片黑暗中,狠狠捅向了身邊溫暖的胸膛。

鮮血濺出來,和他殺死褚英叡那天一樣燙。

一刀,兩刀,三刀……

蕭景瀾不知道自己那天捅了褚英叡多少刀。

他想替褚英叡還回來,一刀一刀,都要替褚英叡還回來。

戚無行沒有喊疼,沒有離開,仍然緊緊抱着他,偶爾有些悶哼,沙啞着低喃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瀾瀾……對不起……”

他不該拽一個純白如紙的人,陪他一起下地獄。

蕭景瀾累了,纖細的手腕已經擡不起刀。

抱着他的那具身體慢慢失去了強橫的力道,一點一點癱軟在輪椅旁。

鮮血淌了一地,那些還沒來得及做成甜湯的純白花瓣,泡在血和眼淚裏,散發着陳舊的血腥味。

蕭景瀾顫抖着,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慢慢把刀從戚無行胸口拔出來,他像一只剛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又柔弱的像風中一朵伶仃的花。

他慢慢撐着身體,爬起來,努力地想要爬到輪椅上。

周璞看不下去,含着淚把少爺扶上輪椅:“少爺……”

蕭景瀾手腕輕輕顫抖着,短刀落在了地上。

“當啷。”

蕭景瀾無神的雙目對着遙遠的山巒和夜色。

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卻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他所堅持的那個世界,那麽遙遠,那麽可笑。

原來,他不是神明,他的努力和善意根本無法消弭旁人心中的苦楚和悲恨。

只有血債血償,才能讓亡魂安息,讓生者解脫。

他是個傻子,是個從未清醒過來的……傻子……

蕭景瀾眼角溢出淚痕,沖開了臉上的血跡。

他沙啞着輕聲說:“褚知縣,我……答應你了,替褚将軍報仇,殺掉……殺掉戚無行。若是夫人心結仍然無法解開,可送夫人前去漠北逍遙谷,尋鬼醫救治,就說……就說蕭景瀾不來了,請他幫夫人治好心疾……”

褚知縣老淚縱橫,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痛也不是,怒也不是:“兒子……我的英叡……我的英叡……去了啊!”

蕭景瀾鼻腔中充斥着血腥味,他有些暈眩,頭痛的厲害。

他再次向褚知縣行禮,沙啞道:“褚知縣……蕭景瀾虧欠褚家……若泉下相見,我會……親自向褚将軍贖罪,求您……節哀……”

槐花開的香甜動人,随着風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蕭景瀾搖搖欲墜地坐在輪椅上,輕聲說:“莺兒,收拾行李。”

莺兒被今晚的變故吓得一直哭:“少……嗚嗚……少爺……你要去哪裏……”

蕭景瀾說:“雲州。”

莺兒急忙說:“少爺,先帝有令,老爺流放雲州,絕不可再見蕭家舊人,您……”

蕭景瀾撚着指尖的鮮血,戚無行還卧在他腳邊。

他蒼白的臉上沾着血和淚水,無喜無悲的僵硬着,輕聲說:“我的父親,欠戚無行兩條命,也該……親自還了吧……”

莺兒和周璞不肯帶蕭景瀾去雲州。

蕭景瀾目不能視,他們就帶着蕭景瀾四處轉悠,磨磨蹭蹭地不肯去雲州。

那日之後,蕭景瀾漸漸沉默寡言,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像一尊慘白的石像。

逍遙谷中,仍是春暖花開着。

谷主在山上遛小豬玩,鬼醫在山腳下搗鼓他的藥爐。

忽然,小豬瞪大眼睛看向遠處,肉嘟嘟的小手舉起來,大喊:“驢……驢!”

谷主順着小豬的小肉手看過去,果然看到一頭驢馱着一個老人狂奔而來,後面跑着一匹馬,馬背上有個搖搖晃晃的麻袋,正在往外滲血。

谷主把小豬抱起來放在肩頭,對着山腳下的鬼醫喊:“老不死,生意上門了。”

一驢一馬都跑得氣喘籲籲。

老人已是花甲之年,跑了這麽久,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就這麽去了,被鬼醫按着連灌了三口藥湯才緩過來,哆哆嗦嗦地指着馬背上的麻袋:“不能……不能死……那個人不能死……”

京中如今亂做一團,三方勢力撕咬得正緊。

戚無行死活是小,可西北無人鎮守,若出了什麽亂子,草原部落趁機入侵中原,那他這把老骨頭就算進了地府,也無顏面對褚家列祖列宗。

鬼醫把麻袋解開,也沒看清那個鮮血淋漓的腦袋是誰,試了試還有氣息,于是先紮了兩針護住頭顱經脈,又找人來把那大坨人擡下來,放屋裏慢慢救治。

谷主捂着小豬的眼睛,生怕那鮮血淋漓的場面吓壞孩子。

小豬從谷主的指縫裏偷偷望外瞧,好奇地盯着那個血麻袋:“師祖,鬼爺爺要救人了嗎?”

谷主點頭:“嗯。”

小豬擔憂地說:“他們看上去好窮啊,給得起診金嗎?”

谷主漫不經心地說:“債這種東西,慢慢讨,總能讨回來的。輪回之下,誰也不欠誰。”

小豬還懵着。

谷主走過去,把那老人從地上扶起來:“老人家,這是你兒子?”

褚知縣咬牙切齒地說:“仇人,血海深仇的仇人!”

鬼醫好奇地湊過來,興致勃勃地問:“你是要他活着受罪?我這裏正好有種新藥,能讓人一生痛不欲生,又自殺不得,要不要在你仇人身上試試?”

褚知縣緊緊握着拳,許久之後,苦笑一聲:“他是……西北軍統帥戚無行……我再恨他,也不能讓他死在面前。戚無行身死,我一人之恨可消。可崇吾郡若是失守,中原百姓就要遭難了。”

鬼醫揉了揉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和谷主對視了一眼。

他們二人都是受盡苦難之後避世之人,做事随心所欲慣了,絕不會委屈自己。

這等為天下安危,千裏奔波救仇人性命的義舉,實在是讓兩個老東西有點不知所措。

鬼醫剪開戚無行身上的衣服,看着那人胸口上七八處刀傷,咂舌:“這誰啊,下手這麽狠。”

褚知縣端着熱湯藥坐在太師椅上喘氣,苦笑着吐出了那個名字:“蕭景瀾。”

蕭景瀾不是傻子。

周璞和莺兒帶着他到處逛,就是不肯陪他去雲州。

一個月過去了,蕭景瀾終于開口說:“你們不願去雲州,那便不去罷了,我雇輛馬車,自己去也好。”

莺兒眼淚汪汪:“少爺,我……我……我們……”

蕭相國雖生性殘暴,卻到底是蕭景瀾的親生父親。

他們做是從的,怎麽舍得看那樣溫軟善良的小少爺,親手弑父……

蕭景瀾低低地笑了:“想什麽傻事呢,若旁人不想死,我這個樣子,又殺得了誰。我已經……殺了戚無行,我不想再逃了。”

恩怨債孽,他要他的父親,給戚家一個答案。

他殺了……戚無行啊……

蕭景瀾恍惚中又輕輕握住了自己的脖子,黑暗中,好像西北的風沙仍在耳邊呼嘯着。

那是他這一生最黑暗最痛苦的歲月,卻也伴随着最親密的溫存和纏綿。

戚無行愛他,願意為他去死。

那他呢?

他是不是也會想念那個瘋子,那個把他鎖在牢籠中,不肯讓別人窺探一眼的瘋子。

那個瘋子……死了……

從此,世間再也不會有人折磨他,囚禁他,用鐵一般的手臂擁他入懷,在大漠的風沙中背他回家。

懷念嗎?

不……不……其實是恐懼的。

可他感受不到一點釋然,手指不受控制地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脖子,幻覺中好像又碰到了冰冷的鎖鏈。

當啷,當啷……

雲州城,一座小小的三進宅子,關押着曾經權傾朝野的蕭相國。

十幾位假扮仆從的宮廷禁衛,侍奉着他。

仆從們每日出門采買,看守蕭相國,細心收集蕭相國寫過的字,用過的玩物,全部謹慎地焚毀或收好。

京中風雲變幻權力更疊,可這些被遺忘在雲州的人,卻依然恪守職責,不許逆臣再有任何死灰複燃的可能。

直到先帝駕崩,一道密旨傳至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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