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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瀾長大的人。
老人和少女陪着一個眼盲腿瘸的少年,一路乘車行舟,來到了歷州明宏縣。
明宏縣是歷州一個小城,褚知縣在此為官三十年,是個受百姓愛戴的好官。
今日是褚英叡的忌日,城中百姓自發穿白衣戴素花,拎着祭品來城外祭奠那個戰死北關的年輕将軍。
蕭景瀾看不見,旁人也不敢說給他聽。
馬車緩緩駛進明宏縣,在有些陳舊的官道上緩緩颠簸着。
周璞駕着車,問路邊的商販:“勞駕問您一聲,縣衙在何處?”
那烙餅的小販愣了一下,說:“往前一直走,大路口左轉,就能看到縣衙大門了。你們是外地人,來找褚老爺做什麽?”
周璞和藹地笑着:“訪友。”
小販說:“那你可要等一會兒了,褚老爺今日去了城北公幹,夫人去了城西的白山墓祭奠少爺,你這會兒去縣衙,怕是見不到人。”
馬車中響起一個溫柔輕軟的聲音:“今日是褚将軍的忌日嗎?”
小販愣了一下,揉揉耳朵,說:“是……是啊。”
馬車中的人說:“周叔,我們也去白山墓吧,你買些香燭紙錢。”
周璞有些擔憂:“少爺,您行動不便,還是找個客棧先歇息,我代您去祭奠褚将軍就好。”
小販好奇地伸着脖子,想看看這個聲音溫柔得像白糖糕的少年,到底是哪兒行動不便,又是個什麽模樣。
馬車中的人堅定地要去:“周叔,去買香燭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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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璞只好答應了:“是,少爺。”
馬車中的人柔聲說:“莺兒,我有些餓了。”
一個穿着素衣別着木簪的少女從車上下來,攤開手地上幾個銅板:“拿兩個烙餅,要熱的。”
小販急忙把烙餅包好,探頭探腦地往馬車裏面看。
風吹起車簾,露出了半張臉。
那是一個看上去便尊貴精雅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衫,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握着自己的脖頸,有些恍惚地揉了揉,又放下了。
烙餅遞進去,那個溫軟的小公子輕聲說:“多謝。”
小販急忙擺手:“不不不用謝,壽衣店在前面左轉的小胡同裏,順着一直走出了城門,就是白山墓地。”
西北邊陲的孤城中,戚無行站在風沙漫天的城牆上,遙望着很遠很遠的草原。
城牆很高,他低頭看下去的時候,都會有些暈眩。
可那個柔軟天真的小傻子,膽子那麽小,怕死怕的要命的小傻子,卻從城牆上一躍而下,從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上。
他曾經把蕭景瀾很緊很緊地握在手中,可後來,他卻連一點念想都沒有留下來。
一點,都沒有留下來。
胸中的痛楚太過荒涼,戚無行有些暈眩,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了。
這些年,他受了很多傷。
大傷,小傷,皮肉,筋骨,裏裏外外已經傷痕累累。
他要積攢軍功,他要兵權,他要報複蕭家,要報複那個,害死他父母的任性小孩。
後來,他得逞了,那個小傻子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是一團任他玩弄的小糖球,被他欺負得只會哭。
可為什麽……為什麽到了最後,他卻那麽痛,那麽痛。
複仇的結局沒有半點歡喜,只有孤獨和痛楚伴着他,和這座孤城一起,慢慢埋葬在漫天風沙中。
蕭景瀾離開了,在一個他永遠不會找到的地方,開始新的人生。
可他永遠不會找到蕭景瀾,他所有暴戾的占有欲和鮮血淋漓的愛都只能被壓在崇吾郡的漫天黃沙中,生生死死,再也與他一同活下去。
風沙還未吹過去,京城卻又有信使前來。
戚無行對皇上生了心結,冷着臉接見信使。
信使來得匆忙,也不多話,從背後截下一個匣子,雙手恭恭敬敬地遞上:“戚将軍,此物是蕭少爺托陛下送給你的。”
戚無行愣住了,猛地上前一步:“是什麽?”
蕭景瀾……是蕭景瀾給他的東西。
他們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蕭景瀾為何還會有東西留給他?
戚無行看着那個方方正正的木盒,心中忽然又升起了滾燙的不安。
信使雙手奉上,他卻不敢伸手去接。
他沙啞着厲聲問:“這是什麽!”
信使說:“蕭少爺跌下城牆後,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腹中孩子卻沒留住。蕭少爺說,這孩子是你的,他還給你,從此之後,你們便兩清了。”
戚無行看着那個盒子,被西北風沙吹得滄桑的臉竟慘白如紙,他看着那個方正的盒子,顫抖着說:“蕭景瀾……蕭景瀾……”
他蒼白的唇顫抖着,想要去接過那個盒子,卻又不敢碰。
搖搖欲墜中,一口鮮血噴出,高大的身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蕭景瀾來到了白山墓地,木板搭在車轅上,莺兒和周璞扶着輪椅,小心翼翼地護着他慢慢滑下來。
這裏并沒有哭聲,只有火焰燒着紙錢的呼嘯,和風中香燭的檀香味。
蕭景瀾問:“褚将軍的墓在何處?”
莺兒看了一眼,說:“好多人都在排隊呢,少爺,要不您先回馬車裏歇着。這日頭這麽大,曬着您多難受。”
蕭景瀾輕輕搖頭,說:“我們也去排隊。”
為了維護褚英叡的名聲,也是為了維護戚無行,對外宣稱的,都是說褚英叡戰死沙場。
皇上追封了褚英叡為烈武将軍,衣冠冢送歸故鄉,建将軍祠,世代受香火供奉。
将軍祠建在白山墓地的正中央,上香祭祀的隊伍排到了墓地外。
日頭高照,蕭景瀾被曬得有些暈眩,緊緊抓着輪椅的扶手,大滴的汗從蒼白的額頭滾落。
莺兒心疼:“少爺,您先去馬車裏歇着吧,奴婢替您排隊。”
蕭景瀾輕輕搖頭:“讓我呆着吧,多呆一會兒,心裏還會好受些。”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當他握着匕首,捅進褚英叡身體中的時候,那些噴濺出來的鮮血,落在他的臉上和袖口,那一瞬間,他也成了和戚無行一樣的瘋子。
長隊終于進了将軍祠。
蕭景瀾行動不便,就請周璞替他取了一柱香,坐在輪椅上祭拜了褚英叡的亡魂,低喃:“褚将軍,蕭家有負于你,今日,蕭景瀾來向你贖罪了。”
說罷,他在輪椅上深躬三次,請周璞把香供奉在了香爐中。
面色肅然的褚夫人站在祠堂邊,向每一個來祭奠褚英叡的人們回禮:“多謝。”
蕭景瀾怔了怔,問:“夫人是……”
莺兒小聲說:“是褚夫人。”
蕭景瀾心中一顫,緩緩說:“褚夫人,晚輩……是褚将軍的舊友。”
褚夫人細細看了蕭景瀾一會兒,皺眉:“我不認得你,但你的相貌,倒是有幾分蕭皓塵。”
蕭景瀾苦笑:“正是亡兄。”
褚夫人輕嘆一聲:“既是故人,便不必拘禮了。蕭少爺似乎身子不好,千裏迢迢來歷州,可還有什麽要事?”
蕭景瀾緊緊握着扶手,許久之後,竟掙紮着從輪椅上倒下來。
周璞和莺兒急忙去扶:“少爺!少爺你要做什麽!”
褚夫人也愣住了:“蕭少爺?”
蕭景瀾擡手制止了周璞和莺兒要扶他的動作,慢慢摸索着搬起自己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腿,擺成跪地的姿勢,對着褚夫人的方向深深叩首,連叩三次,眸中溢出痛楚的淚花。
褚夫人顫聲問:“蕭少爺,這是……這是為何……”
蕭景瀾長跪于地,低聲說:“褚将軍……是為我而死,是我牽連了他。蕭景瀾今日前來,是為贖罪。蕭某廢人一命,已換不回褚将軍,夫人想要如何處置,是殺是罰,蕭景瀾絕無怨言……”
他做了好久好久的噩夢,這份血債,終于到了能夠償還的那天。
褚夫人身子一顫,蒼老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着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年:“你……你……你……”
她心中有萬千苦痛,卻一直沒有找到可以發洩的出口。
于是她日夜守在将軍祠中,守着兒子的衣冠冢,守着那些來拜祭的人,癡癡傻傻地守着。
戰死沙場的說法太牽強,因為她記得她噩夢那晚,西北戰事還未起,她的兒子卻鮮血淋漓地在她夢中對她告別了。
她悲傷着,也憤怒着,一介縣令夫人,無法苛責皇上給她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她也無處可恨。
可如今,一個自認有罪的少年來到她面前,要她責罰,她卻搖搖欲墜着,心中的憤怒和悲傷那麽多,卻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她的孩子,已然去了。
屍骨葬在遙遠的西北風沙中,再也不會回來依偎在母親膝前。
褚夫人抄起桌上的香爐,重重向蕭景瀾砸過去,哭着吼:“禍根!你個禍根!”
蕭景瀾看不見,也不會躲,就那樣睜着眼睛,任由香爐砸在他額前。
香爐落在地上,瓷片和香灰落了一地,蕭景瀾白淨的額頭慢慢滲出血珠,順着眉骨滾落,掉在沒有光芒的眼睛裏。
莺兒吓哭了,拿着手絹要給蕭景瀾擦拭血跡。
可蕭景瀾卻輕輕推開她,伏地再次深深叩頭:“褚夫人……”
褚夫人哭得喘不過氣:“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是個縱馬疆場的好男兒,他要死,也該死在沙場上!為了你……竟是為了你!!!”
蕭景瀾深深叩頭,顫抖着沙啞道:“夫人,蕭景瀾……向您賠罪……”
褚夫人哭倒在侍女懷中:“滾……滾……贖罪?你能讓我的孩子回來嗎?我的英叡……我的英叡便是沾上你們蕭家……才落得如此下場……滾……滾啊!”
蕭景瀾閉上眼睛。
他已看不見,閉目與否,并無差別。
可他,不願在褚夫人面前落淚。
若他落淚,便像是他在逼褚夫人原諒他。
于是他閉上眼睛,留住淚水,再一次深深叩頭:“褚夫人,蕭景瀾一生一世……欠褚家一條命。只要……只要夫人想要,蕭景瀾,永遠等夫人來拿。”
周璞不忍:“少爺,您這是何苦……”
蕭景瀾又叩了三個響頭,支撐着從地上慢慢爬起來。
他下半身已無知覺,動作狼狽虛弱,臉色蒼白如紙。
周璞和莺兒急忙把蕭景瀾扶起來放在了輪椅上,心驚膽戰:“少爺……”
蕭景瀾輕輕搖頭:“走了,別在這裏太久,讓褚夫人更添傷悲。”
蕭景瀾在明宏縣住了下來。
他沒有住進縣城中,而是在縣城外三十裏的潛山腳下租了一個小院子。
平日裏養些雞鴨豬狗,初一十五的時候讓周璞和莺兒去城中買些油鹽醬醋。
他目不能視,便讓莺兒把書上的地形圖和字跡用黃泥細細地勾一遍,摸索着閱讀思索。
除了心中血債的重負,他好像已經沒有更多的苦痛折磨,終于可以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只是偶爾被風拂過臉頰的時候,他仍然忍不住會輕輕撫摸自己的脖子,好像那條鎖鏈仍在,仍然日夜鎖在他脖子上,等待一個人扯着鎖鏈那頭,蠻橫地把他擁入懷中。
戚無行……
那個瘋子……戚無行……
蕭景瀾想要問問周璞和莺兒,有沒有西北的消息傳到歷州來,可他最後卻什麽都沒問,沉默着與他的筆墨為伴。
那個瘋子,或許會一生瘋癫直死,或許總有一天會清醒過來。
可那些,都應該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蕭景瀾摸索着在紙上寫:“江南七河六湖總纂,由西向東,共三千四百二十七裏……”
風吹着墨香飛向遼遠寂靜的夜空,此處離崇吾郡很遠很遠。
戚無行的身體越發不好了。
他本就一身傷痕,後來更是肺腑中五髒撕裂,整日吐着血,臉色青白的像個死人,連風沙都遮不住他的死氣。
為了維護崇吾郡的軍心,戚無行仍然每天重甲提刀騎馬在各個營地巡視,呵斥偷懶的将士,嚴懲傳謠之人。
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會開始回憶那個小廢物窩在他懷裏的樣子,撕心裂肺的痛便從心口升起,一呼一吸間皆是血腥味。
天下間聰明人不多,相貌清秀的笨拙少年卻到處都有。
可他為什麽,偏偏把整顆心都給了蕭景瀾。
一點都沒剩的,全給了蕭景瀾。
一口鮮血從喉中溢出,被戚無行生生咽下。
他在月光下握着那條馬鞭,閉上眼睛,抱住了虛空中那團幻影,低喃:“蕭景瀾……蕭景瀾……瀾瀾……沒有我,你過得好不好……”
半晌,戚無行又自己笑起來:“好,當然好……小傻子,崇吾郡滿地都是沙子,一點都不好。我怎麽會……我怎麽會發了瘋,以為你會願意留下來……”
他的心荒涼的就像這片荒漠,已經沒有半點溫暖的情誼,可以滋養蕭景瀾那樣天真的渴望。
走了好,走了好啊。
九州大地,哪裏不比崇吾郡好。
崇吾郡只有他這樣偏執孤獨的瘋子,一個人等着死,等着腐爛,等着成灰。
他一開始,就不該拉蕭景瀾陪葬。
戚無行守着漫天風沙,靜靜熬着一日一日的光陰。
他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耗在這裏,直到病重死去,或者戰死沙場。
而他心中的那點微薄的溫暖,就像黑夜裏那點微弱的螢光,會一點一點随着記憶的遠去,消失在他所有的世界中。
蕭景瀾或許是真的恨他吧,這些日子以來,甚至都不曾來過他夢裏。
明弘縣外的小山下,蕭景瀾靜靜地在樹下靜坐着,慢慢地敲打着自己的雙腿。
有大夫說,他之所以雙腿殘廢,或許說經脈受阻所致,好好養着皮肉筋骨,或許還有痊愈的那天。
蕭景瀾已是個無望之人,生與死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更別說只是殘廢這種小事。
可他若是不好好養着,周叔和莺兒又會擔憂傷心地一直在他耳邊嘤嘤,實在讓人有些心裏難受。
他在樹下安靜地坐着,聽到一串腳步聲慢慢靠近,蟠龍殿中常有的麝香緩緩拂上鼻尖。
蕭景瀾微微怔了一下,問:“周叔,莺兒,宮中來信使了沒?”
來人低聲說:“不是信使,是朕來看看你。”
蕭景瀾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陛下,京中政務繁忙,你為何會來?”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朕……想念皓塵了,呆在宮中更難受。”
蕭景瀾伸出手,接住一片飄零的落葉,說:“陛下,你可知道十年前,我為何要離家出走嗎?”
皇上說:“我們只當你頑劣叛逆,難道其中還有內情?”
蕭景瀾輕輕笑了:“也不算什麽內情,當年确實是我頑劣叛逆,才會釀成大禍。可當年我之所以離家,其實是生氣了,我不想讓大哥嫁你為後。”
皇上問:“為何?”
蕭景瀾輕輕嘆息,說:“說不好,就是覺得,你不是我大哥的良緣。你看向我大哥的眼神,欲望大過了愛戀。你像在看一件古玩,看一座城池,看一只白狐,想要占有,想要疼惜,可那不是愛。愛是敬重,是溫存,是彼此依存互相取暖。你的占有欲遠遠多過愛,所以我讨厭你,我那時便隐約覺得,大哥一身風華傲骨,早晚要折在你手中。”
皇上靜靜地聽着這些斥責,枯瘦蒼白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君王威儀的怒火,只剩蒼涼的悔恨痛楚。
蕭景瀾說完那些話,又微微苦笑:“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大哥已去了,哪怕你明白了這些道理,也不過憐惜了後來的人。”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朕……今生今世,心中只有皓塵,沒有後來的人了。”
蕭景瀾玩弄着那片落葉,細心地摸索着,一點一點撕出葉脈。
皇上說:“景瀾,朕派人去了逍遙谷,鬼醫回信來,或許能救你的雙腿和眼睛。”
蕭景瀾手中一顫,完成的一副葉脈斷在他手中:“是嗎?”
皇上問:“你想去嗎?”
蕭景瀾沉默了一會兒,無神的雙目仰頭看着皇上,輕聲說:“以後再說吧。”
皇上有點焦急:“景瀾!”
他若不能安頓好蕭景瀾,等将來在陰曹地府中見到皓塵,又如何向皓塵交代!
蕭景瀾說:“陛下,你殺過人嗎?無辜的,因你而死的人。”
皇上說:“我是君王,總有些事,不得不做。”
蕭景瀾說:“我殺了褚英叡,陛下,我活着,是為了贖罪。”
皇上怒聲說:“那也該是戚無行來償命,與你何幹?”
蕭景瀾輕輕搖頭:“戚無行不會來,陛下,你我都知道。于公,崇吾關不能換将。于私,戚無行從未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所以他不會來,更不會贖罪。那麽,罪孽就由我來擔吧。”
皇上看着那雙失去光芒的眼睛,說:“景瀾,戚無行身子不好了。”
蕭景瀾輕輕咬着牙:“和我無關。”
他下意識地撫向自己的脖子。
那條鎖鏈曾強硬地把他鎖在崇吾郡漫天黃沙中,他曾經想過認命,也想過掙脫。
可他從來沒想過,那條鎖鏈會生鏽,會腐爛,會自己碎在風中。
戚無行的身體并不好,那人打起仗來是不要命的,一身傷病,四季都有舊疾。
可那個男人又蠻橫強硬的像座山一樣,巍峨魁梧地站在風沙中,無論他如何掙紮反抗,都不會動搖半分。
蕭景瀾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松開自己的脖子,揉按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紅腫和淤痕。
他說:“陛下,我心結未解,這樣殘廢着,反倒好些。”
皇上不再苦勸,留下幾個近衛保護蕭景瀾的安全,便回了京城。
一月之後,皇上駕崩在鳳儀宮。
說是病逝的。
皇帝駕崩,戚無行本不想回京奔喪。
他舊疾發作,四肢肺腑都日夜隐隐作痛着,若是回到京中,恐怕會被看出端倪。
可奈何他有個身在宮中的妹子。
三年前,皇上把她妹子诏進宮中,不溫不火地養了這些年,不寵愛也不冷落。
可皇上臨駕崩前卻忽然下旨,把太子許給了戚貴妃撫養。
戚貴妃到底年少,心機城府遠不如秦湛文這只老狐貍。
皇上剛駕崩,戚貴妃的信使便一天三次來崇吾郡拜訪戚無行,請戚将軍一定要帶兵回京一趟。
戚無行拗不過妹子,只好點了一隊兵馬,輕騎快馬回京。
貴妃在宮中擺了棋盤,百無聊賴地和兄長對弈:“哥,你臉色不好,舊疾又發作了?”
戚無行面無表情地落下棋子:“嗯。”
貴妃嘆了口氣:“哥,你怎麽越來越悶了,我還想讓你幫我出個主意。你不知道那秦湛文有多狠毒,安明慎生前何等受寵的一個人,陛下剛駕崩,就被秦湛文……”
貴妃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小聲說:“哥,我現在就秦湛文的眼中釘,肉中刺。崇吾郡離京城太遠了,不如你回京來幫幫我,好不好?”
戚無行淡漠地說:“如果你覺得自己沒本事解決秦湛文,不如我現在就安排你出京。我不喜歡京城,已經打定主意,這輩子都留在崇吾郡了。”
貴妃眼珠一轉,輕輕擊掌。
兩側珠簾丁零當啷地落下,侍女們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戚無行微微皺眉:“你又在搗什麽鬼?”
貴妃說:“上來。”
一個少年,穿着件月白繡花的衣衫,有些拘謹地從珠簾那頭緩緩走來。
少年眉目清秀精雅,怯生生的模樣,水汪汪的琉璃色眼睛,看上去竟和蕭景瀾有三分相似。
戚無行不悅地皺起眉:“胡鬧!”
貴妃說:“哥,這可是我從樂坊裏精挑細選出來的孩子,幹淨乖巧,從來沒被碰過,姿色不比蕭景瀾差。你若是喜歡這樣乖軟漂亮的小廢物,我能給你尋來一院子。”
戚無行臉色鐵青:“你馬上就要貴為國母,在胡說八道,成何體統!”
貴妃也生氣了:“崇吾郡崇吾郡,崇吾郡有什麽好?除了沙子,就是沙子,連口幹淨水都喝不到!你在那裏呆了十幾年,身子都傷透了還不肯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自從蕭景瀾自盡,你的身體就一天比一天差。我就不明白了,那蕭景瀾又笨又蠢,除了那副皮囊之外,還有什麽能讓你惦記成這樣的!”
戚無行差點又被自己的親妹子氣得舊疾發作。
看着那個怯生生的清秀少年,越看越煩悶,語氣不好地說:“下去。”
他對蕭景瀾的執念和癡情,旁人無法明白,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或許是初見時,那個小廢物抱着長槍搖搖晃晃的姿勢太可憐。
或許是小溪旁月色下的那些鞭痕太誘人。
或許……或許是崇吾郡荒涼孤獨的風沙中,有個小傻子,傻乎乎地要用手替他遮住吹向眼睛的沙子,又哭哭啼啼地一邊哆嗦一邊幫他療傷。
那個整天哭唧唧的小東西紮根在了他心裏,發了芽,開了花,暖得他甚至感覺有些疼。
他愛着一個人,愛得發了瘋。
那不是一具簡單的皮囊,那是他的一切,他此生唯一的偏執,和妄念。
貴妃見自己兄長不悅,只好放棄了這個計劃,百無聊賴地敲着棋盤。
戚無行問:“你在這兒躲清閑,秦湛文去哪裏了?”
貴妃聳聳肩:“他去和兀烈國來的使團聊天呢。”
戚無行皺眉:“兀烈國來的使團還沒離開?”
貴妃說:“是蕭景瀾的主意,他寫信給皇上,說讓那些天生天養的野人在中原多住些時候,學學中原的紡織木工和諸般産業,若漠北草原的游牧人能自給自足,北關便再無征戰了。皇上為了皇後的事心中有愧,那小孩兒說什麽,皇上就聽什麽。這不,一群野人都在京中住了三個月了。”
戚無行心中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半晌說不出來。
他知道蕭景瀾被帶去了漠北,他也知道,或許蕭景瀾已經恢複了神志。
他像個瘋子一樣一路打到布格山,想要搶回蕭景瀾,卻從未去想過,蕭景瀾做過什麽。
那個整天只會哭的小傻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想過什麽樣的人生。
他把自己堵在死胡同裏,像只困獸一樣發瘋發狂,覺得自己此生已無路可走,依依不舍地要拽着蕭景瀾陪他一起下地獄。
他喜歡蕭景瀾什麽呢?
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傻子總是露出些可憐可愛的傻氣,可世上的小傻子那麽多,他卻為什麽會覺得蕭景瀾身上有光。
他是一只深陷在深淵地獄中的困獸,可蕭景瀾,是一縷飄在天空中的微光啊。
那個小傻子,無論聰明還是愚笨,自由自在還是身陷囹圄,都在發着光,溫暖着身邊每一個人。
善意,是善意。
從三魂七魄深處,緩緩散出來的溫柔和善良。
那樣的溫柔和善良吸引了他,可他的占有欲和偏執,卻在試圖毀掉那美好的一切。
他是個瘋子,是個……愚蠢的瘋子!
戚無行猛地站起來,快步往外走。
貴妃愣住:“哥你要去哪裏!”
戚無行沉聲說:“歷州。”
他居然才想到,他居然才想明白!
蕭景瀾是個太過善良的人,他寧願自己死,都不肯傷害任何一個人。
可戚無行,卻握着一個那樣善良的人的手,把利刃狠狠插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中。
蕭景瀾……蕭景瀾那樣溫軟的一個人,殺人的過往,必然會成為他此生最痛罪苦的折磨?
他會去哪兒?
他還能去哪兒!
那個小傻子一定會去歷州,會去褚英叡的家鄉,傻乎乎地要為自己的罪行贖罪。
京中的風雲變幻并未波及到歷州府中一個小小的縣城。
田間地頭上是耕耘辛苦的農民,蕭景瀾扶着輪椅緩緩俯身捧起些泥土,低聲與旁邊的農夫說着水井與河道澆灌農田的法子。
褚知縣也來查看農田,遠遠地看着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盲眼少年,心中百般滋味,複雜至極。
他自認年長,實在不該做此等矯情別扭之舉,是死是活,恨或不恨,都該給那孩子一個交代。
可他想起自己的兒子,卻有總覺得一口腥甜之氣噎在胸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農夫對蕭景瀾說:“蕭先生,歷州城春日總是大旱,夏季又多雨,作物受不住,常常被泡爛在地裏。”
蕭景瀾柔聲問:“近處可有水庫?”
農夫還未開口,身後卻響起一聲輕咳。
一個低沉滄桑的聲音說:“明宏縣地勢地平,并無大的湖泊,人工發掘水庫又太過勞民傷財。”
蕭景瀾怔了怔,不知此人是誰。但旱澇調治之法,也沒什麽不可說的人,于是他說:“我曾查閱過歷州全境的河流湖泊山脈走勢,明宏縣雖無湖泊,山中溪流卻細密交錯,只要稍加通鑿,便可成天然水網,蓄水之力不遜于一方湖泊。”
他并不知眼前的便是褚英叡之父,說話溫潤輕柔,不緊不慢地緩緩撚着手中的泥土,又慢慢把草葉撕開,露出裏面的葉脈。
褚知縣冷着臉揚着眉:“你懂治水?”
蕭景瀾輕聲說:“看過一些著作,或許是可用之法。”
褚知縣說:“京中傳言,說蕭家小少爺七歲時受了驚吓,從此便癡傻愚笨,連百家姓都背不過了。今日一見,發現傳言果真只是傳言而已。”
蕭景瀾怔住了:“您……您認得我……”
褚知縣深吸一口氣,說:“傳我的命令,派人丈量溪流繪成圖紙,請老師傅來看一眼,織成水網是否可行。”
衙役說:“是,知縣大人。”
說着,衙役轉身離開了。
蕭景瀾如遭重擊,耳邊痛苦地嗡鳴着,他支撐着想要起身,下半身卻沒有半點直覺,差點摔倒在地上。
褚知縣把他按回了輪椅上:“別提那些事,本縣不想聽。”
蕭景瀾沙啞着說:“褚知縣……”
褚知縣說:“雨季就快到了,在解決水庫之事前,本縣不想被私情幹擾心情影響公務。你若有用,本縣就用你一回。若無用,也別在這時候說。”
蕭景瀾苦笑:“多謝褚知縣……”
褚知縣一張老臉拉的老長,許久之後才面無表情地說:“歷州夏日裏多雨,你既行動不便,出門最好讓下人備好傘。”
蕭景瀾低聲說:“多謝……”
褚知縣離開了。
蕭景瀾微微苦笑,說:“周叔,走吧,回去吃午飯。不知道莺兒那丫頭,到底學會煮粥了沒。”
一匹快馬沖進明宏縣城中,一個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滿面風霜疲憊,在路邊買了兩個烙餅,問:“最近可有一個年輕的少爺來此處定居?他大概這麽高,長得很秀氣。”
賣烙餅的小販愣了一下,問:“你找蕭先生?”
戚無行疲憊地尋到山腳下那座小小的宅子。
侍女在廚房中忙碌着,管家慢慢修繕着破損的窗紙。
他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坐在樹下,靜靜地擡頭看着天光。
那個曾經哭唧唧像只貓兒一樣窩在他懷裏的少年,沉靜溫潤了許多,就那樣安靜地坐在時光裏,像一泓清泉和暖陽,只是看着,心中冰冷荒涼的苦楚便悄無聲息地散在了風中。
戚無行沒有靠近,也不敢靠近。
他就那樣站在小院的籬笆牆外,沉默着看了很久很久。
蕭景瀾看了會兒天,緩緩擡起手,輕輕攏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麽操控着,不受控制地緊緊握住了。
戚無行吓了一跳,剛要開口,莺兒一臉灰地咳嗽着從廚房裏竄出來:“咳咳咳咳……少爺……咳咳咳……”
蕭景瀾若無其事地松開手,無奈地溫柔淺笑:“我早說過了,廚房與你八字相克,強求不得。”
莺兒眼淚汪汪:“我……我……”
蕭景瀾說:“拿上銅錢,去買吃食吧。”
莺兒擦着臉上的灰,吐吐舌頭,拿着銅錢推開柴門。
忽然,籬笆牆外響起莺兒的尖叫聲:“啊!!!”
蕭景瀾急忙推着輪椅過去:“莺兒?莺兒?怎麽了!”
莺兒顫顫巍巍地看着那一大坨男人,哭着說:“這……這裏有個乞丐……好吓人啊……”
戚無行:“…………”
蕭景瀾啞然失笑:“乞丐是可憐之人,有什麽好怕的。”
他慢慢推着輪椅過來,從袖中摸出兩個銅板,緩緩俯身遞出去:“拿去買些吃的,”又說,“莺兒,去我房中取兩塊皂角,帶他去河邊梳洗一番。”
莺兒嫌棄地噘嘴:“少爺,我看他身強體壯四肢健全,若不是好吃懶做,便是匪徒吧?你可要小心些,他生的這麽兇,不知道肚子裏打什麽壞主意呢。”
蕭景瀾柔聲問:“你是何方人士,為何會來此處行乞?”
戚無行沉默着不說話。
蕭景瀾怔了怔:“你不能說話?”
戚無行心中百味雜陳,幹脆閉嘴默認了。
蕭景瀾輕嘆一聲,攤開白皙的掌心,問:“我目不能視,你口不能言,倒也算是緣分。你會寫字嗎?”
戚無行面無表情地在蕭景瀾掌心寫了一個字:“會。”
蕭景瀾溫柔地笑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戚無行握着蕭景瀾溫軟白皙的手指,心神激蕩震顫惶恐,一時間編不出一個像樣的假名,幹脆理直氣壯地在蕭景瀾掌心寫到:“你取。”
蕭景瀾淺笑:“姓名是人一生中重之又重的事,父母期許,立身之本,豈能随便讓他人代取呢?”
微風徐徐吹過,戚無行仰頭癡癡地看着蕭景瀾的眼睛,堅定地在蕭景瀾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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