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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的士兵經過,可那些人知道他身份特殊,并沒有理會他,只當他想要上城樓看風景。

當蕭景瀾站在 城牆上的時候,東方正好有太陽初升。

他已經耗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靠在城牆上,痛苦地喘息着。

北方上遼闊的荒漠和草原,皇上有令,在六月之前,不可打開城牆下的大門。

蕭景瀾掙紮着慢慢站起來,靠着女牆茫然看向遠方。

他這一生,膽小懦弱,想要活着。

可如今,他終于還是活不下去了。

戚無行帶着一身傷沖過來,沙啞着怒吼:“蕭景瀾你跑到這裏幹什麽!”

霞光落在戚無行的臉上,映着那些傷痕和胡茬。

這個男人拼着一身傷,為他帶來了一包鮮槐花做甜湯。

或許,戚無行愛他吧。

那種入魔成狂的愛意,甚至逼死了這世上所有愛他疼他的人。

這樣的愛,他蕭景瀾肖受不起。

蕭景瀾眼角泛着淚光,說:“戚無行,我欠你,我父親……欠你,可我的大哥……他從未虧欠過任何人。他為什麽死了……戚無行,我大哥為什麽死了!”

戚無行無法解釋,他心驚膽戰地看着蕭景瀾纖細的身子倚在女牆邊,胸口的傷口痛得撕心裂肺。

他只剩下一句蒼白無力的解釋:“瀾瀾……瀾瀾你聽我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皇後死,我沒想過……瀾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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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只要宮中以為蕭景瀾死了,就再也不會來要人,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擁有他的小廢物。

可他沒有想到皇後會自盡,更沒有想到,他千防萬防,蕭景瀾還是知道了。

他那個走兩步都會哭着喊累的小廢物,站在高高的城牆上,風吹亂了頭發,吹走了淚痕。

蕭景瀾看了一眼關外的荒漠,流着淚,指着自己的小腹,說:“戚無行,我欠你戚家兩條命。我一條,他一條,夠還了。你放了自己,也放過這個人世,好不好?”

戚無行顫抖着搖頭:“不……不……蕭景瀾,我不許……我不許……來人,快來人!給我把他抓下來,快!!!”

他傷的太重,已經無力沖上城牆,緊緊抱住他此生唯一珍重不舍的那個人。

蕭景瀾那雙琉璃色的在晨曦溫軟的光華中看着他,哀切着,絕望着看他,輕輕閉上眼睛,向後一仰,跌下了城牆。

風和晨曦擁抱着他,蕭景瀾睜開眼睛看着天空,一朵雲飄過,清澈的如同年幼的時光。

原來,逃離其實這麽簡單。

只要他想開了,不怕了,只要輕輕一躍,便可終結一切苦楚折磨。

只要,跳下去就好了。

崇吾郡中,響起了一聲野獸重創似的嘶吼聲:“蕭景瀾!!!!!”

蕭景瀾閉上眼睛,躺在了關外柔軟的沙堆裏,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慢慢亮起了燈籠。

大哥在前面等他。

戚無行瘋了似的沖向城門。

士兵們紛紛攔他:“将軍!将軍不可!皇上有令,城門不可開,城門絕對不能開啊!”

戚無行怒吼:“傳我将領,三軍集結,開城門!”

此時,北方茫茫荒漠上,盤踞已久的草原部落騎兵,集結大堆人馬向崇吾郡襲來。

城牆上早已操練過無數遍的士兵們熟練地擺好陣型準備迎敵。

戚無行聽着城牆外的馬蹄聲,重傷的身體搖搖欲墜。

這個時候……怎麽偏偏上這個時候……

蕭景瀾跳下去,草原部落盤踞的隊伍忽然開始入侵。

戚無行沉悶地喘息着:“開城門,放我一個人出去。”

士兵們說:“将軍……将軍……從那麽高的城牆上摔下去,神仙也活不成了。等……等擊退這波敵軍,我們可以去把蕭景瀾的屍體收回來,将軍!”

戚無行是個将軍。

他在崇吾郡行軍十年征戰沙場,又怎會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

崇吾郡的城牆是一道易守難攻如同天險的屏障,只要城門不開,外敵便很難入侵中原。

于是蕭景瀾跳下去了。

那個小傻子原來一點都不傻,知道自己跳下城牆後,戚無行就再也抓不住他。

多麽聰明的一個……小傻子啊。

戚無行沉默着看向那座高高的城牆。

那個柔軟天真的少年,縱身一躍,竟就想徹底了斷他們都一切牽絆。

他不許!

他不許!!!

戚無行忍着傷痛,猛地拎起長刀,怒吼:“牽馬過來,開城門!”

草原部落的騎兵已經來到城下,被城牆上落下的巨石和箭簇壓得寸步難行。

這座孤城他們已經攻打了十年,因為城牆綿延千裏,崇吾關是攻入中原的唯一突破口。

可今天,他們卻看到那扇禁閉的城門,在遠方緩緩打開了。

城門中有一人騎馬而來,馬鞭狠狠地抽着西北風沙煙塵,沖出了城門。

厚重的城門在那人身後慢慢關上。

一座孤城,一片荒漠。

三萬鐵騎,和城門下的那個人遙遙相對,草原上的鐵騎竟不敢再動,生怕中原人有什麽陰謀。

可戚無行卻只是策馬狂奔到城牆下,顫抖着俯身把半截身子埋進沙中的蕭景瀾抱起來,惡狠狠地攬在了自己懷中,沙啞着說:“你是我的……蕭景瀾,你別想擺脫我……你是我的!”

此時,草原上的騎兵終于明白了他出城的緣由。

感覺到被愚弄的騎兵們憤怒地沖過來,要殺死這個落單的士兵。

戚無行抱着懷中那具不知生死的軀體,緊緊抱着,一個瘋子緊擁着他此生唯一眷戀不舍的溫暖,在晨曦的光芒中迎着不遠處奔來的三萬鐵騎。

兀烈可汗認出了他這個老冤家,狂笑一聲,大吼:“活捉戚無行!”

三萬草原男兒鋪天蓋地的呼喊如狂狼翻湧:“活捉戚無行!”

戚無行駐守邊關的這些年,草原部落被逼得連連後退。

此人好戰,能戰,有心性沉穩缜密。六月前總是固守不出,等草原草木生長,男兒們回鄉放牧,戚無行就會帶兵直入草原腹地,劫掠屠殺,是草原十七部落所有人的噩夢。

可如今,這個噩夢卻犯錯了。

他在草原鐵騎戰意正盛的時候打開了城門,甚至孤身暴露在了荒漠中。

此時不抓,更待何時!

戚無行迎着騎兵,面無表情地吼:“放箭!”

城牆上的衛兵射下鋪天蓋地的箭簇,逼得騎兵不可近前。

可敵軍主将的誘惑太過強烈,草原上的騎兵還是不顧箭雨往下上沖。

兀烈可汗怎麽肯放過這樣的機會。

他和戚無行彼此折磨了那麽多年,如今戚無行終于算錯了一回,把自己暴露在城門外的鐵騎下,可汗絕不會放棄一個這樣的機會。

他要活捉戚無行,他要戚無行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他要把戚無行帶回草原,在大庭廣衆下審判處死,讓草原十七部落明白,唯有他兀烈王,才是草原真正的救世者。

兀烈可汗帶兵迎着滾石和箭雨,沖向了戚無行。

他越逼越近,驚愕地發現,戚無行懷中抱着一個人。

那人像是從城牆上跌下的,已經失去了生氣,閉着眼睛,嘴角有鮮血滑落。

可汗愣了愣,卻還是揮舞着上百斤重的鐵錘,重重捶向戚無行的胸口。

戚無行為了護住懷中人,躲閃不及,被他捶下馬,狼狽地吐出一口鮮血,跌倒在漫天風沙中。

兀烈可汗見之心喜,長嘯一聲,追着要把戚無行活捉。

戚無行緊緊抱着懷中柔軟的身軀,似乎對自己的生死已經失去了念想 ,只想緊緊抱着那具身體吧,蒼白的手指觸碰着溫軟的肌膚,只覺得那片皮膚越來也冷,好像有什麽活着的東西,在一點一點消散在風中。

戚無行在邊疆十年,習慣了殺伐果斷的日子,卻從來不曾想到,原來人心……從不遂人願。

他自以為,只要斷絕了蕭景瀾回京的念想,那個柔軟的小廢物,就能一生一世留在他身邊。

直到他死,都會留下來。

可他卻錯了,大錯特錯。

蕭景瀾是個廢物,既無武功,又無心機。

可這個人世間最笨最蠢的小傻子,卻也會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用最決絕的方式,和世上最偏執的瘋子說再見。

戚無行在長夜山外受了傷,傷及肺腑,至今未曾痊愈,幾回交鋒,便在與兀烈可汗的交手中占了下風。

崇吾郡中的士兵見主将戰況不利,只好打開城門,讓大堆人馬沖出崇吾郡,與草原部落的騎兵戰成一團。

崇吾郡北關的荒漠上,崇吾守軍與草原騎兵戰做一團。

戚無行舊傷發作,只能憑借本能緊緊抱着蕭景瀾的身體,瘋瘋癫癫地不斷低喃:“你是我的……瀾瀾……你是老天補償給我的……你是我的……”

大口鮮血從他口中不斷溢出,戚無行喉中溢出的鮮血和蕭景瀾身上的血跡混在一處。

蕭景瀾不會再給他答案。

刀光劍影的慘烈厮殺中,戚無行只能聽到自己近乎哀求的哭聲。

“瀾瀾……別走……我求你……別走……”

已經沉寂數月的崇吾關外,一場鏖戰厮殺了七日。

鮮血染紅天地,鮮血濺滿城牆。

混戰中,兀烈可汗帶走了蕭景瀾。

而戚無行,一怒之下帶兵直沖漠北草原,直入兀烈部落腹地,逼得草原部落一退再退,幾乎快要退到空罹古城附近,才憑借布格山天險,勉強守住了。

戚無行從前以沉穩謹慎的戰法聞名西北,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沉穩的将軍發了瘋,會是什麽樣子。

戚無行不再講究打法,也抛棄了他鑽研十餘年的戰術,像只發瘋的野獸一樣追着兀烈可汗的營帳拼命撕咬,要奪回蕭景瀾的屍體。

兀烈部落騎兵與戚無行交手十年,第一次被追殺的如此狼狽慘烈。

年輕的騎兵心中不滿,對着可汗抱怨:“可汗,這個人就算活下去,也沒什麽用處了。您為什麽執意要把他帶着,讓戚無行像條瘋狗一樣追着我們咬。”

營帳中的床榻上,那個年輕的中原少年昏睡着,他已經睡了很久很久,偶爾會吐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沙啞詞句,也無人聽得懂他到底在喚誰。

兀烈可汗出神地看着那張中原人特有的精致臉龐,低喃:“戚無行就算誰瘋子,也是個自私且狠毒的瘋子。他違背皇命開城門,獨身一人來關外,就是為了救這個人。能讓他如此瘋狂的人,一定不會是個沒有用處的人。”

巫醫捧着藥湯進來,蒼老的臉上布滿皺紋,瑪瑙和紅石串成的長鏈搖晃着發出聲響,手中藥湯發出泥土的腥味。

兀烈部落向來尊重巫醫,可汗也起身,迎接巫醫的到來:“阿瓦古,您來了。”

巫醫渾濁的眼睛低垂着,沙啞着聲音說:“可汗,我向鷹神求到了一碗神藥,或許能救這個中原來的少年。”

可汗說:“您辛苦。”

巫醫來到床邊,捧着蕭景瀾的頭,把那碗藥湯慢慢灌下去。

可汗有些焦急:“怎麽樣?”

巫醫說:“鷹神對我說,這個中原少年會活下來,但是神明拯救外族人需要這個外族人付出代價。”

可汗有點擔憂,說:“我需要他活着,他會是我們徹底解決戚無行的最好機會。”

巫醫說:“鷹神會滿足他最虔誠的教徒的心願,可汗請放心就好。”

蕭景瀾在一片混沌中慢慢恢複了意識。

他伸手去觸碰前方的黑暗,可那裏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再沒有其他東西。

鼻尖萦繞着青草和馬糞的氣味,這裏不是崇吾郡,崇吾郡常年覆蓋在風沙中,只有稀疏的草木,不會有這樣新鮮濃郁的青草香。

那這是哪裏,是忘川奈何,還是陰曹煉獄?

蕭景瀾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下半身卻像不受控制了一樣,死死把他拖在床上。

蕭景瀾顫抖着猛地用力,狼狽地翻滾到地上,額頭磕出一片通紅,疼得他悶哼一聲。

直到這時候,蕭景瀾才确定自己沒有死。

可他如果沒有死,那麽他如今又身在何處?

他太了解戚無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戚無行就絕不會放他離開。

可他現在……到底在哪裏?

為什麽這裏一片漆黑,連一點光都沒有。

蕭景瀾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發下半身已經失去了知覺。

他怎麽了……

沒有死掉,卻也不像是活着。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陌生的語調,他聽出是兀烈文。

一個男人在他耳邊喊:“快去告訴可汗,那個中原少年醒過來了!”

蕭景瀾被人從地上粗魯地拽起來,七手八腳地架着按在了床上。

他顫抖着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有些生澀的兀烈語顫抖着問:“我在哪裏……我現在在哪裏!”

一個低沉滄桑的聲音用中原話回應了他:“你在兀烈可汗的營帳中,鷹神拯救了你的性命,作為代價,他取走了你的雙腿和眼睛。”

躺在床上的少年沉默了很久,太久沒有說話的嗓子只能發出低啞撕扯的聲音:“你不該帶我回來,可汗,你會給兀烈部落帶來無盡的麻煩。”

可汗說:“你是說戚無行?”

蕭景瀾輕聲說:“看來他已經給你帶來足夠多的麻煩了。”

可汗有些驚訝:“你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蕭景瀾說:“可汗查過我的身份了?”

可汗點點頭,說:“蕭家的小少爺,從小笨拙天真,文不成武不就,後來蕭家覆滅,你落入了戚無行手中,也是整天哭哭啼啼地要回家。如今你雙腿殘廢目力全失,又落到了我手裏,竟還有心情擔心我遇到了麻煩。”

蕭景瀾沉默了許久,說:“可汗,我是個災星,戚無行是個瘋子,你把我留在這裏,戚無行遲早有一天會要了你的命,毀了你的家國。現在送我回去,還來得及,屍體也好,活人也罷,除了我,沒人能再安撫戚無行。”

可汗說:“我原本有兩個打算。”

蕭景瀾說:“願聞其詳。”

可汗說:“第一,把你挂在陣前,逼戚無行自盡。第二,洗去你的記憶,用巫蠱之術控制你,送你回戚無行身邊,伺機刺殺戚無行。”

蕭景瀾平靜地說:“這兩個法子,都很好。”

可汗說:“可我現在有新的想法了,蕭景瀾。一個殘疾失明身陷敵營的柔弱小少爺,可不會有如此清明的心思,冷靜的言行。我要把你留在這裏,我要你真心實意地為兀烈部落做事,去殺了戚無行。”

蕭景瀾沙啞着聲音說:“我不會殺人,可汗,我永遠不會動手殺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可汗緩緩俯身,一雙鷹似的眸子盯着中原少年清雅俊秀的容顏,像是盯着一個多麽新奇有趣的獵物。

探子從中原得到的所有消息,都說這個小少爺柔軟天真,除了哭之外什麽都不會,活生生的一個小廢物。

可如今躺在他面前的這個人,雖然雙腿已廢,目中無光,可當少年輕輕開口,若無其事地說起那些話時,卻仿佛有光芒萬丈,仿佛多克草原上寧靜皎潔的月亮,照得人心裏發顫。

這樣光華皎皎的一個人,不該是一粒只能用一次的棋子。

他要看清蕭景瀾真正的模樣,透過傳聞中廢物少爺的迷霧,看清真正的蕭景瀾。

那個殘廢的少年虛弱蒼白地躺在床榻上,可汗卻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只雄鷹,就要沖破雲霄的模樣。

蕭景瀾在可汗的營帳中靜養了半月,他不愛說話,也不嫌煩悶。

當年相國府的小少爺總要人陪着玩才高興,可對如今的蕭景瀾來說,寧靜就是最好的結局。

草原的夜晚很靜很靜,蕭景瀾看不到月光,也聽不到聲音。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回憶着那些痛苦的罪孽和別離。

他想起大哥清瘦的背影,想起相國府長廊下葳蕤的光,想起諸英叡身上的鮮血,想起十年前花園石板上拖過的屍體。

可他唯獨沒有再去想戚無行。

十年光陰上蒙着的那層霧氣在混沌中散去,他恢複了神智,卻要承受更多的苦痛和煎熬。

他清楚地明白了戚無行愛他,也清楚的知道,他恨極了戚無行。

那個蠻橫自私殘忍陰毒的瘋子,愛得他痛不欲生。

蕭景瀾正安靜地想着,帳外卻響起了紛亂的馬蹄聲。緊接着是倉促的腳步聲,有人掀開營帳,帶着一身血腥煞氣走到他面前。

蕭景瀾輕嘆一聲:“可汗,我提醒過您,要用我,就快些用。若是對我心存善意,早晚會被我連累而死。”

可汗卻笑了一聲:“小雛鷹,你在說什麽?今天是我們兀烈部落一年一度的祭日,我要親手宰殺牛羊祭祀鷹神。戚無行已經被皇命強行召回崇吾郡,你不是災難,小雛鷹,你是草原的福星。”

蕭景瀾沉默了一會兒,在血腥味中不适地皺着眉。

可汗大大咧咧地把蕭景瀾從床上拎起來:“走,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鷹神大典。”

蕭景瀾被這個男人那樣拎着,倒也不羞不惱,平靜地說:“可汗,鷹神大典不可被外族人靠近玷污,你把我帶去,不怕你的神明生氣嗎?”

可汗豪放一笑,說:“我告訴鷹神,你是我的阏氏,他很願意接納你。”

蕭景瀾嘆了口氣,說:“兀烈可汗的阏氏,必須是個可馴烈馬,能取敵首的漠北戰士。我是個外族人,又是個廢物。可汗一時興起,那我逗個悶子也就罷了,若說出這等荒唐話,有失王者分寸。”

可汗能聽懂的中原話十分有限,聽蕭景瀾這樣彬彬有禮地說了一通,呆滞地愣了愣,幹脆利落地說:“我聽不懂。”

蕭景瀾:“…………”

可汗把蕭景瀾扛起來,卻沒有直接扛出營帳,而是大大咧咧地把人放在了一張椅子裏:“我知道,你們中原的世家子弟最好面子,你怕被我扛出去沒面子。喏,我給你做了一把輪椅,你自己出去,好不好?”

蕭景瀾怔住了,他慢慢摸到椅子的扶手,果然在那裏摸到了兩個高高的木輪。

草原上水源不豐,很少生出高大的樹木,他們也不擅木工。

可這個大大咧咧心懷不軌的兀烈可汗,竟有心給他做了一張輪椅。

中原世家子弟都好面子,可他蕭景瀾卻自幼癡傻愚笨,直到此時雙腿已廢目不能視,才知道尊嚴是什麽滋味。

蕭景瀾說:“可汗,你是不是把你那套酸棗木桌椅拆了?”

兀烈可汗老臉一紅,慶幸這小東西看不見,不至于讓他一個草原男兒太過丢人:“你怎麽知道?”

蕭景瀾說:“酸棗木生長及慢,是中原所有達官貴人都喜歡用的一種木料。這把椅子的扶手上雕刻着鸾鳥與瑾煙花的紋路。想來,是一百七十年前雲華公主赴漠北聯姻時的嫁妝吧。”

兀烈可汗撓撓頭:“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草原人不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你是中原人,你喜歡。”

蕭景瀾輕輕嘆了一聲,說:“可汗,蕭景瀾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您對我有心,我便會給您回應。來日,若戚無行再次兵臨城下,做棋子也好,當盾牌也罷,我蕭景瀾,無怨無悔。”

可汗大喜:“蕭景瀾,我就說過,我會讓你真心成為我的人,助我除掉戚無行。”

蕭景瀾自己推着輪椅的輪子慢慢往外走,說:“可汗,我說過,我不會殺任何人,除了我自己。如果戚無行再次卷土重來,你把我交出去,可以換他退兵一次。”

可汗的臉垮下去,垂頭喪氣地跟在蕭景瀾身後,說:“你怎麽就會覺得,是我被戚無行打得需要拿你來換自己一甜退路呢?”

蕭景瀾平靜地說:“此處天氣寒冷,濕風從西來,可汗已經退到布格山腳下,再退,就要進空罹古城了。”

可汗長嘆了一聲:“誰說相國府的小公子是個廢物的,你明明就是全天下第一聰明人。小雛鷹,但是你不了解我,我看中了你,就不會再送你做棋子。我要你真正臣服我,發自內心的,歸屬于我的草原。”

蕭景瀾推着輪椅慢慢走在草原上,歡呼聲笑鬧聲和草原兒女們的歌舞聲,伴随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氣萦繞在鼻尖。

蕭景瀾不明白,他問可汗:“草原部落年年進犯中原,在北關沿線燒殺搶掠,自身也死傷無數,為何不肯停手,這樣做有什麽意義?”

兀烈可汗沉默了一會兒,說:“小雛鷹,漠北不比中原,這裏除了草,什麽都不長。漫長的冬天會持續六個月,這六個月過後,牛羊餓死無數,草原男兒們只能去北關沿線搶些食物,才能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

蕭景瀾坐在夜風裏,靜靜地聽着不遠處的歌聲。

他慢慢俯身,纖細的手指用力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慢慢伸下去。

可汗急忙扶他:“你要做什麽?”

蕭景瀾抓了一把泥土,慢慢在指尖撚開。

可汗疑惑地問:“你在做什麽?”

蕭景瀾說:“水源,兀烈部落需要一個穩定豐沛的水源,養出更好的草,更肥的牛羊。如果有富裕的牛羊肉和皮毛,就能去北關和中原百姓換取食物了。”

蕭景瀾從小不愛詩文也不愛刀劍,卻偏偏對山川水流的走勢變換十分有興趣。

他寫防洪論,寫築基之法,寫引流之術。

如今,他既有心要助兀烈部落,與其牽扯到兩軍交戰的折磨中,不如盡自己所能。

若他能幫兀烈部落引來水流,灌溉草原,滋養牲畜,那麽兀烈部落此後便不必再拼死拼活地去搶一點口糧。

京中權貴都愛吃牛羊之肉,可京牛肉質粗硬,腥味刺鼻。若能通開商路,把豐美的牛羊送入京中,便可換得大量金銀糧食。

蕭景瀾不愛戰,不喜戰。

人命珍貴,除了戰争之外,總該還有別的止戈之法。

蕭景瀾目不能視,行走也十分不便,但他卻一直親自游走在漠北草原上,指揮着那些大老粗們丈量土地,挖溝成渠。

兀烈可汗騎着馬奔走在草原上,偶爾勒馬回頭時,看着那個清瘦精致的中原少年彎腰抓取泥土的模樣,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他的小雛鷹,果然就該是只鷹啊。

可他的笑意還未褪去,卻有信使從遠方來,焦急地湊到可汗耳邊,喘着粗氣低語:“可汗……可汗……中原皇帝的信使過來了。”

崇吾郡中,陰雲遮蔽天地。

一國之君親臨邊城,怒火幾乎要沖出崇吾郡,燒掉整個西北。

皇上的臉已陰沉如厲鬼,沙啞着怒吼:“戚無行!朕把蕭景瀾交給你,你卻告訴朕,連他的屍體都被兀烈騎兵帶走了?”

戚無行跪在地上,沉默着,慘白的臉并不比皇上好半分。

皇上說:“戚無行,做土皇帝好玩嗎?為了一己私欲,逼死國舅,處死副将,好玩嗎!”

戚無行緩緩叩頭,說:“陛下想要如何處置,末将別無二話,等末将把蕭景瀾的屍首帶回中原,末将自請死在皇後陵前。”

皇上看着堂下的那個将軍。

這是他一手栽培,一手提拔出來的親信。

此人忠勇,耿直,容易控制,也容易利用,是他用來牽制東南兩軍的絕佳棋子。

可這顆棋子,卻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狠狠給了他一擊,讓他一夜之間痛失妻兒,人不人鬼不鬼地硬撐着活到今日。

他今日來,不是找戚無行問罪的。

他不能殺掉戚無行,他已經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選來做西北軍的統帥。

但他可以報複戚無行,以向皓塵贖罪的方法,報複戚無行。

皇上悠悠道:“蕭景瀾并未死去,他被兀烈部落所救,這些日子以來,他幫助草原部落從布格山上引下雪水澆灌草原,很是有一番作為。”

戚無行猛地擡起頭,混沌的雙目中亮起又是歡喜又是痛苦的光:“陛下……”

皇上輕輕一笑,說:“朕已經與兀烈部落聯絡,與他們通商,迎蕭景瀾回中原。但是,戚無行,你永遠都不會知道,蕭景瀾的下落了。但他會在其他地方好好活着,慢慢的,也就不再恨你了吧。”

蕭景瀾正在草原上忙碌着,忽然就有人走到他身邊,說:“蕭先生,有人想見您,他是中原來的信使,您想要見他嗎?”

蕭景瀾指尖輕輕一顫,泥土灑落在了衣上,半晌之後,他才開口問:“誰的信使?”

那個草原男兒用不太流暢的中原話,不情不願地說:“中原皇帝的信使,蕭先生,如果你不願意見他,我們便把他扔到遠處,絕對不會讓他打擾到你。”

蕭景瀾在兀烈部落引水修渠,讓大家少受了許多苦楚。

部落中的人從一開始嫌棄這個殘廢浪費食物,到現在紛紛尊稱為蕭先生,已經不願讓蕭景瀾再離開。

蕭景瀾緩緩清掉衣上的泥土,平靜地說:“送我過去。”

信使見到蕭景瀾,恭敬地跪下行李:“蕭少爺,陛下命我前來,有幾句話傳達給您。”

蕭景瀾想起兄長被逼死在宮中,心中仍有些怒氣和悲傷,他說:“陛下想說什麽?”

信使說:“陛下說,蕭少爺若喜歡草原,便待在這裏,他會盡快督促戶部與兀烈部落談妥通商事宜。但是,若蕭少爺想回中原,陛下亦尊重蕭少爺的想法。”

蕭景瀾雙目已盲,灰蒙蒙的眼珠裏看不出什麽情緒,他說:“陛下虧欠的是我大哥,不是我,不必如此百般讨好我。”

在旁邊豎着耳朵偷聽的兀烈可汗怒瞪着信使。

信使被草原鷹王瞪得一哆嗦,硬着頭皮說:“陛下……陛下尊重蕭少爺的決定……”

兀烈可汗怒氣沖沖:“小雛鷹在草原上是一只鷹,回到中原卻只能做一只金絲雀。他為什麽要走?他為什麽要給自己拴上鐵鏈?”

信使被罵的狗血淋頭,慫唧唧地縮着脖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蕭景瀾卻輕輕開口了:“我回中原。”

兀烈可汗愣住了:“小雛鷹!”

蕭景瀾下意識地輕輕摸向自己的脖子,那裏曾經拴着一條鎖鏈,那個愛他的男人日日夜夜鎖着他,怕他死去,又怕他離開。

可如今,有人願意讓他做一只自由自在翺翔天際的鷹,他卻發現,自己頸上的鎖鏈,其實從未解開過。

他平靜地說:“你回禀陛下,我想回中原。”

信使欣喜:“陛下一定會特別高興,蕭家舊府已經收拾妥當,等蕭少爺回去,陛下也算有了點念想。”

蕭景瀾說:“我不回京城,請陛下再麻煩些,送我去歷州明宏縣。”

信使不解:“蕭少爺……”

兀烈可汗也迷糊了:“小雛鷹,你不回籠子裏,又不肯留在草原上,你要去哪裏?”

蕭景瀾慢慢按着扶手,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那句話,吐出那些在心中積壓最深最重的苦楚:“褚英叡……褚将軍,他的父親……在明宏縣做知縣,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情。”

向褚英叡的父母,贖罪。

可汗知道自己留不住他的小雛鷹了。

這個被他從戚無行手中搶走的小雛鷹,要離開他了。

那是一只多麽可愛的小雛鷹啊,柔軟天真,帶着些倔強的善良,就要在草原上起飛,翺翔在萬裏晴空之下。

蕭景瀾推着輪椅緩緩走出營帳,失去光芒的眼睛仰頭看着天空,緩緩吐出一口氣溫軟的氣息。

可汗站在他的輪椅旁,說:“小雛鷹,你真的要離開草原嗎?”

蕭景瀾輕聲說:“可汗,你是草原的鷹王,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你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不該是你的阏氏。”

可汗的中原話說的不好,說不出太深情的不舍,于是他粗糙的手掌緩緩撫過輪椅的椅背,渾厚的聲音別別扭扭地說:“小雛鷹,草原永遠是你的家。”

蕭景瀾說:“謝謝。”

可汗嘆了口氣,說:“小雛鷹,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蕭景瀾問:“去哪兒?”

可汗猶豫了一會兒,說:“你的……孩子。當我得到你的時候,你的孩子……已經死去了,鷹神沒有辦法召回還未降臨世間的魂魄,所以我們只能把他的軀殼安放在了草原上。中原人講究入土為安,我便把他埋在了泥土中,堆了墳堆,立了墓碑。如今你要離開了,或許,你會想要去看看。”

蕭景瀾輕輕一顫,臉色頓時慘白如紙,顫抖沙啞着低喃:“孩子……我的……孩子嗎……”

這些日子來,他不願問,也不願想。

他痛苦地拼命清除着戚無行留在他身體和靈魂中的每一點痕跡,想要忘記這個讓他痛到極致的瘋子。

他想要忘記,他們之間曾經還有過一個孩子。

一個在藥物的作用下,以施人之身,懷上的孩子。

那個讓他背負着血罪,失去了親人的瘋子,卻讓他懷上了孩子。

蕭景瀾無法面對那個孩子,不管那個孩子是活着的,還是死去的,都讓他痛苦萬分。

可汗看着蕭景瀾痛苦的樣子,急忙說:“你如果不想再見,我們不去也好!”

蕭景瀾緊緊抓着扶手,許久之後才緩緩開口:“把孩子的骨灰和靈位……送還給戚無行,告訴他,這是我欠他的,我……還給他了,讓他忘了我吧……”

皇上還給了蕭景瀾幾個蕭家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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