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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褚英叡打斷了母親的話:"我自己說。"
褚夫人輕聲說:"記得給他買些他喜歡的物件,哄一哄,再說。"
褚英叡的拳頭松開握緊又松開,說:"蕭景瀾不知道我已經恢複了記憶,你們不要在他面前提起皓塵,我……不想和他聊這這事兒。"
春暖花開的時候,連天牢中都是槐花的甜香味兒。
聽說天牢後面隔着一條街就是當年的相國府,先帝年少時,常常與相府的少爺一起邀京中權貴子弟才子少年們,在花下吟詩作對,談論往事今朝。
幾次先帝登基之後利國利民的大計策,便出在當年少年們的笑談與争辯中。
戚無行仰起頭,看着高處狹小的那扇窗戶,白雲悠悠行碧落,不見舊月當年人。
那時候,他是相國府的家奴,少爺們談事的時候,也喜歡叫他過來一起喝酒。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覺得很好。
花很好,酒很好,那個聰明伶俐像是個小神童似的孩子,在席間玩鬧的樣子,也很好。
獄卒敲敲粗大的鐵欄杆:"戚無行,出來做工了。"
這苦工也沒什麽苦的。
只是秦太後覺得京中養着一大批洗衣做飯的宮女太監實在浪費小國庫的銀子,就打起了囚犯的主意。
平時宮中下人們的普通衣物用具,盡數送到牢房裏漿洗,連桌子缺了腿,椅子掉了漆,面盆磕傷了底,都要讓犯人們來修。
戚無行倒不覺得這算什麽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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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奴籍出身,什麽羞辱沒有受過,不過洗洗衣服,做做雜活罷了。
做雜活的地方在個寬敞的大天井裏,風大的時候,隔着高牆偶爾能飄進來一兩朵槐花,小小的,白白的,軟嫩嫩的小骨朵,讓他覺得歡喜又難過。
這天,秦湛文來到了天牢裏巡視,徑直蹲在了戚無行面前。
戚無行擡起頭,不卑不亢平靜地說:"秦太後。"
秦湛文說:"我找到蕭景瀾了。"
戚無行捏的手中的木頭咯吱作響。
秦湛文說:"你說他跳下城牆後,失蹤了,可我的人,卻在歷州見到了他的人。"
戚無行緩緩吐出一口氣:"秦太後,權勢富貴,您掌控的夠多了,何必和一個傻子計較後半生的日子。"
秦湛文輕輕搖頭:"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好笑,戚将軍恨蕭家入骨,到頭來,竟為了蕭家那個傻子少爺,向我低頭。"
戚無行平靜地說:"兵權将令,叱咤風雲的日子,我過夠了,秦太後什麽時候想動手,我随時奉陪。"
秦湛文歪着頭,說:"我不殺你,戚無行,我秦湛文自認是個小人,所以從不辱殺英雄。我放你走,你想去哪裏?"
蕭景瀾正在拼湊那方被他摔碎的硯臺,褚英叡走進來,他便有些驚慌無錯地松了手。
褚英叡沉默了一會兒,蹲下身幫蕭景瀾撿起硯臺,說:"硯臺碎了,就找管家要一方新的罷。"
蕭景瀾小聲說:"嗯。"
褚英叡說:"景瀾,有件事,你要幫我。"
蕭景瀾點點頭。
褚英叡說:"當年我被戚無行重傷,又輾轉流落至逍遙谷,因此……因此身體大損,已經無法再讓你受孕。"
蕭景瀾捏着袖口,茫然無措地看着褚英叡,不知道他能做什麽。
他是個長在豪門深院裏的癡傻少爺,哪怕家道中落,自己颠沛流離受盡苦楚,也依舊……依舊猜不到人心之惡,能毒至何等境地。
戚無行是他見過最壞的人,那個壞人,總是欺負他,已經很壞很壞了。
褚英叡捏着蕭景瀾的手,低聲說:"景瀾,為褚家生一個孩子,或許不是我的,但你要給褚家生一個孩子。"
蕭景瀾的耳邊回蕩着可怖的嗡鳴,他覺得自己太笨了,笨到幾乎無法聽清褚英叡在說什麽。
當年那一劍,戚無行握着他的手捅進了褚英叡的身體,為了救他,一個征戰沙場前途無量的少年将軍人生盡毀。
他太愧疚,太愧疚了……
戚無行鎮守西北無法償命,兄長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不該再被牽扯。
那便由他來還不,拿這命,拿這身,全部償還給被他虧欠過的人。
可他想不到的……他這麽笨,怎麽能想到,他需要償還的,是多麽可怕的一生。
褚英叡攥得用力了一點:"蕭景瀾!"
蕭景瀾緩緩擡起頭,喉嚨嘶啞着吐出虛弱地聲音:"不……英叡……不要……不要……"
褚英叡眼睛發紅:"蕭景瀾,你和我都沒得選,這是你欠下的!"
若是被人知道……若是被世人知道他被人強行逆改了身子,變成了承人,他和褚家,誰都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
他愛慕了蕭皓塵多少年呢?
記不清了,從蕭皓塵未入後宮他便愛慕着,為蕭皓塵征戰沙場,做皇後膝下走狗。
他以為自己會無怨無悔……他以為他這一生,都能無怨無悔。
可他為了那一句囑托,被戚無行殺死在刑架上的時候,他後悔了。
當他從混沌中醒來,知道自己身體被徹底改變的時候,他怨了。
都是為了蕭景瀾。
為了這個相府的傻少爺,他無辜受了多少苦楚折磨,母親也差點因此瘋掉。
蕭景瀾傻傻地要補償他,要拿自己補償他。
那他憑什麽不收下?
他憑什麽還要假裝大度地獻出自己早已被毀滅的一生。
蕭景瀾要償還嗎?
那就,一還到底吧。
蕭景瀾仍然在傻傻地搖頭,喃喃地哽咽着:"褚将軍……我欠你的……讓我拿命還,我不會說一句話……可你不能讓我做這種事……你不能……"
褚英叡沙啞着說:"你這幾天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等到時候,小六回來找你。"
他起身離開了。
他知道,蕭景瀾會答應。
這個小傻子,欠了人什麽東西,就一定要還回去。
他知道。
他胸有成竹。
褚英叡回到書房裏,那裏放着一些他的舊物件。
是他死在崇吾時,朝中派人收拾了他在演武堂學舍裏的一些東西,送回了家。
有他當年用過的鐵劍,抄過的兵書。
兵書上有蕭皓塵寫下的字。
"願君千裏去,揮劍斬月華。"
漠北有個月亮湖,蠻話說叫其坦。那裏是蠻族部落的核心,供奉着十三部落一同信仰的鷹神。
那年,他十六歲,将要随軍前去崇吾,蕭皓塵那時已做了皇後,卻還是特意偷跑出來了一趟演武堂,為他提了兩句詩。
行軍匆忙,他沒來得及帶走這本兵書,卻從未忘記蕭皓塵的這份情誼。
那是蕭皓塵的情誼,他仰慕過,敬愛過,從未忘卻過的情。
可蕭皓塵死了啊。
死在重重深宮的煎熬裏,死在一場破綻百出的重病中。
只留下他守着一份可笑的情誼,還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蕭景瀾不是他愛的那個人啊,只是一個,荒唐的,想要補償他的傻子。
他還有什麽可以讓蕭景瀾補償的呢?
只有他這點殘存的名聲了吧,只剩這一點了。
蕭景瀾呆坐在地上,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着。
他在屋裏坐到天黑,搖搖欲墜地站起來,連滾帶爬地沖出房子,踩着牆邊的雜物搖搖晃晃地爬上去。
七歲那年,他第一次爬過了相府的高牆,偷跑出去玩。
小小的孩子只顧自己快活,卻不知道已經闖下了彌天大禍。
當他回來的時候,院子裏一地的鮮血。
兩具屍體被拖着走過小花園,連地上的槐花都被染成了紅的。
後來他再也不敢逃。
他怕下一次逃走,會讓又一個無辜的人因他而亡。
他只是……只是想出去看一眼。
在他徹底被毀掉,徹底獻祭上自己的一切償還罪孽之前,再出去看一眼。
或許有個人在牆外,還在等着哪一天早上,在窗口放一碗槐花甜湯。
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蕭景瀾倉皇逃出來,連鞋都跑丢了一只。
天色已晚,長街燈火闌珊。
蕭景瀾茫然四顧。
今日谷雨,縣城裏有花節。
蕭景瀾被人群沖着走,不知不覺到了城中央。
這裏搭着戲臺,唱的戲蕭景瀾聽不懂,他焦急地擠開人群,卻被撞到了木頭上。
茶館的木栅欄隔着三丈遠,館裏的先生在說書。
說的是一出有名的書,說前朝三百年,有個權傾朝野的權臣姓沈。
家在宮門外,獨占了兩條街。
豪車名馬,奴仆千人。
在內獨攬朝政,于外左右官吏,門外拜會的小官,一日能排到京城門外去。
蕭景瀾微微恍惚了一下,就站在外面聽。
這本書很有名,九州內外的百姓都愛聽個趣。聽聽京中的達官貴人過什麽日子,吃什麽,用什麽,聽什麽戲,就覺得苦日子還能過下去。
蕭景瀾聽着聽着,唇角卻微微勾起一點笑來。
當年蕭家盛景,可不輸這位沈權臣。
敗落……也不過幾年光景。
說書先生又說了幾段沈權臣招貓遛狗的趣事,卻不再說了,話鋒一轉,落到了別處:"如此風光二十年,新帝漸漸長大,便不再被臣子掣肘,一番謀劃之下,除了相國黨羽。兵變那一夜,領兵前來抄家的,諸位可猜得到是誰?"
聽書人面面相觑,嘴裏的瓜子都沒了味兒。
角落裏,一位長衫老者嘆了聲:"是那位出身相府的将軍罷。"
蕭景瀾慌忙低下頭,生怕被人認出來。
可他又舍不得走。
總要聽聽……總要再聽聽……
先生一拍驚堂木:"正是這位将軍。将軍年少前去邊關,父母卻在家中因一點錯處,被奸臣活活打死。既然奸臣依然伏誅,将軍便又回了邊關。往後,京中斷糧斷錢,将士們幾乎要被活活凍餓致死。将軍卻一步不曾退,拼死殺敵,活捉蠻族之王,保住了中原安寧。諸位說,此人算不算得是個英雄。"
蕭景瀾低着頭,偷偷地笑着,眼角卻有淚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他只是為戚無行高興。
那人是個英雄哦,雖然很壞很壞,可世人,都認他是個英雄呢。
長衫老者撚着茶杯,嘆道:"可這英雄,也沒落得個好下場。陳先生,戚将軍上月十五,便被太後下令斬首處決,你我在這裏義憤填膺的,又有何用處?"
驚堂木落下,煙花在身後炸開。
說書人又說起了別人的書,蕭景瀾站在栅欄外,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清。
戚無行……死了。
那個西北風沙裏沉默寡言的漢子,活着的時候像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如今……如今死了……卻像一陣風,輕飄飄的過去,讓他連哭,都覺得喉嚨發緊,眼睛幹澀。
他歇斯底裏地蹲在地上,卻只能哭出一聲幹裂的哀嚎。
谷雨花節的笑聲太過熱鬧,西北的風沙卻吹進了蕭景瀾的肺裏。
他的一生,那麽短,那麽荒唐,沒有好好做過什麽事,也沒能好好愛過一個什麽人。
戚無行死了……死了啊……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他生來便是個傻子,若他不是京中盛贊的相府神童。
那一年,他傻掉的那一年,父親不會盛怒之下取了戚家父母性命……戚無行……戚無行也不會死……
戚無行是個英雄,英雄……怎能因此而死……
若他是個傻子就好了。
若他……生來就是個傻子……就好了……
風呼呼地吹,趕廟會的女子們抛着花笑着跑過。
樓上喝茶的少年紅了臉。
褚家的人正匆匆地四處尋找蕭景瀾的蹤影。
蕭景瀾蹲在那裏,他恍惚着擡頭,燈火闌珊裏,看到槐花一粒一粒地開着。
西北的風沙這樣蠻橫,怎麽養的出一束槐花?
冷峻蠻橫的将軍沉默不語,小心翼翼地蹲在樹邊,傷痕累累滄桑粗糙的大手,澆着水,捧起了一朵落花。
蕭景瀾癡癡地笑着,用力地笑着。
管家終于看見了蕭景瀾,急忙招呼人過去:“少夫人在那裏!”
蕭景瀾輕輕歪頭,喉嚨裏呼嘯着血腥氣,他說:“戚無行,我傻了。”
戚無行換了身份,一人一馬,拎着一個舊包袱,喝酒走過管道。
自從秦湛文放他離開,他已經自己走過了很多地方。
前半生,他活在恨意裏,過得焦慮又殘忍,只有殺戮能讓人覺得平靜,只有斬下人頭的時候,他才會覺得快活。
直到……直到他擁有了那個小傻子。
那個傻乎乎的,軟綿綿的小傻子,總是那麽善良,哪怕自身不保了,也傻乎乎地對每個人好。
傻的好笑。
可這回,他卻想做點傻事。
他幫陌生的農夫耕地,教街頭的孩子習武,救了一個被惡霸強搶回家的少女,給瘸腿的老人做了一把拐杖。
他離開京城,沿着天塹山走,從邺州繞到潺塬,江南下着小雨,夕陽霧蒙蒙地垂在水面上,船家女羞紅了臉,給他煮了一鍋蓮子羹,謝謝他教自己和弟弟識字。
戚無行道了謝,那個小傻子總歸道謝。
給他一碗甜湯他會軟綿綿地說謝謝你,給他一張肉餅,他也要乖乖地仰着臉說你真好。
小傻子真傻,哪怕變聰明了,也傻乎乎軟綿綿的像個孩子。
戚無行捧着蓮子羹在船頭喝了兩口,問:“潺塬城有槐花嗎?”
船家女拎着裙擺搖搖頭:“北邊多一些,至少要到歷州才有呢。”
歷州……
小傻子,現在還在歷州嗎?
褚縣令家新娶進門不久的少夫人,傻了。
整個谷雨花節上的人都看到,少夫人站在茶館外,一邊笑一邊哭,像個瘋子一樣,喃喃着低語:“我傻了……”
從此之後,明宏縣裏再也沒人見過那位漂亮得像小神仙似的少夫人。
蕭景瀾住在縣衙後面的小院裏,他其實沒有像瘋子一樣可怕,只是喜歡癡癡傻傻地一個人坐着,畫那些沒人看懂的圖紙,偶爾低喃幾句聽不清的話。
他傻了,褚家……終于有了理由不再勉強他生子,開始張羅着給褚英叡納妾。
沒人再管他了。
每天,丫鬟送過來三餐,收走髒衣服,便任由蕭景瀾在小院裏孤零零地呆坐。
可今天,縣衙裏有些熱鬧。
褚英叡要另娶新妻了。
新娶的承人是縣裏一個普通人家的兒子,模樣還算清秀,也讀過詩書,應試幾次不中後,就在縣裏開了私塾。
這幾年父母最近接連生病,私塾也辦不下去了。縣衙裏出過幾次要錢,他感念褚縣令的恩情,所以便允了親事。
雖名義上是個妾,但褚家是拿正妻大禮來娶,聘禮給的比娶蕭景瀾時還要多幾樣。褚夫人私下應承着,蕭景瀾已經瘋了,他若過了門,實際上就是正夫人。
為了娶這個妾,褚家大辦了幾日酒,請了戲臺熱鬧熱鬧。
這一切都和蕭景瀾無關,他畫着城防圖,炮臺,弩塔,運輸彈藥的纜道,陷阱和哨臺。
他還記得崇吾關的模樣,那裏缺了些布置,将士們打的很苦很苦。
褚夫人來到小院裏,輕輕敲了敲門。
蕭景瀾擡起頭,乖乖地看着褚夫人。
他天生就是個如此溫軟的脾氣,連瘋了,也軟乎乎的不鬧人。
褚夫人遞了一塊糖給蕭景瀾,蕭景瀾便乖乖接下吃了,小聲說:“謝謝你。”
褚夫人說:“景瀾,今日……英叡要娶一房妾,他雖說了要你休息,可偏房進門,你總要出去喝杯茶才像樣子。”
蕭景瀾委屈地小聲說:“茶好苦,要喝槐花甜湯……”
褚夫人說:“這是盛夏,哪來的槐花給你做甜湯?”
蕭景瀾焉頭搭腦:“哦……”
褚夫人板起了臉:“你若讓褚家丢了人,我就一把火燒了你這滿屋子廢紙!”
蕭景瀾慌忙把桌上的圖紙抱在懷裏,委屈地要哭:“不……不要……不要燒……”
褚夫人作勢要把燈油倒上。
蕭景瀾害怕地哭了:“我去……嗚嗚……我喝茶……喝茶……”
這些圖是寶貝,是……是他要……他要……
他要拿去給誰呢?
不記得了,可那一定是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就算死,都不能弄丢。
褚夫人這才臉色緩和了些,對身後的丫鬟說:“給少夫人梳洗收拾一下,別讓外人覺得,我們褚家苛待了瘋媳婦兒。”
蕭景瀾瘦的厲害,他本就骨架小小,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這些日子又無人照顧他的衣食,看上去更小了。
丫鬟們把府裏那些像樣的金貴衣裳全翻出來,一層層套在蕭景瀾身上,才面前裹出點豐腴的樣子來。
蕭景瀾呆呆地坐在那裏任由他們擺弄,此時盛夏,天氣熱的人滿頭大汗。
他裹着這麽厚的衣服,沒一會就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他傻了,他害怕這些人燒掉他的畫紙,于是還是乖乖地坐在那裏,一下都不敢掙紮。
丫鬟又催着蕭景瀾喝了一大碗熱水,臉上熏出些血色了,七手八腳地攙着往外走。
戚無行本不想再回歷州。
蕭景瀾在此與他訣別,帶着他所有的罪孽和愛欲,沉入了那座小城中,對他說再也不見。
他這一生,給蕭景瀾帶來的痛已經太多了,或許永別,才是小傻子真正的解脫。
可他忍不住,他看着水,看着樹,看着江南琳琅滿目的花,就開始惦記他的小傻子。
小傻子愛喝槐花甜湯,是在相國府做少爺時留下的嬌貴毛病,不知道有沒有人會替他去摘新鮮的槐花。
就來看一眼吧,看看歷州的槐花開的好不好,看看……小傻子有沒有摘到花。
他進了城,把包袱往桌上随手一扔,要了一碗鹹菜湯,兩個粗糧馍,就這樣湊合着吃,卻發現大晚上正飯點,店裏卻空蕩蕩的沒什麽人。
戚無行和掌櫃開玩笑:“掌櫃的,您這生意不太行啊。”
掌櫃的打着算盤,笑道:“不是和您吹,平日裏咱小店您這個點來,只能端碗站着吃了。今天不是趕上了嗎,縣令家的公子要納妾,縣衙外面擺了三條街的流水席,全縣城的閑人,都去湊熱鬧了。”
今天褚縣令的公子要納妾。
全縣城的人都惋惜,那麽漂亮金貴的一個小承人,怎麽剛過門就瘋了?
褚夫人抹着淚和她的手帕交們低低訴苦:“景瀾早就有這個病了,時好時壞的,可英叡喜歡,我們做父母的能怎麽辦。他過門這些日子,褚家上上下下都那他當個寶物伺候着,可那孩子也是命苦,還是發作了……”
蕭景瀾乖乖地坐在褚夫人身邊,魂不守舍地發呆。
他太熱了。
這麽熱的天,連褚夫人這個女主人都只穿了一件綢緞的外衫,男人們大敞着懷,女眷們也是內裙配着紗衣。
歷州民風開放,這麽熱的天,大家誰也不願活受罪。
只有蕭景瀾穿的嚴嚴實實,脖子上全是汗,臉頰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好熱啊。
相府裏沒有這麽熱的天。
西北也沒有。
他這麽熱,卻被一層層的衣服綁在椅子上,一動都不敢動,恍惚着承受煎熬,眼睛呆呆地看着大門。
陽光照在石板上,晃得他一陣陣暈眩。
崇吾郡在北方,他總是冷得半夜往那個男人懷裏鑽,怎麽會這麽熱呢……
戚無行連包袱都落在了店裏,急匆匆地沖進了褚家。
門口的小衙役見他穿着破舊短打,伸手要攔:“蹭飯的去街上找座位,裏面都是貴……”
戚無行一把推開了那個小雞崽子似的衙役,憤怒地沖進了褚家,怒吼:“褚英叡!”
他接受了,這個結局,他接受了。
小傻子不會再回到他身邊,不會再軟乎乎地趴在他懷裏睡覺。
小傻子要和褚英叡在一起,他接受了,他甚至已經想好了,這輩子戰死在邊關,永遠不再打擾蕭景瀾的生活。
可他不過是離開一年,那個小傻子就被欺負了。
看上去溫溫柔柔的褚英叡,看上去公明大義的褚家,居然把他的小傻子欺負了。
納妾……憑什麽!
那麽好,那麽傻的小傻子獻上了自己的一輩子,褚英叡居然還要納妾!
褚英叡牽着新妻的手在喜堂上,正聽着長輩訓話。冷不防聽見有人叫他,回頭看,卻是血海深仇的那個仇人,赤紅着眼沖進了他的喜堂。
高堂上的褚縣令猛地見到戚無行,站起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轟他出去!”
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對他的兒子下此重手,讓他好好一個兒子,成了廢人。
當年戚無行要鎮守西北,他們全家只能忍下深仇回到歷州,可戚無行居然又來到了這裏,居然還要打擾他兒子成親。
戚無行一眼就看到了蕭景瀾。
他的小傻子坐在褚夫人身邊的椅子上,這麽熱的天,卻被厚實地裹了好幾層衣服,蒼白的小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好像已經傻了,癡癡地看着前方不說話。
戚無行握緊了拳,沙啞着說:“褚英叡,你若不珍惜景瀾,何必要娶他?”
褚英叡握着新妻的手,咬牙冷笑:“蕭景瀾嫁我是為贖罪,因為真正的禍首,還活着,我褚家的怨不問蕭景瀾,又該問誰!”
蕭景瀾忽然乖乖地笑了一聲。
戚無行心中一顫。
蕭景瀾額頭的汗脫水似的不停地流,他軟綿綿地伸出手:“喝茶。”
傻了。他的小傻子,好不容易才聰明回來的小傻子,活生生又被逼傻了。
戚無行痛得心口發顫,揮拳就要打向褚英叡的臉:“褚英叡你個混賬東西!!!”
褚英叡一把握住戚無行的拳頭,冷笑:“難道你還要再殺我一回?這次,蕭景瀾可沒有第二條命替你還債了。”
戚無行顫抖着手,慢慢放下來。
他喉嚨裏溢出了血,定定地看着蕭景瀾,沙啞着說:“讓我帶他走,褚英叡,你不要他了,就讓我帶他走。”
褚英叡清俊的臉微微扭曲着,他看着戚無行那副痛徹心扉地模樣,居然笑了出來:“帶他走?你憑什麽?你們殺了我,你們一起殺了我!我在逍遙谷裏被折磨了那麽多年,蕭景瀾只是傻了,就能償還嗎?你們能償還嗎!!!”
戚無行咬碎了牙。
被裹在衣服裏的蕭景瀾傻乎乎地笑着,瞳孔慢慢渙散着,像是已經昏厥,又好像依然醒着。
戚無行猛地抽出了刀。
喜堂裏亂作一團,賓客們尖叫着逃竄,衙役們拎着長棍沖進來。
戚無行狠狠地把刀丢在了地上,沙啞着說:“褚英叡,我欠你的,你自己來取,”他擡頭看向褚縣令,“我現在不是西北将軍戚無行,若是您心中仍有怨恨,就在此殺了我。但我敬您,也信您,若我死在四處償還了欠褚家的債,請您放過蕭景瀾,把人送回雲州蕭宅,您可答應?”
喜堂裏的賓客都已驚慌失措地做鳥獸散,有些還趴在門口偷偷觀望,不知這是何處來的恩怨情仇。
褚英叡臉色鐵青:“戚無行,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旁邊的新妻卻猛地掀了蓋頭,露出一張白皙清俊的臉來,他問褚英叡:“夫君,此人與你,是何仇怨?”
褚英叡咬牙切齒:“當年崇吾關,他一刀差點要了我的命。”
新妻沉默了片刻,忽然蹲身撿起了那把被戚無行扔下的刀,毫不畏懼地舉刀對向了戚無行:“我夫君說的,可有半句虛言?”
戚無行沙啞着說:“他說的沒錯。”
新妻說:“殺人償命,你當受這一刀。”
褚夫人有些不安地厲聲說:“你給我退下!”
新妻說:“娘,你既然答應了要我做褚家的正妻,此事,我便做的了主。”
褚夫人被噎了一口,也不敢下場奪刀,只能僵在那裏。
新妻又問:“蕭景瀾是你何人?”
戚無行深吸一口氣:“我摯愛之人。”
新妻說:“為何要嫁給褚英叡?”
戚無行沉默了一會兒,癡癡地看着椅子上的蕭景瀾,說:“為了……為了贖罪,我犯下的罪。”
他的小傻子還坐在那裏傻笑,好像時光從未過去,相府裏的槐花映着春末夏初的陽光,甜滋滋的,軟綿綿地落在人掌心。
新妻說:“命當以命償,但我夫君既已活着歸來,我也不能娶你的性命。今日我要斷你一臂,戚無行,把你當日傷我夫君的那只手留下。蕭景瀾,你帶走。”
戚無行平靜地說:“好。”
新妻是個書生,并無斬斷旁人手臂的力道,他把刀還給戚無行,三步并作兩步走上高堂,扯下了蕭景瀾那一層層捂死人的厚衣衫。
蕭景瀾沒了那些衣服支撐,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戚無行握着刀擡起頭,說:“褚英叡,若我是當年的戚無行,今日褚家……無一人能活過明天。”
褚英叡猛地拔刀:“來啊!戚無行你來啊!”
戚無行憐憫地看了褚英叡一眼,舉起刀,面無表情地斬向自己左臂,用了十成力道,生生砍斷了整條胳膊。
褚夫人哆嗦着被吓昏了過去。
新妻閉着眼睛不去看。
褚縣令聲音發抖:“你……你……戚無行你……”
戚無行利落地點住了自己胸肩幾處大穴止血,撕下舊衣服草草包紮,大步走過去,用剩下的那條胳膊,輕輕抱起了昏迷的蕭景瀾。
褚英叡眼睛赤紅,看着蕭景瀾被帶走,竟瘋了似的沖過去要殺了戚無行:“你別想走!戚無行!你別想把蕭景瀾帶走!他要贖罪!他要一輩子對我贖罪!是你欠下的!是蕭皓塵欠下的,蕭景瀾要還給他!他要全都還給我!!!”
戚無行面無表情地背對着褚英叡抱好懷裏的人,等待那一刀落下。
他已不再是當年的戚無行。
他愛上了一個那麽善良那麽柔軟的小傻子,再也不會肆意殺戮,橫行妄為。
褚縣令喝住了兒子:“英叡!”
褚英叡顫抖着,刀鋒停在戚無行背上,痛苦地嘶吼:“蕭景瀾!!!”
可蕭景瀾傻了,他傻乎乎地窩在戚無行懷裏,不會愧疚,也不會再笑了。
或許有一瞬間,他愛過這個小傻子吧。
那麽傻,那麽乖,和他驚才絕豔的哥哥一點都不像。
他怎麽會愛上一個傻子?
褚縣令閉上眼睛,說:“走吧,戚無行,帶着蕭景瀾一起,再也不要回歷州,再也不要……”
戚無行緩緩躬身,沙啞着說:“多謝。”
此時盛夏,驕陽似火。
戚無行抱着蕭景瀾走出褚家,他的小傻子很瘦弱,他一只手臂,也抱得過來。
小傻子在他懷裏癡癡地笑了一聲:“戚無行,我傻啦。”
戚無行鼻腔裏充斥着血腥味,啞聲說:“嗯。”
蕭景瀾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像是當年流放西北的路上,那個委屈巴巴的模樣。
戚無行低聲說:“你喜歡做小傻子,一直傻着也好,瀾瀾,我等你願意醒過來。”
蕭景瀾悶悶地笑,也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麽。
戚無行帶着蕭景瀾去了逍遙谷。
他的斷臂留在了褚家,算是為自己當年的瘋狂贖罪。
鬼醫和谷主很喜歡蕭景瀾,一個摸摸頭,一個捏捏手,把小傻子照顧的很好。
戚無行看着蕭景瀾慢慢習慣了逍遙谷,便和谷主告別,要離開此處。
谷主一襲紅衣在風中落了滿身花瓣,面具後看不清悲喜的臉淡淡笑着:“你有事要做?”
戚無行搖搖頭,沙啞着聲音說:“瀾瀾不願見我,他若清醒了,看見我,只會生氣傷心。”
谷中搖着折扇,嘆息:“俗人啊,總是一意孤行地覺着,這樣對他最好。可凡人不過幾十年日子可活,能守一天就賺一天,你這人怎麽學不會賺便宜呢。”
戚無行小心翼翼地給小樹苗澆水,他失了一臂,動作有些笨拙:“瀾瀾不願見我。”
他喉嚨裏泛着苦澀的血氣,濃烈的悲苦震顫着四肢百骸隐隐作痛。
他做錯了太多事,太多事。
那些事是無法盡數彌補的傷口,那是他親手一刀一刀在蕭景瀾身上劃下的口子,血淋淋地疼着,或許一生都無法愈合。
可那時候,沒有人告訴他,怎麽做是對的……
谷主從不勉強別人,他收起折扇翩然離開,留下輕飄飄的兩個字:“随你。”
戚無行澆了花,用新摘的槐花煮了一碗甜湯,小心翼翼地放在蕭景瀾窗前,探頭去看他的小傻子在幹什麽。
小傻子窩在床上,把自己團成很小很小的一團,咬着被子,喉嚨裏像是小獸低幼的哭鳴:“嗚嗚……”
戚無行慌了,急忙沖進去連人帶被子一塊兒抱起來,用這輩子最溫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瀾瀾……怎麽了?是不是床太硬,被子不舒服,還是餓了……”
蕭景瀾紅着眼眶,像個小孩子似的吧嗒吧嗒掉眼淚:“哥哥進宮了……不要哥哥走……”
他瘋的一陣一陣的,神志不清的時候就像個小孩子,總是嘟嘟囔囔地說些過去的事。
戚無行輕輕拍打着蕭景瀾削瘦的脊背,輕聲安撫:“不走……不走……”
蕭景瀾閉上眼睛,好像要睡了。
逍遙谷的日子過得比外面好,他最近長了點肉,嘴唇也豐潤着有了些血色,乖乖軟軟的有些動人。
戚無行抿了抿幹裂的唇。
他很久沒嘗過這麽柔軟的滋味了。
蕭景瀾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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