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妖過家門而不入

沈景之今年二十有一,生身父母不詳,那年他師父譚志遠冒着雨夾雪去幾十裏地外的小山村跑活,回程時在山坳裏發現凍成茄紫色的小娃兒,于心不忍救了下來。後面報了警,也發過尋人啓事,二十一年過去依舊了無音訊。

對沈景之來說,孤兒這個身份并不難接受,他師父是孤兒,師兄是孤兒,師弟也是孤兒。師徒四人饑一頓飽一頓,互相扶持着過日子,倒也沒覺着缺愛缺親情。就是小師弟杜煦年紀小,心思敏感,偶爾瞧見別人一家老小和樂融融談笑風生,忍不住會露出豔羨的神情。

杜煦也是第一次見兩位師叔,偏性格膽小又內向,小聲喊了“六師叔”、“小師叔”後,悄不溜縮到自家師兄背後,一晚上沒憋出幾句整話。等深夜裏抱着被子竄進沈景之屋裏,卻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他邊鋪床邊感嘆:“小師叔看着比你還嫩,竟然是奔三的人了。”

驅妖師這行多的是奇人異術,駐容養顏是比尋常人多些門道,沈景之早見慣了,何況他那小師叔看着就深不可測。不過飯桌上乍一聽見葉彰說上個月十七剛過完二十九歲生日,再擡眼瞧瞧那張幾乎瞧不見皺紋和毛孔的臉,他也有點恍惚:“要不然人家怎麽是師叔。”

杜煦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過會兒又搖頭,嘀咕道:“六師叔倒是顯老。”

“你過了三十說不定還不如他。”

“沒事。”杜煦嘿嘿一笑,一雙細長的眼睛眯成條小縫:“我肯定三十以前找着對象,結了婚管它老少美醜。”

小師弟還光屁股和隔壁的丫丫黑弟玩泥巴時,就成天念叨着要讨媳婦,江水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後面送去上小學,“宏圖大志”經由班上同學散播到隔壁村,年紀大了知道害羞才漸漸不提了,只偶爾在家裏過過嘴瘾。

眼瞅着大師兄汪澤洋年過二十六還是光棍一條,杜煦就跟那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團團轉,三不五時出門和村裏的三姑六婆唠嗑,打聽十裏八鄉待嫁的好姑娘,恨不得立馬帶着他那不成器的大師兄登門提親,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沈景之估摸着再過一陣子,他耳邊也不得清淨了。

念頭剛冒出來,果然瞧見杜煦眼珠子轉一轉,轉到他身上,十分意味深長。沈景之額上冒出幾滴冷汗,咳嗽一聲開始轉移話題:“你明天早起上學,起床記得喊我一聲。”

杜煦嗯了聲,抖開被子鑽進去,大熱的天随便蓋了肚皮,四仰八叉的占了大半個床面:“高老板拿來的照片我看過,那腳印比大象的還誇張,師父還把師叔請來,這次肯定是大陣仗。”

“陣仗再大也沒你的份,老實備戰高考吧高中生。”

其實他心裏也懸,驅妖這事從小到大見多了,前兩年也得到師父首肯跟着幹了點打雜的活兒,搬搬東西,擺擺工具之類,真正上手卻是頭一遭。今晚上從師父手裏接過那把心心念念十幾年的青鹘寶刀,一早的興奮期待消失殆盡,心口咯噔一下,不詳預感油然而生。

自己吓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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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咽了口唾沫,爬上床前不由回頭看了眼放在刀架上的青鹘刀。

青鹘刀雖然叫青鹘刀,卻不是青色,而是森森的白。刀鞘,刀刃,刀身,以及白色布條裹住的刀柄,渾然一色。沒有多餘的圖案雕花,該平整的地方平整,該鋒利的地方鋒利,一眼看去并不稀奇。

亘古不變的定律:看着越不稀奇的東西往往越稀奇。

青鹘刀集萬妖主骨熔煉,鑄成之日便自帶威壓,刀不出鞘就能吓退些尋常的山精水怪。雖比不上傳世千百年的寶器,在修煉困難的當代,大妖大怪比熊貓還罕見,一把青鹘刀足夠應付百分之九十的生意了。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初出茅廬就碰上那萬惡的百分之十……

一夜好眠,早上起來精神飽滿,心情舒暢。

刷完牙洗完臉,白背心花褲衩換成寬松柔軟的青灰色衣褲,拉開門被小風一吹,衣袖飄飄,褲腳也飄飄,看上去有那麽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沈景之自顧自美了一會兒,反手掩上房門,下了臺階,到院裏的大榕樹下同衆人一起吃早飯。

照樣是饅頭鹹菜白粥,出自杜煦之手。那孩子自打學會做飯,就自覺包攬了早晚餐,那還是因為學校離家遠,中午來回麻煩,不然一頓也不會落下。

用杜煦自己的話說,他小小年紀就和師父一起扛起養家的重擔,師父主外,他主內,辛辛苦苦把兩個不懂事的師兄拉拔長大。

饒是他這樣“含辛茹苦”,沈景之照樣一個饅頭了事,多一口都吃不下。和着清茶咽下最後一口,沒滋沒味的搬着小板凳到樹蔭外曬太陽。

譚志遠對他哪哪都滿意,唯一看不慣他飯量小還挑食:“小二,過來把粥喝了。”

沈景之交叉着腿,懶散地盯着小花圃裏緊簇的水紅美人蕉:“不吃了,等會兒路過王記,讓師兄給我買倆香菇包,想吃那個。”

譚志遠瞪他一眼,山羊胡子翹了兩翹。不過他昨天剛回來,譚志遠念了他小半年,這幾天是舍不得打罵的。脾氣上來也只是哼一聲,低頭吃自己的。

雨陽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江水村在雨陽所屬最西部,高家別墅所在的郊區在最東,兩個多小時車程。吃完早飯出發,将近正午才到。

楊家是雨陽的招牌之一,在全國的知名度不亞于市裏那倆5A級景區。

沈景之上大學那會兒,選修了一門經濟管理類學科,課上半數案例都是關于這位傳奇的草根企業家。楊鵬這個名字,這個微微發福的半百男人,被烙上“成功”、“勵志”、“榜樣”等各種各樣積極向上的印記,出現在新聞裏,雜志封面上,視頻裏,不厭其煩和他們這些娶不到有錢有勢千金小姐的毛頭小子分享成功經驗。

他有時候會酸不溜秋的想,雖然做不了豪門女婿,但也幹不出功成名就抛棄原配的缺德事,有錢沒錢,人品最重要。

看着對面二十出頭的新任楊夫人,沈景之胸腔裏沸騰的檸檬汁漸漸平息下來。視線一移,落在化着歐美大濃妝的楊雨菲身上,再順着楊雨菲含春的眼神,落在他旁邊端坐的小師叔身上。

是了,論長相,沈景之自認遜色一籌。葉彰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向外冒着寒氣,實打實的高冷男神範,好這口的姑娘不在少數。

葉彰像是習以為常,目不斜視,注意力全在楊鵬和譚志遠的談話上。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沈景之暗自咋舌,弄出的小動靜倒是招來葉彰詢問的目光。他呵呵笑着擺擺手,表示沒事。葉彰蹙了下眉頭,又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

“您的意思是,妖邪連續作亂幾日,除了花園裏的腳印和楊小姐看到的藍色火光,沒人見過那東西的模樣?”段弘文握着保溫杯,有意無意打着旋兒。

楊鵬颔首,正欲說什麽,被妻子曹燕書打斷:“要我說,就是老楊疑神疑鬼,這宅子背靠麒麟山,山裏有幾只野獸再正常不過,那腳印子我也瞧見了,方不方,圓不圓,估計是工人運東西自己弄出來的,毀了幾株進口花,怕擔責任才扯謊。”

工人在扯謊,明确告訴他們是妖邪作祟的譚志遠又算什麽?

這曹燕書,美則美矣,就是嘴欠,攀上楊鵬這種見人說人話的見鬼說鬼話的人精都沒學會半點皮毛。

妖魔鬼怪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若非眼見為實,多數人還是科學至上。但行內人都請來了,再說這話難免落人面子。

譚志遠似笑非笑地撫了撫山羊胡,汪澤洋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段弘文神色尴尬,一時不知道接什麽話。葉彰一貫沒什麽表情,仿佛沒聽見。

沈景之覺得沒什麽,這妖怪亂則亂,到底沒鬧出人命,不到非除不可的地步,反正訂金收了,還指望他們還回來?白得五十萬,何樂不為?

遇到事情,多往好處想想,哪有那麽多氣值得生。

他這邊心寬了,一屋子卻陷入詭異的沉默。

楊鵬在桌下掐了曹燕書一下,眼神警告她別多話。年輕膚淺的小姑娘可以不信,他手頭動辄上億的生意,寧信其有。轉眼臉上已經換上圓滑的笑容:“依各位師傅看,這事怎麽解決妥當?”

尋主意的話,幾個小的沒應聲,譚志遠沉吟片刻,沒直接答複,而是問:“楊總的意思,這妖一定要除?”

“這……”

找你們來,不就是為除妖?

楊鵬腹诽,面上笑容更甚:“譚師傅,我也知道這妖怪沒害人,但凡事總有個萬一,接連三天發生怪事,房子買了沒幾天,打住進來天天心神不寧,後面再出什麽事的話……”

譚志遠神色不變,楊鵬心道自己想多了,驅妖師不驅妖,何必多此一舉坐在這兒和他說話,索性敞開了說,“您也知道做生意的多半信鬼神,不光信,也敬,也懼,人生在世,求得一個順遂安康,老讓它這麽鬧下去總不是個事,不如除了幹淨,也不怕它日後生事端。”

又是一陣沉默。

楊雨菲約莫受不了壓抑的氣氛,輕佻地朝葉彰抛個媚眼,踩着高跟上樓回房。曹燕書本來就不信,楊鵬不讓插話,就低頭看自己指甲上的水鑽,一派置身事外的泰然。

很快,她的泰然就土崩瓦解。

外面突然起了幾陣怪風,夾雜着低啞的嘶吼鳴叫,落地大窗厚重堅實,門窗緊閉,那風似乎穿透玻璃板和門板,掀起簾子,印了水墨畫的布簾飄蕩在半空獵獵作響。沈景之感覺周身發涼,眼前的茶杯震顫移位。

屋裏人俱是一驚,沈景之手摸到身側的青鹘刀,暗暗抓緊,準備随機應變。

須臾,風平浪靜。來得快去得也快,沈景之握着刀鞘的手松了松,始終沒放開。

“是妖怪。”這是葉彰進門來除自我介紹之外說的第一句。

段弘文肅着臉:“不止一只。”

曹燕書臉色刷白,兩手死死攥着楊鵬的胳膊,張惶地四處亂看:“是、是不是……因為我說錯了……惹惱了它們?”

譚志遠和葉彰四目相對,皆鎖緊眉心。

“譚師傅,您看這——”楊鵬也吓出一身冷汗,到底見多了大場面,手還在發抖,表情卻是不顯。

“師父,它們沒有惡意?”汪澤洋納悶道。

是沒有惡意。

沈景之從小到大跟着譚志遠東奔西跑,妖怪有無惡意,戾氣深重還是友好平和,只需感應其所釋放的妖力。大多數妖行事簡單粗暴,不屑用心計。如果有意害人,剛才屋裏的動靜肯定不止窗簾飄蕩,茶杯移位這麽簡單。

這麽匆忙,倒像是急着趕路。那個方向——麒麟山?

沈景之一愣。

如果真是這樣,那麒麟山肯定有什麽大事發生。剛才一瞬之間,過去的可不止一兩只妖怪,他這個半吊子都能感應出二十幾只,且大多數實力強悍,不是小打小鬧上不得臺面的小妖怪。

顯然另外幾個和他想法差不多,都側着腦袋,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邊,正是麒麟山所在。

作者有話要說: 小龍大概第四章或第五章出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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