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剔靈骨

葉彰和司悟說走就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沈景之陡一聽小師叔提起萬足山,正納悶他去萬足山幹什麽,兩陣涼風一掃,屋裏只剩下他和念止。他們去的匆匆,竟然沒忘記把房門關上。

八成是有話要談。

既然不方便當着他的面談,那他就不摻和。

人走光了,照看念止自然成了他的任務。沈景之抖開被子,懶得刷牙沖澡,踢了鞋子鑽進被窩,眼皮掀了兩下,再擡不起來。

睡下沒幾分鐘就陷入怪夢,誤入四界到現在,他幾乎每天都會做一兩個怪異的夢。有時是漫山遍野的雪白梨花;有時是古色古香的府邸宅院;有時是一片血紅,耳邊充斥着吶喊和慘叫……

今天是念止,她穿着鮮紅嫁衣坐在廊下,撩起面紗,滿面紅妝遮不住她的無奈和倦怠。她翹着嘴角,力不從心地輕笑:“其實嫁人沒什麽不好。”

然後她站起身,獨自沿着長廊走遠。

畫面一轉,紅紗掩面的少女坐進喜轎,十裏紅妝,鑼鼓喧天,長長的隊伍漸行漸遠,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紅。

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聲音滑到舌尖,轉成一聲低嘆……

胸悶。

呼吸不暢。

沈景之難耐地睜開一只眼,對上一雙探究的金眸。喉嚨發幹,他滑動喉結,總算壓下那股子澀然:“回來了?”

“嗯。”司悟彎腰,輕輕将趴在沈景之身上熟睡的小姑娘抱回兒童床,“還早,再睡會兒。”

“她醒過了?”他翻身側躺,看司悟将小被子對折,輕搭在念止身上。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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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游啊?”

“也許。”

沈景之睡眠淺,被念止這麽一鬧瞌睡跑了大半,索性半靠床頭,和他說話:“你們去萬足山幹什麽?”

“打探情況。”

“打探到了?”

幫念止掖好被角,司悟拉了把椅子在小床邊坐下:“那個叫葉彰的,什麽來頭?”

“驅妖師,和我師父一個輩分,我喊他一聲師叔。”

“身世背景呢?”

“聽說是師爺從孤兒院領來的,因為有天賦就引他入行了,跟在師爺身邊二十幾年了,今年二十九歲,沒結婚沒談姑娘。我知道的就這些,別的不清楚。”

“嗯。”

“嗯什麽?你打聽他做什麽?”

司悟伸出指尖,又一次探上念止眉心,收手時臉色陰沉兩分。

沈景之問過,他說這是在探靈力,感生氣。念止現在空有靈骨,靈力全無,生氣微弱,比混沌游離的孤魂野鬼還要虛弱,仿佛跳脫四界之外,本不該存在一般。

也是因為這個,司悟無法帶她出入四界。

沈景之很快轉移注意:“還是那樣?”

司悟點頭,問他:“你仔細回憶,那天我下山之後,洞內發生了什麽?”

“我只記得我睡着了,再醒來就在家裏了,我師兄和葉彰師叔在麒麟山找到我和念止,一并帶回來的。”

“你可知她為何化成孩童模樣?”

“不知道,醒來就這樣了。”

這些問題他反複問過沈景之四五遍,答案如出一轍。師娘身上被師父施了禁制,無法自如出入界口。

幾位神君和他父親均随師父外出辦事,界中有權開啓界口的只有他,那就是界外人在搞鬼。

只是何方神聖能神不知鬼不覺從他眼皮底下帶走兩人,甚至能抹去師娘身上的靈力和氣息,連他也感應不到。

能做到此番地步,他能想到的只有師父。最不可能這麽做的,也是師父。

他鮮少步入三界,對三界了解甚微。眼下發生的事完全不在他掌控之內,師父行蹤不定,他的滿腹疑問無人能解,活了兩千餘載,這種束手無策的境地攏共沒遇到過幾回。

沈景之這邊也一堆問題壓在心上,接連的怪夢,念止遇襲時強烈的百感交集,還有手背上出現又消失的黑色鱗紋……

至于怎麽問,他開始犯難。

你知道我為什麽做怪夢?

為什麽我寧願自己死也不想念止出事?

他心裏也明白這兩個問題司悟八成答不上來,心思轉了轉,問了個他最有可能知道的:“你說感應不到念止,後來怎麽在雨花市找到我們的?”

“我能感應你。”

“怎麽感應?”

“你心緒亂了。”

心緒亂了?

“什麽意思?”

“你心緒亂了,我就能感應到你。”

你們第四界的人都這麽難聊天嗎?

沈景之伸出左手,翻轉手背給他看:“和我手背上出現過的鱗紋有關?”

“是。”

“你知道這鱗紋是怎麽回事?”

“知道。”

沈景之眼睛一亮:“怎麽回事?”

司悟忽然擡頭,直視着他。沈景之沒反應過來,不明不白和他對視了一分多鐘。臉頰和耳朵沒來由升溫,不由尴尬,翻身背對他:“不想說就算了。”

慫了。

區區一個對視,他竟然慫了!

好端端,玩什麽對視?

沈景之悄悄往被子裏縮,捂住半張臉。

乖乖。

沈景之你他媽臉紅個屁啊?

倆老爺們眼兒對眼兒看看你就臉紅了?

丢人。

司悟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團,垂眸,眼底微漾,唇邊一抹淺淡的笑:“你心緒亂了。”

沈景之假裝沒聽到,左手偷摸伸出被子,外面天光大亮,他毫不費力就能看清手背上的鱗紋……

**

沈景之睡到吃中飯才起,杜煦把他叫起來就出去了。

他半夢半醒坐起來,在屋裏掃了一圈,不見念止和司悟的身影。

醒了?

從床底下勾出鞋子,顧不上穿沒穿好,踩着鞋跟就拉門出去。

念止果然醒了,正蹲在大榕樹下,和葉彰一起數螞蟻玩。司悟坐在石階上,擰眉看着院裏的兩人。

沈景之感覺司悟并不喜歡別人離念止太近,吃飯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葉彰和杜煦照常坐在念止左右手,一個月來一直是這樣坐的,一桌人見怪不怪,包括念止自己。

她剛在長凳中間坐好,司悟長臂一伸把她提起來,放在自己旁邊:“坐這兒。”

念止無所謂,招招手讓沈景之坐在自己另一邊。

沈景之沒推辭,人沒坐穩,又見司悟阻止了杜煦給念止倒水,接過水壺,給念止倒了小半杯。

念止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不大有精神,小身子一歪倒在沈景之身上。司悟眉頭一皺,把她扶正坐好。

吃醋嗎?

在栖龍山時,他龍蛻念止寸步不離守着,有事離開還要把他抓去守着。

想來他們關系不一般。

念止真身他見過,漂亮靈動,性子又單純,屬讨喜的一類,配司悟這樣的冷美男正登對。

沈景之自以為參透了大妖怪和老神仙的私密,默默往邊上挪了半個身位。

今天沒什麽新鮮的菜式,念止只吃了一小碗豆花,便跟司悟回屋重新包紮傷口。

譚志遠幾人吃完飯去了堂屋,沈景之和杜煦兩個小的留下收拾碗筷。他擦完桌子,司悟剛好從房間出來,緩步走到他身邊:“你誤入四界的事,暫且別說。”

這話念止也提醒過,沈景之答應下來,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麽。

得到的答案也和念止給他的無二:“直覺。”

“行。”

二人一起進了堂屋,譚志遠坐在主位,汪澤洋站在旁邊給他洗茶泡茶。葉彰坐在左手邊第一個位子,手裏拿着白綢布,又在擦他那把短刀。沈景之引司悟坐到右手邊的長椅上,杜煦最後一個進來,自覺接替大師兄的活兒,提了茶壺給師父倒茶。

譚志遠沒立即讓他說明昨晚發生了什麽事,豆大的小眼睛看向司悟:“小老兒眼拙,不知這位的本體是?”

“龍。”司悟淡淡道。

除了葉彰和早就知情的沈景之,師徒三人都難掩詫異。

現今的人界,天生妖獸少之又少,何況是龍這種上古大妖。他們這一派已有兩百多年傳承,從祖師爺開始就有手書記載驅妖事跡的傳統,成百上千冊書卷,關于龍的事跡僅有兩三行筆墨,前面還有“據說”的前綴,真假難辨。

眼前這位妖氣漫天,氣息獨特,确是他們沒見過的妖怪。

驅妖界默認龍是神話傳說杜撰的産物,司悟毫不遲疑的自報家門又不像诓人,他們心裏有疑問總不好冒失的讓人化出原形看看廬山真面目。

天生妖獸,同為妖族尚且要繞道而行,何況眼前這位道行高深,輕易開罪不得。

他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吧,只要不站在敵對面一切好說。

杜煦機靈,屁颠颠跑過來給司悟也斟了杯熱茶。

司悟淺笑:“多謝。”

大妖怪就是講究,還知道道謝。杜煦想着,對司悟的好印象噌噌上漲。

沈景之口渴,順手遞了空杯過去,杜煦已經提着茶壺去了葉彰那邊。

小王八蛋,喜新厭舊。

沈景之暗啐,将空杯往桌上一怼,自己倒了杯涼白開。司悟瞧瞧他,将自己那杯沒碰過的推到他手邊:“喝吧。”

“我不愛喝茶。”他又給推回去,端起涼白開一口喝個幹淨。

司悟沒堅持,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小二。”譚志遠喊他。

沈景之心領神會,不用師父細問,撇去司悟和念止來自第四界的事,将昨晚的事還原了個大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麒麟山襲擊他的黑手沒揪出來,念止又被盯上。

“會不會是同一夥人幹的?”杜煦猜測,“麒麟山,雨花市,他們好像很清楚師兄的行蹤。”

葉彰也覺得是一夥人,不過另有理由:“靈骨。”

譚志遠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小二靈骨被剔還說得通,念止一個四五歲的小娃,被盯上實在沒有道理。”

葉彰一愣,譚師兄三根靈骨,開眼數十年,看不出念止身上有十根靈骨?他們一直,将念止當成普通小孩看待嗎?

沈景之原來只有一根靈骨,開不了眼,辨不出別人有幾根靈骨,甚至連自己靈骨被剔都沒察覺,知道念止有靈骨純粹是因為提前知曉她的身份。他看不出來正常,師父和師兄兩個開眼的怎會看不出來?

他也不敢亂說,杜煦的話給他提了個醒,對方确實對他的行蹤了若指掌,要麽身邊有奸細,要麽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着。

謹慎謹慎再謹慎。

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能說,他現在也很迷茫,最好的法子是不說。

司悟和葉彰目光在半空交彙,很快錯開。司悟撫摸着茶杯上的圖案,低頭不語。

葉彰暗道自己粗心大意,神色卻沒什麽變化:“師兄說的是,是我疏忽了。”

譚志遠不疑有他,拿不定主意時立刻想到向師父求助:“此事蹊跷,我明天去北陳一趟,師父可能知道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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