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往事

昆吾不知道自己在盤黎的房門口坐了多久,腦子裏一片混沌,許多記憶争相湧進腦海,以前的,現在的,關于盤黎的,關于死在他們手上的凡黎和秀黎的,關于他自己的……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這些,自從盤黎沉睡後,他就變成了邬源,一心盼着盤黎蘇醒的邬源。

不去想,就不用思考對錯,就能心安理得地守着盤黎。

其實不用想,他也知道當初錯得離譜。

他将這一切歸罪于臨涯的蠱惑,可直到今天發現盤黎的肉身不見之前,他還在為臨涯做事。為他抓妖捕魔,為他剔骨抽魂,只有臨涯能留住盤黎的一口氣。

為了盤黎。

為了盤黎,和他自己。

他聽任臨涯擺布,設計殺害一起長大的秀黎,親眼看着她成魔,親眼看着她被臨涯一槍穿喉,甚至親眼看着她魂飛魄散。

有過猶豫嗎?

有。

可是他回不了頭,秀黎的死,是無可挽回的開端。

秀黎死了,懾東軍沒了,再多殺一個,多殺幾萬個又有什麽區別?

他已經邁出了這一步,如果半途而廢,秀黎的死,懾東軍的覆滅将沒有任何價值。

臨涯不會真正置他們于死地,只要留得一縷殘魂。一絲殘魄,千百年過去,他們照樣能輪回轉世。

他們是留了餘地的。

在前往南部的路上,他一遍遍安慰自己,即便雙手顫抖的快要沒有知覺。

然後,鎮南軍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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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萬北陳将士,數十萬敵軍将士,他看着長大的凡黎和秀黎,全都沒了。焦黑的泥地,血肉模糊的屍體,刺鼻的血腥味。他站在高坡上,俯視這一切,從心如刀絞到冷眼麻木。

他回想起更久之前。

那縷古怪的殘魂飄進他的寝殿時,他可以選擇不同他說話。

那縷殘魂告訴他有法子讓盤黎和他一起成神升入天界長相厮守時,他可以選擇不聽不信。

那縷殘魂讓他和盤黎為他殺妖除魔剔骨煉魂時,他們可以選擇拒絕。

那縷殘魂計劃用懾東軍和鎮南軍的數萬陰魂來煉化補齊他自身魂魄時,他們可以選擇收手。

盤黎反悔跪下來求他放棄計劃時,他應該停下來和盤黎回歸平淡的生活。

可是他通通沒有。

他親手射出了那兩支長臨箭,眼睜睜看着他視作親妹的小姑娘從戰馬上跌落。

他将盤黎軟禁在将軍府。

他親手殺了盤黎最疼愛的小妹。

等到了南部,他還将親手殺掉凡黎……

他做了很多錯事,只是很久很久不曾想起,連自己的罪孽一同塵封了。

他害過的人,妖和魔,沒有任何一個有機會再站在他面前,親口控訴他的罪行。聽不見看不見,他就能繼續自欺欺人。

當沈景之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用諷刺的語氣和他說話時,他就無所遁形,做過的所有髒事全部暴露在大白天光底下,一樁樁,一件件,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的惡行。

愧疚無濟于事,道歉于事無補。

他能做什麽?

死嗎?

以死謝罪,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一點。

無論是東方昆吾,還是邬源,都自私得令人發指。因為他的私欲,害了多少人,也害了他和盤黎。

昆吾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把腦袋埋進臂彎裏,他無聲地咬緊嘴唇,眼淚流了滿臉。

房門被拉開,昆吾渾身繃緊,而後一骨碌翻身站起,狼狽地準備落荒而逃。

“太子殿下。”盤黎及時叫住他,聲音平平的,聽不出情緒,“陪我說說話吧。”

昆吾攥了攥拳頭,沒有轉身:“我……你好好休息,改日再……”

“昆吾。”

“嗯……”

盤黎将房門推得更開,先回了房:“進來說。”

昆吾長長吐出一口氣,步伐猶豫地進屋,把門帶上,就站在門邊,不敢靠近半步:“盤黎,我——”

“當年的事,你我都有錯。”盤黎倚在窗口,擡頭望着湛藍的天,“凡黎說的沒錯,我和你,誰也不比誰幹淨。”

昆吾薄唇翕翕合合,想說的話很多,最終只彙成一句:“對不起。”

盤黎自哂:“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何用?”他眯了眯眼,不大适應刺眼的陽光,“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我。”

“……你說。”

**

說是找個地方落腳,再商議對付臨涯的對策,三位神君卻不慌不忙,悠閑自在的在于越的別墅裏東看看西摸摸,一會兒評價茶味道欠佳,一會兒對着電視誇贊凡人花樣真多,全然沒有半點着急辦正事的樣子。

看上去相對沉穩靠譜的神啓,從盤黎的房間出來,直接拉着妻子進了另一個房間,偶爾能聽到裏面傳來幾聲帶着怒氣的争吵。

沈景之找了比較好說話的花語君來問了幾句,對方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讓他也去睡覺,養足精神好辦事。

接連幾次被堵回來,沈景之尋思他們應該已經想好怎麽做了,只是不急在一時,旁敲側擊了幾句,确實如他所想,索性放寬心,果真自己找房間睡覺去了。

他洗漱完躺下,給家裏去了個電話,詢問汪澤洋師父的情況,那邊說已經把人接回家了,中午醒過一次,不像前幾天那樣呆呆愣愣的,精神頭不錯,就是不記得這幾天發生的事。

醒了就好,記不記得不打緊。

沈景之松了口氣,交代他們最近沒事少出門。汪澤洋也沒細問,滿口答應下來。

他挂斷電話,抖開被子準備裹好睡覺,抖着抖着就見房門開了,司悟走了進來。

他現在一見到司悟就臊得慌,也不大敢和他對視,若無其事地鑽進被子裏,含糊地打了個招呼:“來了?”

“嗯。”司悟知道他現在別扭着,便也不提那些讓他害臊的事,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下,盯着被窩裏隆起的一團,“盤黎的事,都弄清楚了?”

“差不多吧。”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着一雙眼偷瞄他,看他又坐那麽遠,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卻沒在這上面糾結,“東部和南部的事,他一開始就知道,估計是臨時反悔的。”

“估計?”

“我猜的,我沒問他。”他仰躺着,雙手墊在腦後,“差不多是這麽回事吧,你還記不記得越哥之前說昆吾本來是打算帶盤黎一起去南部巡視災情的,後來盤黎借口說家裏母親病重就沒去,八成是臨時反悔了,沒法對自己的親弟妹下手。他原本應該是想去東部報信的,只可惜去晚了,所以他給秀黎獻了靈骨後立馬就趕往南部,他看到秀黎的下場,不希望凡黎也魂飛魄散,所以搶先殺了他,送他的魂魄去輪回轉世,然後他負疚自殺,陷入沉睡不願醒來。我猜是這樣,我今天進屋就和他說了幾句話,看他的反應就知道和我想的差不多。”

“他殺了你?”司悟皺眉道。

沈景之想糾正他是殺了凡黎,想了想又覺得沒差,嗯了一聲翻身背對他:“我好累,先睡一覺,有什麽事喊我起來。”

“好。”司悟應聲,怕打擾他休息,随後就不再說話。

房間裏寂靜無聲,只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風吹樹葉的聲音。

司悟仔細聽着床上的動靜,沈景之的呼吸平緩均勻,他猜他應該是睡着了,腳步微動想去看看父親和娘親的情況,床上的人突然出聲:“你靠近點兒,我現在特沒安全感。”

“好。”他調轉腳步,到床沿坐下,“睡吧,我守着你。”

“嗯。”

又過了一會兒,沈景之翻身面朝他這邊:“不然你躺上來吧,有人陪着我才能睡安穩。”

司悟拒絕了:“還是不要了,最近天涼,我身上也是涼的,你會睡不好。”

沈景之充耳不聞,掀開被子,拍拍身側的位置:“上來。”

“我保證會一直在旁邊守着。”

“上來!”

僵持了半分鐘左右,司悟敗下陣來,脫了靴子躺進去。頭剛挨上枕頭,懷裏立馬擠進個暖烘烘的身子。他遲疑地伸出手,最終還是輕輕搭在他的背上:“睡吧。”

嘴上叫着累,真叫他睡又睡不着,沈景之蹭了蹭他的胸口,就想和他抱着說說話:“在蒼無界的時候,知道我的前世是凡黎,你為什麽那麽激動?好像你和凡黎原來關系特別好似的。”

“我出生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凡黎。”

“瞎說,不該是你娘親嗎?”

“不一樣,娘親是妖。”

“那倒也是。”沈景之笑道,“你怎麽知道是凡黎?你娘親告訴你的?”

“我記得的。”司悟低沉的聲音就落在他耳邊,鼻息微涼,“龍的孕期是四十個月,三十六個月時,我就能感知外界,出生的時候,我就能記事了。所以我記得是你從山匪手裏救下娘親和我的,也是你陪在娘親身邊等我出生的,後來我被臨涯所傷,也是你恰巧經過,把僅剩的一根靈骨贈給我,我一直記得你。”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那時師娘剛被太子昆吾的人引到人界,娘親不願留在家裏等消息,偷偷跑到人界尋人,因我出生在即,娘親靈力微弱,只得化成龍身找個洞穴藏身。沒想到被一群山匪發現蹤跡,認出娘親是龍,彼時人界已少有龍現世,那群山匪便想抓了娘親賣給貴族賞玩,娘親無力反抗,拖着虛弱的身子逃到軍營附近,當時你正帶了一隊人馬查探地形,便擊退了山匪,救下娘親。當時下了小雨,你便将娘親移到賬內,我便是在你的營帳中出生的。”

沈景之驚奇道:“你娘是用龍身生的你吧?生下來不該是顆龍蛋嗎?”

“龍蛋生下來不易存活,龍胎一般是靠吸取娘親的靈力在腹中孵化,生下來就是龍身。”

“還能這樣。”沈景之長了知識,興味盎然,“那後來呢?”

“後來父親找來了,将我和娘親接走了,他問過你的名字,你說你叫淳于凡黎,我就記住了。”

“你們後面怎麽遇上臨涯的?”

司悟有一搭沒一搭拍着他的後背,下巴抵在他頭頂上:“不是遇上的,他自己找來的,當時父親和師父他們忙于重塑師娘的肉身,我們沒回穴工山,蒼無界也沒開辟,父親将我和娘親送到龍脊山和外公外婆暫住,臨涯就找來了。他打傷外公外婆,娘親拼死帶着我逃出龍脊山,鱗紋互有感應,父親知道我們出事了匆匆趕來,那時我已經被打散了一魂三魄。你剛好帶兵南下碰到我們,你說一根靈骨留着也沒意思,所以就給了我。”

他仔細回憶一番,補充道:“其實,你沒趕到南部戰場就被殺了,師娘被帶入蒼無界後,我曾随父親和娘親去南部找過你,萬足山的陰魂裏沒有你,外公外婆說距離龍脊山不遠的一片竹林裏發現幾具死屍,我們在那裏找到了你的屍體。另外幾位将士的陰魂還在附近飄蕩,唯獨不見你的,父親說你可能轉世了,也可能魂飛魄散了,因殺死你們的人沒有帶走其他魂魄,所以猜測你被提前送入輪回道的可能性更大。之後我們随師父入住蒼無界,父親多次出界尋找你的下落,沒有找到,後來師父準我自由出入四界,我也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自己就出現在我身邊了。”

“為什麽找我?報恩?”

“嗯。”司悟停頓片刻,輕笑出聲,“不過知道你就是凡黎,我很開心,既找到了恩人,也找到了命定之人,很好。”

沈景之在他懷裏拱了拱,也伸手摟住他:“好是好,不過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

“論靈骨論妖魂,你外公外婆,甚至你娘親都要比你這個剛出生的小龍強大吧?聽你的描述,臨涯分明能壓制住他們三個,為什麽非要和你過不去?”而且是在已經打傷了司悟的外公外婆的情況下,何必浪費時間去追爾岚和司悟,沈景之覺得說不通。

司悟眸色暗了暗,換上漫不經心的語氣:“誰知道呢,臨涯那個怪胎,行事一向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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