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妖王

沈景之還是睡了一覺,被司悟叫醒後久久回不過神。

他夢到念止,五歲女娃模樣的念止。

她置身一片黑暗之中,玉色的襦裙浸滿鮮血,平日裏粉嫩的小臉血跡斑斑,身上的傷口深一道淺一道。眼睛裏,鼻腔裏,嘴巴裏不斷有血液流出,似是極為痛苦,蜷着小身子滿地翻滾吶喊。

“又做噩夢了?”司悟撫着他的臉,幫他擦掉上面的淚痕。

沈景之盯着天花板,只能看見滿目的赤紅,緩了好一陣,才看清頂上的吊燈。他掀被下床,心跳奇快,強烈的不安重新盈滿心頭。

“小景?”司悟連忙穿好靴子,跟在他後面走出房間。

沈景之慌亂地拉開門,在走廊裏怔怔地站了幾分鐘,目光終于聚焦,徑直往神啓夫婦的房間走去。路過盤黎的卧室,他剛好打開房門,和他撞個正着。

司悟扶着他的胳膊把人穩住:“你到底夢到什麽了?”

沈景之卻緊緊盯着同樣神色不寧的盤黎:“你也夢到了是不是?”

“秀黎她……”

“這只是夢,對吧?”

盤黎無奈地搖頭:“秀黎身上有我們的靈骨,她若有難,我們會有感應。”

沈景之呼吸急促起來:“胡說!臨涯切斷了她和我們的感應,我們根本沒辦法感應到她。”

“如果不是感應,我們不會做同樣的夢。”

沈景之抿嘴沉默了幾秒,快步走過去敲響神啓和爾岚的房門。

門拉開一條縫,屋裏亮着燈,沈景之顧不上那麽多,推開門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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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啓夫婦和三位神君都在,臉色都算不上好看,沈景之心裏咯噔一下,已經能确定那個夢是真的了。

“現在怎麽辦?”他直接問。

明起搖着扇子,眉心擰成一個疙瘩:“小龍,你且回去看看那株靛颏花可還好。”

司悟颔首,開啓界口便走了。

“都什麽時候了,還管那勞什子靛颏花?”

“凡黎。”盤黎輕輕按住他的肩,示意他冷靜,而後溫聲問明起,“那花有何特別之處?”

“當年念止的人身和魔身合而為一塑得如今的身軀,還餘有一部分殘身,便化作那株靛颏花,人在花在,人亡花枯。”

沈景之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勉強調整好氣息,問道:“你們剛才應該感應到念止的位置了吧?”

陸坤點頭道:“只是一瞬間,不過大概知道在毓秀山一帶。”

明起道:“那畢竟是臨涯的老巢,想來他受了重創總歸是要回那裏養精蓄銳。”

“那我們快走吧。”沈景之急道。

“走去哪兒?”花語挑眉看他,“方才應是念止的靈智一時清醒,現在無法感應,定是臨涯再占上風,肯定已經逃到別處去了。”

“不去看看怎麽知道?”

“已讓于越和葉彰去了,你且坐下,等他們回來便知在不在。”

沈景之抹了把臉,依言坐在沙發扶手上,安靜了沒兩秒,又皺着臉問:“他們去了多久?怎麽還不回來?”

“剛走。”花語在他肩上拍了拍,“年輕人,遇事不要急躁,主要急也沒用,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

“幹嘛這樣看着我?我說的不對?”

沈景之撇過頭,懶得搭理他,轉而問神啓:“臨涯的目标,其實是司悟對不對?”

神啓微訝:“為何會這麽想?”

“臨涯當初,究竟為什麽盯上司悟?”沈景之定定地望着那雙金色瞳眸,肅着臉,“我要聽實話。”

神啓看了眼爾岚,見她沖自己點頭,便不再隐瞞:“因為他是妖王。”

“什麽意思?”

“萬妖之王,他出生便是妖王降世,擁有強大的妖魂,強大的靈骨,待到他能熟練操縱天生妖力時,實力将遠超過我,成為新一任妖王。于臨涯而言,能得到我兒的軀體,勢必能與他的神魂相契,讓他實力大增。只是當時他殘魂虛弱,強占司悟肉身恐無法壓制他的妖魂而遭到反噬,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抽取妖魂,打算先宿入司悟體內再作打算。”

“那現在呢?”

“什麽?”

“現在他還能像當初那樣抽走司悟的妖魂嗎?”

神啓低聲道:“司悟修為尚淺,想必你也看到了,臨涯不止一次壓制住他。當日臨涯抽出他一魂三魄,損了我兒的根基,也抑制了他與生俱來的妖力,如今三魂七魄才算重新融合好,想操縱天生妖力還需一些時日。”

“一些時日是多久?”沈景之刨根問底。

“不一定。”神啓說,“可能三五日,可能千百年。”

**

司悟回到梨園竹樓,在屋前見到蒼無。

藤蔓編織的花架上,錯落的擺着幾盆蘭草,那株靛颏花,擺在其間有些突兀。

“師父。”司悟喚了一聲,對着師父的背影拱手行禮。

蒼無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單音,算作應答。

空氣裏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司悟知道那是師父在用血氣供養靛颏花,就如當年他用同樣的方法供養師娘。

司悟走到近前,将那株靛颏花的模樣收入眼中。花瓣已然失去往日的鮮活,微微卷曲起邊緣,顏色黯淡,枝葉枯黃。

“師父,靛颏花……”

蒼無沉默着,指尖流出的血滴更快,殷紅的液體打在花芯裏,頃刻被吸收幹淨,靛颏花卻沒有半點變化。

司悟垂眸,輕輕扼住師父的手腕,将他的手拉離花瓣上方:“師娘的情況,想必您也感應到了。”

蒼無并不看他,也沒甩開他的手,只望着那株靛颏花出神。

半響,他忽然喊他:“小龍。”

司悟撫過他的指尖,替他愈合了傷口:“嗯。”

“你可喜歡蒼無界?”

“喜歡。”

他又問:“為何喜歡?”

司悟回道:“在這裏,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

“無憂無慮……”蒼無慢慢重複着這四個字,像是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

“是,這裏沒有戰争,沒有那麽多繁瑣的規矩,不論神妖魔人,還是精靈鬼魂,都能和諧共處,相安無事。在這裏我可以随時随地化形,不必有任何後顧之憂,不會被當做怪物看待,我很喜歡這裏。”

蒼無扯了扯嘴角,沒能笑出來:“你說,念止她,為什麽不喜歡?”

“師娘也喜歡這裏,只是有些事,她終究放不下。”

“為何放不下,那個可悲又可笑的真相,有何放不下?”

司悟無言。

蒼無并不管他,怔怔地望着卷曲焦黃的花瓣:“她想知道的,我毫無保留地告訴她,她的懾東軍,我自會替她保住。前兩日她還與我一起給蘭花澆水,向我保證會永遠留在我身邊……那個騙子,是秀黎的時候騙我,成了念止還是騙我,她對誰都有情有義,信守承諾,唯獨對我——”

唯獨對他怎麽樣,他沒說下去,只又輕罵了一句:“騙子。”

“可您并未阻止她。”司悟冷靜道。

聞言,蒼無終于側首看他,黝黑的眼眸裏平靜無波,臉上也尋不出一絲端倪:“你認為我該阻止她?”

司悟松開他,恭敬地退到一旁:“如果是我,我不會解除她身上的禁制,除非……”他停頓了下,在師父臉上捕捉到一抹意味深長,放下心來,“除非這樣做,比把她留在界內更好。”

蒼無轉過頭去,抱起那盆靛颏花,緩緩走上臺階:“你認為會是什麽好處,讓我情願讓她去犯險?”

司悟跟着他進屋,說出自己的猜想:“一個能讓師娘恢複正常的機會。”

像是覺得他的說法有趣,蒼無不由多看他一眼:“她現在不正常?”

“看上去正常。”

“是嗎?”

司悟撩袍跪坐在桌邊,目光凝在那片飄搖落下的靛颏花瓣上,微不可微地擰了下眉:“徒兒不明白,師娘當初魂飛魄散,人身肉身俱毀,能活下來實屬不易,時至今日三魂七魄也僅僅是定住了,并未融合。她身上除了凡黎和盤黎的靈骨,另外八根都屬天生靈骨,這樣尚且只是定住魂魄,難道真的有法子能讓師娘魂魄相融,重入輪回道?”

“成與不成,在此一舉。”蒼無撿起掉落的花瓣,手指微撚,花瓣就化成一縷飛灰落在桌上,轉而消失無蹤。

“若是不成,師娘會如何?”

“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司悟觀他神色不像說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了緊:“不能像當初那樣救回來嗎?”

蒼無輕輕搖頭:“上次能救回她,已是萬幸。”

那就是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我可能幫上什麽忙?”司悟問。

“你?”蒼無掀眼瞧他,“你自身難保,還想幫誰?”

司悟噎了噎,過會兒認真道:“師父,徒兒還有一事不明。”

“說。”

“明起君和花語君雖與臨涯認識上萬年,但素來不合,臨涯當時尋上門去,肯定也是想将他們挫骨揚灰,魂飛魄散的,依他們二位的性子,必不會留臨涯一縷殘魂,徒增後患。”他斟酌了用詞,低聲問,“臨涯,是您保下的?”

“是。”蒼無坦承。

“後面在東部戰場,也不是臨涯僥幸逃脫,是您根本沒打算攔他,對嗎?”

“對。”

兩個猜想接連得到驗證,司悟沒有半分猜中的欣喜,只覺心裏沉甸甸的:“之後也不是父親他們找不到臨涯,而是您不讓他們去找,是不是?”

蒼無再次答是。

司悟不可思議地皺眉看他:“為何?”

蒼無不急着回答,反而問他:“突然想起來問這些?”

“不是突然。”司悟說着,視線跟着第二片掉落的花瓣移動,“毓秀山和萬足山的動靜您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您任由臨涯毀了陣眼上的小印,放任他毀了陣眼,鎮魂印是您下的,您之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界查看兩個印陣的情況,沒道理出了這麽大的事您卻無動于衷。還有這次,我們剛到蒼無界,娘親就說您已經去毓秀山了,可是師娘還是被帶走了,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帶走人,若不是您有意為之,根本不可能。”

“你覺得我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

“徒兒愚鈍。”司悟盯着第三片搖搖欲墜的花瓣,“或許師娘說得沒錯,您什麽也沒做,比您做了什麽還要可恨。”

“何意?”

“插手之後再袖手旁觀,不如一開始什麽都不做。”司悟伸手接住最後一片花瓣,目光幽深,“其實不能怪您,您只是做了您自己的選擇,第一神明,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蒼無撚起他手心的花瓣,放回花盆中,似嘆似慨:“你如今,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總是要長大的。”司悟站起來,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現在,我要去做自己的選擇。”

蒼無怔忡地眯着眼看他逆光的臉,總也看不真切他臉上的表情。其實不用看,他也能想見,約莫是一副不計後果的堅定。

就像當初那個天真猶存的小姑娘,目光熠熠地仰頭望着他:“我想好了,我要嫁給你!”

那是她的選擇。

蒼無輕撫着花盆裏光禿禿的枯杆,眼看着司悟的身影消失在雪白花海深處,驀地紅了眼眶。

“無怪這孩子自小就與你親近,你們原就是一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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