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
阿特拉斯說,去天上。沒想到是真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在距離中國領海四十五海裏的地方下錨等待。船長五十多歲,一臉絡腮胡子,皮膚糙得可以磨刀。幾乎不說話,即使是阿特拉斯吩咐事情,他也只從鼻腔裏嗯嗯幾聲,算是回答。
在船艙裏待了一整天,T恤已經又髒又臭了。偏偏阿特拉斯昨晚就登上另一條船,不知去向。矢茵壯起膽子問船長要件外衣,他毫不遲疑地嗯嗯連聲。等到拿出來,矢茵臉都青了——居然是件很時尚的泳衣。吊牌上寫着“LITT”,矢茵不知道這個牌子,但看款式就知道至少是在巴黎春季展覽會上走過T臺的。
那個該死的老男人!
“沒、沒有別的正常的衣服了嗎?”
“嗯嗯,嗯嗯嗯!”船長連連點頭,轉身進了艙室。等了将近十分鐘,拿出一件髒得都失去本色的衣服。
矢茵絕望地嘆了口氣,知道這一切都是阿特拉斯那老男人策劃好的。她只得進船艙沖了澡,換上泳裝出來,靠在船舷旁曬太陽。泳衣雖是連體式的,上端卻是系在脖子上,整個背都露出來了。光溜溜的後背總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劃過。偶爾猛一回頭,船長和幾個臉都沒洗幹淨的船員就一起笑眯眯沖她點頭,嗯嗯嗯,嗯嗯嗯……
十點剛過,東方天空傳來嗡嗡的聲音。一分鐘之後,一架小型飛機低空掠過漁船,機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在空中盤旋了兩圈,才降落在水面上。
船長終于發出不同于嗯嗯嗯的聲音:“嗬嗬、嗬嗬嗬!”指揮漁船向它靠過去。
飛機下部是淺藍色,上部灰白,沒有任何名字或編號。不過矢茵發現靠近艙門的地方,有個金燦燦的徽章,由盾、長劍和四翼組成,造型非常古樸,可不像是小航空公司,或是騙人錢財的偷渡集團想得出來的。
他們還沒靠攏,艙門就打開了,阿特拉斯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口。他穿一身印滿椰子樹、草裙姑娘的夏威夷T恤,戴着墨鏡,還有一頂寬邊草帽,活像正要去拉斯維加斯輸掉褲子的牛仔。
他屈指吹了聲口哨,懶洋洋地朝矢茵招手。一名船員放下小艇,把矢茵送過去。飛機的雙翼和螺旋槳高高地聳立在背脊上方,懷抱着下面的艙室。艙室腹部則向外伸出兩端副翼,這樣的設計使飛機浸泡在水裏時,前半段翹起,人跨上副翼後,不必低頭就能從容走進艙內。
矢茵走進艙室之前,好奇地摸了摸那徽章,哦他媽的,像是真金。等她走進去了,不覺嘆口氣——外面那玩意兒如果不是真金,還真是對不起這奢華的艙室。牆壁、門框上到處都是金光燦燦的飾條,嵌着水晶或幹脆就是鑽石的扶手,純手工的皮質沙發,酒櫃上滿是說不出名字的酒瓶……她光腳踩在羊絨地毯上,感覺到這地毯的清潔程度,不自覺地踮着腳尖走。
“嘿,快點,”阿特拉斯縮在沙發裏,拍着自己身旁的位置。“坐好,馬上要起飛!”
“去哪兒?”
“一個連馬桶都是純金打造的狗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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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坐下,機身就振動起來,迎着太陽的方向飛去。14分鐘之後,飛機穩定飛行在6800米的空中。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遠處的海平線已顯示出輕微的弧形,偶爾也能看見長達數千米的長浪掃過洋面。有時數條長浪交叉疊加,而後又各自分開,一根根白色線條把深邃的洋面切割分離,變幻出無數奇特的形狀。
空姐送上紅酒和幾盤食品,模樣和味道都大異中土。她雖然臉上一直保持着職業微笑,矢茵卻覺得尴尬萬分。等空姐退出艙室,她就跳起來叫道:“壞蛋!”
“你穿這個真合身。”阿特拉斯更加得意地笑。他掏出煙點上。
“我這個樣子怎麽見人?”
阿特拉斯朝天吐了兩個煙圈,似乎想到了某件事,皺起眉頭說:“的确。特別是要見的這個人很不給力,老說我品味有問題,其實他自己根本就沒品味。你确定要換一身?什麽都可以?”
“再怎麽也比穿着泳衣去見人好!”
阿特拉斯懊惱地打個響指,空姐立即出現在門口,小聲詢問。她的輪廓很深,有明顯的波斯血統,說話發音很奇怪,節奏也快,矢茵完全聽不懂。阿特拉斯跟她說了幾句,空姐向矢茵點頭,示意跟她走。
“去吧,自己去找你愛穿的。你們這些人吶,總是不明白尊敬老人是多麽高尚的情操。”
矢茵站起身跟着空姐走,走過阿特拉斯身旁時,他故意用手肘碰到她的大腿。她也毫不客氣地掐了回去。阿特拉斯嘶嘶抽着冷氣說:“不知道尊敬老人……”
十分鐘後,矢茵穿着一身白色的阿拉伯長袍出來,頭戴黑色面紗,臉也遮了一大半,只露出眼睛。阿特拉斯翻着白眼。“好吧,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除了這一件,我只有選黑色或灰色長袍,你叫我怎麽辦?”矢茵扯下臉前的面紗,一臉黑線。“這究竟是什麽人的飛機啊?”
“一個聖人,”阿特拉斯罕見的沒有開玩笑。“或者說,聖人的子孫。他力圖達到先祖的高度,在當今之世,收集黑玉幾乎就是他唯一的途徑了。”
“誰?”
阿特拉斯擡起手腕看表。“還有兩個半小時,你就能見到他了——薩拉丁之翼的主人,薩拉丁·尤素福·本·阿尤布·達斯坦殿下。”
矢茵腦子裏空轉了幾秒鐘,才問:“薩拉丁之翼?那、那不是敵人嗎?”生日那天晚上,薩拉丁之翼發動突襲,執玉司的七號為此身受重傷。她現在還記得當時耳麥裏傳來的密集的槍聲,還有二叔咆哮之聲……她一下跳起身。
“別傻了,坐下。”阿特拉斯回身吩咐幾句,兩名空姐立即退出,關上艙門。他低聲說:“現在聽清楚我每一句話,是每一句。我只說一次,以後就靠你自己了,懂麽?”
矢茵猶豫地點了點頭。
“我們要去告訴達斯坦,我們手裏有黑玉‘呂’——別動,聽我說完。薩拉丁之翼在世界範圍內收集黑玉,已經将近一千年,他們手裏關于黑玉的資料可比執玉司那群蠢貨要多得多。你想要知道你父親是怎麽死的,想要知道2004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就必須去找他。不過達斯坦是個瘋子,任何人都不會相信,除了……”
“手裏有真東西的人?”
“是的。我們必須跟他做這筆交易。他告訴我們想知道的一切,我們把‘呂’交給他。”
“可是……”
阿特拉斯用眼神阻止矢茵說下去。他眼珠轉動,看向四周。矢茵于是點頭說:“明白了。”
“很好。你還記得那上面有多少個字麽?”
“一共十三個。”
“每一個你都記得?”
“是的。”
阿特拉斯贊許的點點頭。“真是好姑娘。這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達斯坦雖然沒什麽品味,人倒不錯。他們薩拉丁之翼號稱要恢複薩拉丁的榮譽,大事沒做成幾件,君子之風還學得有模有樣的。所以我們也必須以誠相待——答應了要給黑玉,那就一定辦到。反正我們的目的只是查清你父親的真相。”他加重語氣說。
矢茵心裏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但阿特拉斯說得對,在對方的飛機上,還是少問少說為妙。他肯帶自己去見達斯坦,已經算是很大的進展,以後慢慢套他不遲。她學着阿特拉斯的樣子閉目養神,可一個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尖起耳朵聽動靜,偏偏什麽動靜都沒有。不經意間,額頭都滲出了一層毛毛汗。
五分鐘之後,她聽見阿特拉斯打起了鼾。她以為自己絕對不可能睡着了。
七分鐘後,矢茵歪倒在沙發裏,舒舒服服地做起了夢……
四小時後,飛機在新加坡樟宜機場降落。他們停泊在一片特殊管制區域,海關的人在區域外守着,沒有登機檢查,也不允許機上人員離開。
天氣很陰沉,水泥地面還殘留着半小時前暴雨留下的痕跡。矢茵不自覺地藏在窗簾後,透過縫隙向外張望。從遠處看,平平直直的航站樓前停滿了大型客機,隔着巨大的玻璃,無數等待起飛或等待降落的人在窗前徘徊。一架DHL的波音747貨運飛機裝滿貨物,從管制區邊上緩緩駛過,駛向跑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連貨物都有目的。然而自己的那個家,怕是不容易回去了。
“真奇怪。”坐在對面的阿特拉斯說,“我不知道你對新加坡也這麽有感情。”
“啊,沒有。”矢茵眨眨眼睛定神,說,“我只是聽說,新加坡機場是購物天堂來着,可是從這裏看,沒看出有多好啊。”
“那是T2區,”阿特拉斯心不在焉地看外面。“也只是你們這些女人喜歡而已。要是對新加坡抱有美好幻想,就最好別下去逛,遠遠地看看就行了。”
“哈哈。”矢茵一笑,同時把自己的心事掩飾過去。
他們又等了半小時,一輛銀色賓利車将他們直接送上了另一架飛機——跟這架巨無霸的空客A380比起來,那架多和尼爾水上飛機只能算是一只麻雀。
它的塗裝與多和尼爾一模一樣,上白下藍,絕對沒有多餘的線條。這要是飛在藍天白雲間,靠肉眼很難被發現。只是那黃金标志大了幾倍。他們從機頭登機,進入這純金馬桶的狗屁地方,果然奢華又上了幾個檔次。空姐領着他們剛坐下,飛機就開始滑行,并很快起飛。
在四臺GP7200引擎全力推動下,這架總重超過五百噸的超級怪獸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爬升到七千米高空。它沖出一大片雲團,恐怖的噴射尾流将雲沖得滾滾向後翻湧。它在這個高度向左傾斜,轉向太陽的方向,而後繼續向一萬二千米的高度爬升。
矢茵面色蒼白地說:“我有點暈……”
“沒吃早飯還是生理期來了?”
“我是暈機!”
“哦,寶貝兒,這可不好。如果這樣子都要暈,待會你可別暈過去。”
“還要怎樣?”矢茵抓緊了扶手。
“看了你就知道,這世界上真有品味差到如此地步的人。”阿特拉斯向她擠擠眼睛,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剛說到這裏,有人推門進來。來者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即使全身裹着白色長袍,也掩不住下面像要随時爆裂開來的肌肉。他頭戴藍色卡菲耶,白色駝毛頭箍,頭巾一長一短遮蓋下來,捂住口鼻。
這是皇室才能佩戴的卡菲耶。不過矢茵并不知道,只覺得他眉骨突出,眼窩深陷,大約四十來歲,眼睛裏像射出兩道光,掃過自己和阿特拉斯的臉。
“您是矢茵小姐?”他一開口,吓了矢茵一跳,倒不是那一口正宗的漢語,而是他的聲音又尖又細,絕然不像是這樣魁梧的身體能發出的。
“呃——是。”
“您好,請跟我來,主人已經等候多時了。還有您,阿特拉斯先生。”
那人在前面領路,矢茵惴惴不安地跟在阿特拉斯身後。他們穿過走廊,下了幾層樓梯。巨大的機艙被改裝成許多房間,有客房、酒吧、小型電影院,等等。有法國式的浪漫,有希臘的風情,也有日本的雅致,中國的堂皇。裝潢無不華麗奢靡,器具無不精致絕美。可是矢茵卻想起了阿特拉斯的話——
一點品位都沒有……
“達斯坦,他們家是賣石油的嗎?這麽有錢?”
“賣石油?這可真是羞辱他了。他在阿拉伯世界的民望無比尊崇,地位甚至在幾個聯合酋長國的酋長之上。他可是正宗的薩拉丁後人!”
“哦,明白了。”
“算了吧,看你的樣子,根本就不知道薩拉丁對于阿拉伯世界意味着什麽。”
“本來我也不懂嘛。”矢茵恨恨地說。這家夥真正讨厭,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讓自己難堪的機會!
一路走來,聽不到任何聲音,連音樂都沒有。矢茵有種感覺,這架标準配置656名乘客的飛機,除了機務人員和那個什麽達斯坦,就只有她和阿特拉斯兩人了。
現在算是明白了。在這萬米高空,達斯坦簡直能為所欲為,他倆連一絲兒逃跑的機會都沒有。會面?難道不是劫持嗎?矢茵偷偷瞧了瞧阿特拉斯,他倒是神色自若。
真奇怪。跟他一模一樣那個家夥,是絕對不會做出自投羅網這種事的。
他們走過飛機中部,穿過一條曲折的過道,來到一扇大門前。這扇大門足有15米高,從機腹一直延伸到頂部,将機艙前段與後段完全分隔開來。整扇門金光燦燦,左邊雕着一柄劍,右邊則是一朵奇怪的花。
矢茵暗吞一口氣。讓她吃驚的不是這扇門的精致奢華,而是劍上陰刻着一路花紋。那花紋造型奇特,一路下來,像攀附在劍上的抽象化的大蛇——但矢茵立即就認出,這是一組黑玉上的文字,只是被左右颠倒,反過來刻畫而已。
再看花瓣,內側同樣有相似的紋路,不過仔細看與劍身上的略有區別。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刻的人根本不知道文字的方向,這兩組文字都反了。
想到這裏,矢茵心裏突然咯噔一跳——為什麽是這兩組字反了,而不是自己認為的反了?
不。她的自信心簡直要爆裂出來,确信自己絕對沒錯。這感覺就像那次啓動安蒂基西拉機器一樣,渾然天成。
忽聽阿特拉斯說:“嘿,你知道嗎?進入這道門得閉着雙眼。”
“為什麽?”
阿特拉斯閉着眼,鄭重其事地說:“我怎麽知道呢?但規矩如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從權。來,把眼睛閉上,我牽你進去。”
矢茵雖然将信将疑,但一直以來的事都超出她的理解,不由她不信。啪咔一聲,那人推開了門,矢茵趕緊閉上眼。
一只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讓她心中稍安,同時隐隐覺得阿特拉斯還算太壞。他領着她向前走。矢茵聽見砰的一聲,阿特拉斯說:“噢,走偏了……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原來真的有這規矩。
他們走出幾米遠,身後的門又沉重地關上。阿特拉斯說:“好,可以睜開了。”
矢茵睜開眼,霎那間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只覺得人往下墜去、墜去,向着萬米以下墜去——
腳下空空的!一片罕見的逆時針蜷曲雲層在至少三千米下方,緩緩向後移動。左首是湛藍色的天空,右首是湛藍色的天空,頭頂是紫藍色的天穹。她目光所及的原本該是機尾的方向,仍然是湛藍色的天空,雲層消失在大約兩百公裏以外,再遠處,就是彎曲的海平面了……
大腦失去平衡,她完全不能控制地向左歪倒,不知要墜落多久才會墜入雲層,她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不能……
奇怪,怎麽一絲兒風都沒有?難道自己其實早就摔死了,這會兒只是靈魂飄忽?又或是吓得昏死過去……還沒等她想清楚,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撞在一片虛空之上,撞得兩眼金星亂閃。
“哈哈哈哈,得了吧!”阿特拉斯哈哈大笑,把昏頭轉向的矢茵拉起來,說:“仔細看看!”
“不、不!”矢茵身體晃來晃去,尖叫,“我不能!我控制不了!”
她奮力甩開他,重新跪倒,雙手在身體底下亂摸——見鬼,是實體!隔得近了,她才看出那雲層并不自然,而且中間隐隐有一根根縱橫交錯的線條。她小心翼翼地四面張望,終于看出周圍仍然大致是一個機艙的輪廓,只是所有眼睛能看見的面上,都鋪設着顯示屏幕。屏幕聯綴成一個整體,把這段二十幾米長的龐大機艙變成了一個立體感、通透感極強的影院。
她想通了,身體重新找到支撐點,一下自己就站了起來。她反手一巴掌甩去,叫道:“混蛋!”
阿特拉斯笑着躲開,舉起雙手:“嗨,我可是為你着想!你要是在門外看見了,還有勇氣跨進來嗎?好了,噓、噓……主人要出來了!”
矢茵打不到他,狼狽地整理衣服。她看見一團雲從下方掠過,到尾部的時候,驟然被看不見的氣流打得粉碎,消失無蹤。
“明白了麽?”阿特拉斯在她身後說,“這可不是電影,而是飛機外的實時影像。我聽說環繞機身一共有56個攝像頭……”
“148個。”有個蒼老的聲音突然插進來,“圖像更加真實。從你上次離開以來,已經升過兩次級了,阿特拉斯。”
機艙對面,有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突然憑空出現。矢茵大為驚詫,後來看見他身後的雲與旁邊的色澤上略有差別——想來他連艙門後的通道上也加裝了屏幕,以使自己的出現不破壞整體雲空的效果——那麽這就是那位沒品到家的薩拉丁·什麽·什麽什麽·達斯坦殿下了。
那人駕着輪椅慢慢駛到矢茵和阿特拉斯面前才停下。他身材原本應該很高大,需要這樣加大號的輪椅才坐得舒适。但他顯然身有隐疾,身體向左側拘偻着。他垂着頭,金色的卡菲耶遮住了臉龐。左手藏在長袍後,操縱輪椅的右手上戴着黑色手套。
“你就是矢茵?”達斯坦說,“我見過你父親,是個好人。我是達斯坦。”他的聲音不僅僅是蒼老,更有某種憋着勁說的痛苦和勉強。看來隐疾在心肺之間。
他向矢茵伸出手,矢茵略一遲疑,他就立即縮回去。
“我讓你害怕了嗎?”
“哦,不,我、我只是……很驚異你的漢語說得好。”
“我一生都在研究‘卡薩拉’,一生。”達斯坦嘆息着說,“就是你們稱之為黑玉的東西。我不僅說得好漢語,還會古埃及語、印加語、俄語,還有許多印度、西部利亞等地的俚語。你們中國的執玉司,雖然成立的時間比我們早了幾百年,在這件事上卻早已落後了。”
“是嗎?為什麽?”
“因為固步自封。因為驕傲。因為他們曾經離真相是如此之近。”達斯坦擡起頭來,“而真相離開中亞,至少有兩千年多年了。”
矢茵屏住呼吸。
這張臉的可怕之處不在其蒼老。事實上,達斯坦看上去遠沒有他的聲音顯示出來的年齡老,最多四十出頭。他的左半臉已經消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又黑又厚的瘤子後面。這些約拇指大小的瘤子從頭皮延伸到咽喉下方,很可能整個左邊身體都被覆蓋,才如此拘偻着,虛弱得好似垂死之人。
阿特拉斯冷冷地說:“哦、哦,達斯坦,你可真偏心。我們見面五次了吧?這才是第一次看清你的醜模樣。”
矢茵又驚又怒地看他,手心裏滲出汗水。達斯坦卻只是笑了笑。他按動輪椅上的觸摸屏,矢茵和阿特拉斯身後一片顯示屏無聲的退去,兩個單人沙發升了上來。
“請坐。”
阿特拉斯大咧咧一屁股坐下,矢茵則小心地坐了。達斯坦說:“很抱歉,讓你們千裏迢迢來這裏。我聽說矢茵小姐暈機,還好麽?”
“呃,沒事。”
“你要知道,對手太多了,他們想盡辦法的打探、竊聽。用你們中國的話說,在這天不收地不管的地方,我才放心的下。我可以保證,在這裏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會洩露出去。”
他沉默了一會,才小心的問:“那麽,你是真的得到它了麽?”
“是。”
“請——”
矢茵面前的一塊顯示屏突然變黑,并且升到她膝蓋的位置。矢茵伸手在上面寫着,将十三個字符一一寫在上面。阿特拉斯裝作看天,避開那些文字。達斯坦一邊看,一邊點頭,唯一還能視物的右眼裏透出某種光芒。他突然說:“這便是了。看來你父親真的進入了通道……”
“通道?”阿特拉斯耳朵尖起來。
“我父親?”
字跡消失無蹤,屏幕悄無聲息地降了下去,重新顯示雲層。達斯坦說:“我知道你們有很多問題,但我的時間不多……鎮痛藥只能持續十五分鐘。那些醫生只想讓我活下去……”
他喘息片刻,勉力擡起頭,望着左首的雲空,說:“1187年9月2日是登霄節。就在那天,偉大的薩拉丁進入了聖城耶路撒冷。與東征十字軍不同,盡管戰事慘烈,薩拉丁進城後卻沒有殺一個人,沒有燒毀一棟房子,并且釋放了所有戰俘,讓他們返回歐洲的家園。所有人都為薩拉丁的君子之風所折服,甘心情願放下武器。但是在聖殿山的深處的洞窟裏,最後三十名聖殿騎士團的重甲騎士卻堅守着僅容一人進出的洞口,始終不肯投降。”
“士兵們強攻了兩天兩夜,死傷上百人。他們往裏倒入滾水、屍油,用拉特達葉的濃煙熏……各種能用的法子都用盡了,仍然沒有讓重甲騎士屈服。僵持到第三天,薩拉丁之子勒斯命令士兵退下。他向真主禱告,而後解開盔甲,放下長劍,獨自一人走進洞內。”
“一個小時之後,他安然走出洞窟。重甲騎士們全數自盡身亡。這是真主的力量,是真主讓忠貞的騎士們把秘密交給了薩拉丁。約櫃的秘密。”
“約櫃?”
“上帝創造約櫃,并将其交給摩西,存放人與神立下的契約。”達斯坦說,“顯然,神話應驗了。當偉大的薩拉丁走入洞窟時,連他也禁不住拜倒在神器之前。我們家族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
“薩拉丁宣布耶路撒冷不禁基督教,這在當時曾經引發劇烈争執。這卻為他在西方贏得了崇高聲譽,他的敵人,獅心王理查甚至為他塑立雕像。勒斯得以出使西方世界,為薩拉丁帶回了大量關于約櫃的資料。他,就是第一任薩拉丁之翼的主人。”
矢茵忍不住說:“約櫃就是黑玉嗎?”
“不。”達斯坦閉目養氣。他的右手在觸摸屏上劃動,房間裏忽然變得一片漆黑。矢茵屏聲靜氣的等着。幾秒鐘後,左面的牆壁慢慢亮起來了。不過矢茵從極亮處突然陷入黑暗,眼睛一時還無法适應。又過了幾十秒,她才看清楚牆上顯示出的畫面。
畫面周圍是嶙峋的山石,石頭表面呈現出怪異的灰紫色,偶爾還會發出一兩點光芒,像突然閃爍的鬼火。幾束探照燈光從幾個方向投射而來,将中間那事物映得通體發亮。
黑玉。
只看了一眼,矢茵就知道它是真的。它給人一種強烈的不可被破壞、不可被阻擾、不可被超越的感覺——哪怕僅僅是一段并不十分清晰的視頻投影。矢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目不轉睛的看着它。她身旁的阿特拉斯卻更加深深陷入沙發裏,一動不動。
在銀行裏,矢茵擔心有攝像頭監視,箱子都未敢完全打開,只拉開一道縫往裏瞧了片刻。此刻才是真正被震撼。不知道多少個千年的歲月過去,它的表面卻仍然光潔如鏡,沒有一星半點老去的痕跡。它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就在那裏,更像要這般一直挨到到世界末日。
安蒂基西拉機器。
這當然不是安蒂基西拉機器。矢茵卻不知哪裏來的信念,覺得它就如同安蒂基西拉機器一樣,一定有什麽地方可以被打開、被分解、被重新組合,爾後徹底爆發出讓整個世界為之震撼的恐怖力量。
“這就是黑玉,我相信矢茵小姐已經見過另一塊。我不知道執玉司,或你們東方人是怎麽看待它的。對我們而言,這是神遺留之物——或遺棄之物,看你怎麽想了。”達斯坦說,“我們的前輩中,有人考證是所羅門王将它埋在聖殿山下,也有人說就是摩西本人。不過現在看來,恐怕都不正确。有個人,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我們幾乎可以把時間确定在不超過一百年時間段內——埋葬了此物。這不是殉葬所用,而是為了将來。”
“将來?”矢茵好奇地問。
“将來……”阿特拉斯縮在沙發裏,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
“是将來。确定的将來。”達斯坦手指移動,畫面上出現了一段文字。這段文字非常奇怪,矢茵完全茫然。阿特拉斯卻低哼一聲:“古笪柯拉絲文。”
“你也很下了功夫研究呢。”達斯坦說,“這的确是古笪柯拉絲文。笪柯拉絲在已經消失的古埃及語裏,是低賤的南方奴隸的意思。這個民族同猶太人一樣,在公元前十五世紀前後,被強大的埃及奴禦。摩西出埃及之後,埃及遭遇長達十幾年的災害,國力衰落,這個民族就銷聲匿跡了。但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也就是猶太人尼希米重建聖殿後不久,離耶路撒冷四百公裏的特克拉斯,突然興起一座繁盛的城市,似乎就是笪柯拉絲人的後裔。他們一度強盛到迫使波斯帝國後撤,并在耶路撒冷東面鑄造三座衛城,以保衛耶路撒冷。”
“不過是昙花一現。”阿特拉斯冷冷地說,“還不到一百年,亞歷山大就屠滅了特克拉斯。”
“是的。我幾乎可以肯定,黑玉就是那時出現,并被當作約櫃,被亞歷山大帶到了耶路撒冷,并且從此再沒有離開。”
“啊!”矢茵插嘴道:“約櫃不是上帝賜給摩西的嗎?我、我也不是太懂,但是《奪寶奇兵》那電影上有說這個事……”
她聽見阿特拉斯哧的一聲,臉頓時紅了。好在達斯坦沒有露出任何嘲笑的神情,接着她的話說:“最早關于約櫃的傳說,的确是猶太人,記載在他們的經籍《塔納赫》裏。這部書後來被基督教全盤接受,成為《舊約》。《塔納赫》裏說,大約在公元前一千年,摩西出埃及的四百年後,大衛王建造耶路撒冷,并為約櫃建立會幕,也就是神會見猶太人的地方。此後三百年,有上萬人通過會幕朝見了約櫃。但我認為,那個約櫃即使存在,也很可能只是猶太人創造的宗教聖器,而不是你現在看見的黑玉。”
“你怎麽能确定?”
達斯坦嘆口氣:“猶太人憎恨它。當年勒斯第一次進入洞窟時,發現堆積着大量羊皮文書、石板,和猶太教法器。文書和石板上的內容千篇一律,都是詛咒此物,讓其永陷地獄。”
“為什麽呢?照理,人類發現這樣超越時代的東西,都會不由自主地膜拜啊?”
達斯坦說:“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亞歷山大在占領耶路撒冷後,将摩西創造的那個約櫃毀壞,而改為供奉這一件神器。後來羅馬建立猶太省,命大希律王代理執政時,大希律王重建了聖殿。他肯定曾經試着破壞,但是當他明白到根本無法摧毀它時,才以敬畏之心藏入洞窟,以鎮壓之。”
“不過十字軍發現洞窟後,并沒有移走那些文書,大概是他們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看待這完全不屬于人類的事物。他們希望這是神賜予的約櫃,卻又害怕,不能确認。”
“可是,那也不能肯定,它是亞歷山大從特克拉斯城帶來的啊?”
随着達斯坦手指移動,鏡頭緩慢轉動,矢茵吃驚地低呼一聲。只見黑玉貼在一塊寬約三十厘米的石板內。石板是黑曜石質,如果不是其背後被布置成灰白色的背景,根本看不清楚。随着鏡頭拉近,角度變化,發現黑玉其實并非貼,而是整個嵌入在黑曜石中。嵌得是那樣完美,連一絲兒縫都沒有。那行笪柯拉絲文字就刻在石板上,環繞着黑玉。
“我們做過很多實驗,”達斯坦說,“黑玉本身完全恒溫,超級堅硬,沒有任何物質可以在它表面留下痕跡。各種射線也無法穿透其表面。然而,這塊石板卻是可以檢測的,它是特克拉斯附近特勒克拉火山的産物。它肯定是在特克拉斯繁盛的幾十年間被嵌入進去的,但究竟如何做到?我們不得而知。”
“從特克拉斯被亞歷山大毀滅,到薩拉丁攻陷耶路撒冷,隔了一千三百多年,笪柯拉絲人早就消逝無蹤。根據重甲騎士的遺言,這段文字描述着‘打開約櫃之法’。但當時無人懂得,直到十八世紀考古大發現年代,特克拉斯城遺址被挖出,才逐漸被解讀出來。下面是到目前為止,我們得到的最為接近的翻譯。”
屏幕下方出現一行字:“汝将遠行……向着太陽的方向……兩器在我手……兩器留給上天……汝需謹記,過了一個十年又一個百年,過了一個十年又一個百年……天地陷入火海,除非……汝明白,汝将遠行之意。汝需明白,汝将遠行之意。反而視之。”
三個人看着這段無頭無尾的話,一時都默默無語。
向着太陽的方向,那便是東方。
反而視之,難道是要把文字反過來看?
矢茵喃喃地說:“兩器在我手,兩器留給上天……難道指的是四塊黑玉?”
達斯坦點點頭:“實際上,石板正反兩面都鑲嵌着黑玉。公元1228年,耶路撒冷被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占據之前,先輩們将洞窟完全掩埋,只有一條長達八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