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
雖然在阿特拉斯的怒吼聲中,三名被抛下船的人拼死自己游了回來,但是全船仍然非戰鬥減員四人。好在都是皮肉傷,沒有骨折或內出血,休息兩天就成。此外船尾的拖拽馬達被海浪打壞,定位儀也浸了水,需要維護。
阿特拉斯只得命令下錨,就地休整。他在艙內大聲吆喝,指揮衆人修繕儀器,矢茵不耐煩聽,自走到外面甲板上。
這個晚上月朗星稀,天地間一片澄清,一絲風也沒有。大海也像沉沉睡去一般,連浪頭都有氣無力的。矢茵坐在船頭最前端,兩條腿挂在船舷外蕩啊蕩的,腦子胡亂想着。
二十天前,她在課桌裏發現那個發夾時,還以為是帝啓在想法與她聯絡。沒想到來者卻是阿特拉斯,而自己也并沒有絲毫猶豫就接受了他的計劃。從那之後,一切急轉直下,快得她連停下來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老爸留下的東西看過摸過了,路也跑了,當此孤懸海外、多走一步也不行的境地,心反而靜了下來。
現在的形勢,可以用一鍋粥來形容。自己那樣不要命地跳出來,仍然沒有能擺脫執玉司的追蹤,而且來的是她最怕的明昧。這女人之美豔動人,尚不及她的心計慎密;心計慎密也尚不及她的城府深沉。然最為可怕的,還是她那堅不可摧的意志……哪怕她已經赦免自己,哪怕她的目标看上去并不與自己沖突,仍然讓人心驚肉跳。
另一邊是阿特拉斯,他說自己有一千三百歲了,這是個玩笑嗎?矢茵不知道。但他有意無意透出的深邃目光,仿佛穿透了時間長河一般,從極遙遠的過去,看到了遙遠的未來——真奇怪,他的性格與帝啓迥異,這種感覺卻如出一轍……
只是追逐黑玉,就一定能知道老爸的死因麽?唉,這條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是問題呢。老爸說自己是個概率學上的奇跡,還說要為自己開辟一條通道……哈,真奇怪,不記得他有搞笑的天份啊?
她正想着,忽聽身後咯咯咯的腳步聲。即使在這永遠搖晃不止的海船上,明昧仍然穿着高跟鞋,職業套裝,頭發一絲不亂梳理在腦後,炯炯有神的雙目透露出無窮的精力。她向矢茵笑笑,站在她身旁,遙望孤零零懸在海平線上方的月亮。
矢茵偷偷挪得離她遠點。
“你知道,什麽叫作完美麽?”
“呃?”
“完美。”明昧重複道。
“這——”矢茵搔搔腦門,“很多标準吧……看你怎麽想……”
“因為死亡,所以人類并不完美。”明昧像對她,又像對自己,輕聲說道,“向死而生的念頭,潛伏在我們每個人心中。它使我們迷惑,使我們恐懼。它無處不在,由此而不能逃避。它又是那樣不可抗拒,讓我們軟弱、悲涼、膽戰心驚、自欺欺人。”
矢茵遲疑地說:“你這麽說的話,根本無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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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可是人類不解開這問題,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明昧嘆了口氣。“你的父親,就是為此而死的。”
因為預感到她将要說的話,矢茵頓時覺得呼吸不暢。她雙手緊緊抓牢了扶手。
“2004年的12月,你父親在未向組織作任何彙報的情況下,使用特別執行權,帶領三十幾名執玉司的同志秘密前往印度尼西亞。他們租用一艘英國石油公司的勘探船,在距離蘇門答臘以北約120公裏處,向下鑽探。26日上午,在靜默了10十天之後,組織突然收到他發回的信號,而且是通過所有頻道——公開的、絕密的、短波的、長波的、衛星中繼的——傳送。這樣的架勢,與其說是向組織彙報,不如說是向全世界發出警告。發送時間長達5分鐘,內容卻只有八個字。”
“哪八個字?”
“不可逆轉,往高地去。”
“不可逆轉,往高低去?”
明昧長長地吐了口氣,仿佛也被這幾個字吓到了。她隔了半天,繼續說:“這份信號發布30分鐘之後,也就是2004年12月26日上午10點48分,印度洋板塊和太平洋板塊突然發生碰撞,導致靠近蘇門答臘的海底,一座山脊崩塌,繼而形成一條長達1000公裏左右的巨大海底裂縫。海水被裂縫吞噬,随即被不知名的機制猛烈噴出,造成有記錄以來最大規模海嘯。你父親的船,幾乎就在地震中心點上……由于不可知的強烈電磁幹擾,即使衛星圖也無法看清當時的情況。我們只能通過第一波抵達蘇門答臘的浪頭反向推測,估計那個時候中心附近的海水至少向上噴湧了60米,什麽都沒有留下,什麽都不可能留下……你還好吧?”
“還好……”矢茵顫抖着說:“我二叔已經跟我提過一次……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是他引發了大海嘯嗎?向下鑽探……難道,鑽透了什麽?”
“不!”明昧搖頭,“單靠人類的鑽探,是絕對不可能引發如此規模的地震——開玩笑,相當于卡特麗娜飓風持續70天所釋放的能量,導致地球自轉加快1.6毫秒!不,以目前人類的能力是無法觸發的。事實上,這就是為什麽圈內的人都認為,你父親進入了通道的原因。他一定激活了某個遠超人類想象的機制或事物,或別的什麽,才導致了海底山脈崩塌,出現大裂縫。如果你知道大裂縫至今……”
明昧咽了口氣,恰好海風此時變得猛烈起來,吹得兩人衣服獵獵作響,便将她幾乎脫口而出的下半句掩蓋了。
“萬神冢。”矢茵喃喃地說。
明昧沒有回應。兩個人同時陷入沉默,一時只聽見海浪起起伏伏的聲音。過來一會兒,明昧拍拍矢茵肩頭。“當然,這些仍然只是猜測而已。我跟你一樣想要找出真相。一步一步來吧。”
帝啓……矢茵想。
“你覺得阿特拉斯這個人怎樣?”
“嗯?啊!”矢茵揉揉眼睛,回過神來。“他神經質得很,不知是不是小時候受了刺激。可心思卻很細密,而且——嗯,我也不知該怎麽說——總覺得在這件事跟着他走,不會有錯。”
“你信任他?”
“唉,”矢茵嘆口氣,“咱們三個誰真正信任誰呢?要說起來,我更不會相信你才對。阿特拉斯做的事看上去莫名其妙,卻也無懈可擊……”
“誰!誰在背後說我?”
矢茵一驚,明昧立即回頭說:“說不得麽?”
“這不是……呃……”阿特拉斯被明昧當頭把氣勢打下去,搔着頭皮說,“這不是說不說得的問題。”
他提着瓶持朗姆酒,一步一頓地走近。海風把他的頭發吹亂了,船艙內的燈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臉龐。他嚴肅地說:“是輿論導向問題。是勸人向善,還是與人為惡的問題。”
“放心,”明昧對他一笑,“她可不像我,事事往最壞的方面想。你們慢聊,我休息了。”說着走入船艙。
帝啓……
矢茵用力甩甩腦袋。奇怪,這當兒怎麽又一次想到帝啓?
阿特拉斯仰頭猛灌口酒。“這女人真讓我不自在,活像……呃,你懂嗎?活像、活像某種塑膠造的……呃,可怕的家夥……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達斯坦說的那些話。”
阿特拉斯飛快地向後看看,見老六還在船頂固定帆布。他吹聲口哨,比個手勢,老六會意,立即跳下來,進船艙監視明昧去了。不久,他推開了一扇窗戶,表明一切正常,可以說話了。
“那麽你想到什麽了?”
“他為什麽要對我們說哪些事?直到今日之前,我們都不知道有那句話,即使他想知道我們的東西,也只需展示一下黑玉就可以了啊?”
“這世上誰比誰傻呢?”阿特拉斯笑笑。“他把那句話說出來,那就表示在他手裏一定還有更值錢的東西。老妖怪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我猜他肯定不明白咱們的底細,眼瞅着神聖軍團和法國人那邊搞得熱火朝天,他自己病得半死不活,沒法子只有賭一把了。”
“賭什麽?”
“第一,賭咱們兩個愣頭青,啥都不知道,所以被他哄得死心塌地。第二條,賭你父親除了留下‘呂’之外,還有其他真家夥。反正那塊石板在他手裏,要是咱們真能瞎貓撞見死耗子,收集到其他的黑玉,總要他那塊才有用——這不是吃死咱們了?”
“嗯,有道理。”矢茵點點頭,又問,“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鬼才知道!鬼才知道他是不是把真正的意思告訴我們——我們也得不到拓片,沒法找認得這種文字的人核對。”阿特拉斯聳聳肩。
“對啊,他說的話,究竟可信度有幾成呢?”矢茵嘆口氣。
“還是有幾成的。”阿特拉斯說着往欄杆上灑了點酒,用手指畫了個圖形。酒水畫成的圖形混沌一片,看不出任何細節,只是月光流淌其上,倒頗有冷玉清輝的感覺。
矢茵看了片刻:“老妖怪的徽章?”
“對,”阿特拉斯笑,“你有仔細看過麽?”
“嗯,好像有劍,有盾,還有翅膀什麽的。”
阿特拉斯再次用手指沾酒,在欄杆上畫。他畫了一個十字架。“其實,徽章上還有這個。”
“怎麽可能?伊斯蘭教的人怎麽會用十字做徽章?不是星月标志麽?”
阿特拉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回頭吹了聲口哨。口哨聲真尖,刺得矢茵耳朵一痛。船長室的窗戶裏立即冒出船長的腦袋。
阿特拉斯沖他比個手勢,船長縮回去,不久又鑽出,将一只紫檀木盒扔過來。阿特拉斯打開木盒,拿出裏面的事物,攤在手裏給矢茵看。這是一枚小的薩拉丁之翼的徽章。
在飛機上,矢茵的眼睛被各種精致華貴的東西晃花了,根本沒有認真看過徽章。此刻她拿在手裏仔細端詳,越發覺得其設計既精美、又別致,每一個細節都流露出皇室才有的氣勢。真重啊,這是用多純的金子打造的啊?矢茵腦子一熱,就要把它放進嘴裏咬一口,被阿特拉斯一把奪了過去。
“呵呵……我就想瞧瞧是不是真的……”
阿特拉斯白她一眼,指着徽章上的劍。“瞧,這就是十字。”
矢茵再一次細看。這把劍刻得很抽象,劍柄和劍身幾乎等長,處在中間的扶手是個拉長了的S形,與劍身和劍柄構成正十字形。
矢茵看得皺眉。“不像啊。這把劍如果硬要算成十字形的話,怎麽看都是正十字。但是耶稣可是被綁在人形十字上處死的,基督教的标志也是人形十字。”
“你的觀察很敏銳嘛。你是怎麽知道基督教使用的是非正十字?”
矢茵一怔,自己怎麽知道?啊,是了,是帝啓!他的房間裏到處都有正十字形!
但眼前這家夥跟帝啓是死對頭,她裝着低頭撓癢癢掩飾過去,随口說:“我們的歷史老師最愛瞎吹,曾經說過許多基督教的掌故。”
阿特拉斯點頭:“你們老師說得不完全對,正十字形其實與基督教也有關聯,但并不為人所知。曾經發誓保守天主秘密的聖殿山騎士團便采用這個标志。瞧盾上的花紋,用隐刻的手法刻出玫瑰,同樣也可能取自聖殿山騎士團——正十字、白玫瑰。”
“啊?”
“記得老妖怪說的嗎?薩拉丁在奪取聖城之後,沒有像當年基督徒一樣屠城,而是允許基督徒自行離去,為此得到教廷及歐洲各國的尊敬,所以薩拉丁之子勒斯才能游歷歐洲,受到各王室的款待。他從聖殿山騎士團手中得到的約櫃,去歐洲,自然是去找騎士團的高層。”
“聖殿山騎士團究竟是個什麽組織啊?”
“1099年,法蘭克國王布雍的戈弗雷攻占聖城耶路撒冷,并且創建了聖山教團——也就是俗稱的郇山隐休會。這個會的宗旨秘而不宣,人們只知道它是為了保護藏于聖山廢墟之下的秘密。1100年的初春,九名聖山教團的重甲騎士組建了‘基督與所羅門聖殿的窮騎士團’,采用正十字形為标記,以表示完全公平、公正。”
“窮騎士團?真是奇怪的名字。”
“失去了信仰的現代人才真是可怕,”阿特拉斯搖搖頭。“他們向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二世宣誓保護前來朝聖的基督徒,并甘于清貧,駐紮在聖殿廢墟裏。其實他們的目的是為發掘和保衛聖殿山至聖所。”
矢茵鼓起嘴巴:“一群酸溜溜的苦行者。既然是守護基督,那幹嘛不直接采用人形十字?”
“問得好。”阿特拉斯喝了口酒,繼續說,“你沒留意到前面兩個詞:基督與所羅門。基督與猶太王國的所羅門相提并論,這幾乎是中世紀唯一一次例外。事實上,基督教脫胎于原始猶太教,《舊約》就是猶太教的聖典《塔納赫》。然而猶太人不承認耶稣是《塔納赫》裏描述的救世主,從這一點看,猶大出賣耶稣是有道理的。基督教被羅馬立為國教後,猶太教就被視為邪教,猶太人再一次失去聖城,被迫流浪。但是,即使在基督教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有些保守教士仍然對《新約》有所保留。有些甚至認為,只有所羅門王建造的聖殿,及其收藏的約櫃,才是上帝的至聖所。而耶稣,只是一個被神格化的人。”
矢茵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基督教竟然是起源于猶太教?”
“這有什麽奇怪的。”阿特拉斯說,“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是起源于同一個先知亞布拉罕,并且用同一套經典《塔納赫》。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民族的神話體系都是多神教,恰恰是猶太民族的祖先創造出單一神的教義,并伴随着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興盛,單一神思想成為整個西方社會的宗教基礎。猶太教的救世主、基督教的耶稣和伊斯蘭教的真主在本質上就是一個概念,但因為互相不認同——猶太教不承認基督教的耶稣,被整個歐洲歧視;穆罕穆德宣稱自己被天使加百利傳授神的旨意,由此替代了耶稣。各教派之間長達千年的聖戰——要是把現在的恐怖主義算進去——遠沒有結束呢。”
“聖騎士團其實并不是真正虔誠的基督教團?”
“對。所以他們以正十字形為标志,除了以示公正外,更是明确表示與羅馬教廷的不同——他們信奉的是‘真·神聖之教義’。他們在聖殿山下挖掘了十年,終于挖到了象征上帝真跡的神聖之物。”
矢茵深吸口氣:“鑲嵌黑玉的石板?”
“史冊上并沒有記載,這是個至今嚴密保守的秘密。聖殿山騎士團返回歐洲後,獲得空前的榮譽,英諾森二世教皇立即下诏,賦予騎士團至高無上的權利,‘他們的意志就是律法’——這個權利甚至淩駕于當時歐洲各國國王之上。很難想象,如果不是黑玉這樣超越人類所能想象極限的神聖之物,教皇怎能對一個幾乎算是異教的組織如此看重?”
“是啊,即使只是通過攝像機鏡頭看它一眼,也被震撼了。”矢茵承認。“神聖之物。”
“所以我覺得,達斯坦那老不死的今天的話,靠譜程度很高。”
矢茵細細回想,不覺點頭。“看來他的先祖勒斯真的從騎士團那兒得到了啓示,甚至是許多秘密,才在族徽的設計上偷偷融入正十字形的标識。”她對着茫茫大海,長長吐了口氣。
阿特拉斯也嘆息一聲:“現在的局勢很明了了。光輝軍團鬼鬼祟祟,搞不清他們的目的;法國人獨來獨往,一門心思是黑玉;達斯坦要死不活,不過似乎現在手上的貨最多。執玉司看似落在最後,不過我看明昧那家夥的眼神,就知道他們肯定藏了什麽,甚至已經遠遠超過那幾支也說不定。咱們……”
他看向矢茵,恰巧迎上矢茵的目光。兩個人亮亮幽幽的目光接觸在一起,都是一怔,有種今日才認識對方,卻又像是已相互糾結了千年萬年,那種熟悉的感覺簡直刻骨銘心……
過了片刻——又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長——阿特拉斯不由自主的眨眨眼睛,回過了神。他再看矢茵,她已經轉過頭去了。
月亮底部已落到了海平面下方,看上去就像嵌在黑藍色鏡面上的寶石。海浪把月光揉碎了,想要整個兒吞進去。然而波浪起起伏伏,那些光卻從更多的方向照向矢茵,她的臉散發出一片銀色輝光,讓人不敢逼視。
“奇怪。”阿特拉斯也轉頭看月亮,已經忘了剛才要說什麽。他喝口朗姆酒,自言自語道:“為什麽你這樣的臉,我從來沒見過呢?”
矢茵白他一眼。“你就真的以為自己閱女無數了?天下這麽多種臉型,你就見識完了?”
“真的真的,”阿特拉斯不知想到了什麽事,神色緊張起來。“你不明白,是因為你不知道我見過多少人……你的骨骼屬于典型的東北亞人種,以概率學來說,這種臉型一定會出現,可是偏偏我就真沒見過。也就是說,這種基因的組合至少是我沒見過的。這真奇怪!”
“好啦!”矢茵沒好氣地拍拍他肩膀。“你就是這樣釣小女生的?拜托,太老土了!想約我的男孩子排一條街呢,你省省吧。咱們是合作關系,懂嗎?其他的想都別想!”
“不、不是、我真的……”
“老男人,別說了。”矢茵撅起嘴巴,看阿特拉斯尴尬地搔頭,她又嘻嘻一笑問他:“這酒好喝麽?”
“嗯?你要喝?”
“我想嘗嘗,”在這漫無邊際的大海上随船蕩漾,在這強悍卻又屢屢受挫的老男人面前,矢茵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展開雙臂伸個懶腰。“我還從來沒喝過朗姆酒呢。”
“哈哈哈,這、這可是好東西!一定得嘗嘗!”阿特拉斯四處看了看,一拍腦袋。“我、我去給你拿個杯子來!”
“不用。”矢茵扯過他手裏的瓶子,仰頭灌了一口。
“這瓶沒調味,”阿特拉斯忙搶過瓶子。“我那兒還有調了味的朗姆酒,沒有這麽高的濃度,保證你喜歡!”說着轉身就要跑。
“哈哈……”矢茵抓住他衣角不放,吐了一陣酒氣,才說,“算了,這就夠了……哈……你真……真是很奇怪!”
“哪裏奇怪?還請賜教。”
“你那狗窩收拾得幹幹淨淨,什麽東西都用最好的,怎麽現在轉了性了?你這個很看得起自己的老男人,怎肯待在這種破船上?”
“你不懂了吧?男人得以事業為重,随遇而安,拿得起放得下,方是大丈夫本色。”阿特拉斯得意地指着船長室外面那個銅質标志。“再說這艘船也很有歷史價值——你猜有多少年了?”
“瞧這破破爛爛的,怎麽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連一半都不到!這是馬丁·路德·金的私人漁船,1973年,為了紀念‘我有一個夢想’發表十周年,他的遺孀委托索斯比拍賣行拍賣,被我……呃,總之,幾經輾轉,終于被我買到手,哈哈!瞧這船頭的柏木臺階,那高高翹起的船尾,三段式桅杆,複古的郁金香花紋的舵盤,還有那專為獵捕金槍魚的船側平臺——多麽典型的五十年代阿肯色州漁業監督委員會監制風格!”
阿特拉斯說得口幹,又喝一口酒,嘆道:“我花了十二萬美元,才把船體從頭到尾加固修整,甲板和艙內用料可都是取的阿肯色州當地原木。為了把你從海港市弄出來,不得不把它改裝得破舊些,回去後還得再次修整——你說得對,我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一點也不肯委屈。唉,還是幹脆建座紀念館收藏好了……要不捐獻給孟菲斯市政廳?”
矢茵不知道馬丁·路德·金是誰,但能被索斯比拍賣行拍賣的東西,估計不會便宜。這個老男人果然有一套。她看阿特拉斯摸着下巴,認真考慮如何處理的問題,不覺牙根發癢。
她說:“喂,你曾經說,要合作就要相互信任,是不是?”
“當然。”
“你對我信任嗎?”
“那還用說?”
“你、你,”矢茵大着舌頭說,“你覺得我信任你嗎?”
“一般吧,咱倆畢竟不是很熟,哈哈。”阿特拉斯腦後的毛開始偷偷地一根根豎起——這鬼丫頭又搞什麽花樣?
“那,我、我這裏……”矢茵放了阿特拉斯,雙手在身上亂摸。酒勁上來了,她眼睛紅紅的,臉頰紅紅的,嘴唇更是紅得好像浸出血來,看得阿特拉斯心亂跳。他扶着矢茵的肩膀說:“好了好了,我送你進去。”
“進去?你當我小孩啊!”矢茵甩了他的手,終于摸出一塊錢的硬幣,用根手指頂在阿特拉斯雙眉之間,翻着白眼說:“咱賭!”
“嗯?”
“賭你根本不信任我,瞞着我很多、很多、很多事。”
“嗤!你這是小孩子玩的。”阿特拉斯推開硬幣。
“……”矢茵漲紅了臉,阿特拉斯比矢茵高了一個頭,他護着腦袋,自己還真沒辦法。她低頭掃了一圈,見後面有個系纜繩的鐵樁,當下跳到鐵樁上,對阿特拉斯招手:“來!”
“幹嘛呀?”這下子,阿特拉斯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趕緊一口把酒喝幹了,擡頭看天。“不早了,瞧那天邊,黑得跟鐵似的,怕是要起大風。不如進去睡了……”
“過來!”矢茵尖叫。她穿着一襲淺色碎花的連衣短裙,光腳在鐵樁上使勁跺,海風将她披散在肩頭的頭發吹得亂飛,更讓短裙蓬松的裙擺波浪般飄揚,偶爾會有白色內衣驚鴻一現。
“你們都給我滾回去!”阿特拉斯對着船艙咆哮,幾個腦袋立即飛速縮回艙內。
“不能喝就別喝嘛,來,乖,我抱你進去。”
“好。”矢茵似笑非笑地張開雙臂,一幅要撲進懷裏的模樣。阿特拉斯又驚又喜,兩步走近矢茵。他的手還沒抱到矢茵腰間,突然風聲大作,矢茵雙手猛拍過來,重重拍在他兩只耳朵上。
咣!
阿特拉斯一瞬間好像聽見了報國寺洪厚凝重的鐘聲,雙耳轟然作響。矢茵把那枚錢幣啪地拍在他腦門上,身體往後倒仰,跟着猛地彈回來,趕在阿特拉斯有反應之前,把自己的腦門狠狠頂了上去。
咚!
過了五分鐘,兩個人才從天旋地轉中清醒過來,不知是不是腦門頂得都粘在一起,居然相互撐着沒有摔倒。
“你要做什麽……可不可以訴諸語言……”阿特拉斯覺得臉上有水流下,搞不清楚是血是汗。他想怒視矢茵,可是矢茵的眼睛就在兩厘米開外,稍一凝視,就看到三只眼睛,不知該盯哪一只?想推開她,她兩只手就勢扯着自己耳朵,誰知會不會下毒手?阿特拉斯一時呆在當場,聽矢茵艱難地咽了口氣,忍着痛說:“咱賭。”
“你瘋了?再說我的秘密,就值一塊錢?”
“別過分了啊。”矢茵手上加勁,把阿特拉斯的耳朵拉得快要離開頭皮,嚴厲地說,“我是找不到五毛的了,才便宜你,你還想怎樣?”
“是、是……您輕點……”
“怎樣?”
“什、什麽怎樣?”
“輸了贏了?你老老實實說!”
“我沒……啊!輕點!我輸了!”
“嗯——嗯?”
“您、您等等!”
阿特拉斯臉上肌肉死繃着,避免耳朵被矢茵扯掉,雙手在全身上下亂摸,卻連個零角都摸不到。矢茵逐漸加力,棱角突出的額頭像中世紀重型戰艦前端的沖撞犄角一樣,頂得他頭骨咯咯作響。他雙腿挺直了不肯後退——再退半步,這輩子都別想在這丫頭面前挺直腰杆做人了!他終于咬牙道:“我賒賬!”
“怎麽說?”
“一塊……頂一萬!”
“爽快!20%的利息,本利合一算,天天滾,但三個月後才能還。你把今天的日子記清楚就好!”矢茵立即笑逐顏開,拍拍他的臉,跳下鐵樁往裏走。阿特拉斯一屁股坐在鐵樁上,還沉浸在計算利息和本金的混亂中,她突然回頭,大聲喊:“喂!”
“又、又怎麽了?”阿特拉斯驚慌地跳起身。
“我也有秘密,沒跟你說。不過我開口在先,所以咱就不賭了,哈哈!你慢慢算啊,少一毛我也知道的!”矢茵得意地哈哈大笑,對阿特拉斯的抗議充耳不聞,自顧自往船艙裏走。
帝啓……
她使勁擂了自己腦袋一拳。
帝啓!
突然,黑暗中一道閃電擊中了她,打得她渾身顫栗,不能自已。明昧的話和帝啓的話同時在耳朵裏嗡嗡作響,與沸騰的腦漿發出的汩汩聲彼此重疊交錯。最終,兩個日期從混亂的思緒之海中浮了出來——
04年12月26日上午10點48分,印度洋板塊和太平洋板塊突然發生碰撞……
05年1月13日,下午4點45分,我像個新生嬰兒一般睜開雙眼,茫然的看這新世界……
帝啓在地震之後重生!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咚地一下撞在船艙上。船身恰在此時猛烈搖晃,她慘叫一聲,咕嚕嚕滾入艙裏。阿特拉斯忙跑過去看,就沒有留意到頭頂上方,一只巨大的信天翁從黑暗中鑽出,盤旋了幾圈。
一陣海風吹來,它那寬達六米的翅膀扇動,借着風的推力,迅速向上升去,不一會兒就重新融入夜色之中。只有天穹之上繁星閃爍,仿佛千億個神靈,寂然俯瞰塵世。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哦、哦、哦——好……啪啪……娘,我的好姑娘……”
不知哪個船員,反複唱着這首歌。像是吃多了阿司匹林,聲音軟綿綿、死翹翹,以一種至賤無敵的氣勢唱出來,倒也與這艘破船,和破船上這群黑不溜秋的男人們相得益彰。
這聲音真讓矢茵胃痛,但是她實在沒有力氣去管了。
如果說三天之前,矢茵剛上船時,這是艘破船,那麽此刻它已經徹底變成一堆破爛。他們沿着北緯8°向東行駛,阿特拉斯莊嚴宣布:“要實行無線電靜默”,于是切斷電臺——因此錯過了臺風緊急警報!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直直闖入了風暴中心。天空被黑雲占據,海面被狂浪統治,兩者之間則是紅色閃電交織的網絡。整整四十八小時,他們被狂浪抛到二十米的空中,被閃電打得丢盔卸甲屁滾尿流,又重重跌入兩排巨浪之間深深的峽谷中央……
狗屁的GPS和無線電臺在頭一個小時就報廢了。他們天真地幻想這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實實在在朝着風眼的方向前進了15公裏,才真正意識到問題大了。好在有剛被聖光照耀、恢複了說話能力的老船長在,使出渾身解數,東拉西扯、運籌帷幄——更大程度上撞到了千年一遇的狗屎運,竟然不可思議的帶領船繞過了中心附近風力十三級的臺風。
即使如此,他們也迎頭撞上強烈降雨。是真正的迎頭“撞”上,雨像牆一樣矗立于天地間,而他們則用船頭、船舷、船尾,以及十個腦袋強行頂開,鑽入其中,從另一頭死活拽出來。來不及收拾被浪頭打破、攪碎、卷走的船體,又拼命硬着頭皮紮入另一面雨牆……有段時間,他們一度一邊舀水一邊前進……
等矢茵不知道第幾次從瀕死狀态蘇醒過來時,正好看見天頂上方那些鉛色的雲層,正在高空風系撕咬下節節敗退,向東北方向撤退。不一會兒,一束束陽光劍一般刺穿雲層,終于再一次投射到海面上。她只把頭略略擡起了一點,就看見了那座山——黝黑的、高聳入雲的馬爾傑拉活火山。
第一次聽明昧說它是座火山時,矢茵還以為就像自己家鄉的那座郁郁蔥蔥、小得活像盆景一樣的火山。山下一年四季流淌着四十二度的泉水,每個周末去泡一泡,提神醒腦、美膚養顏——當真正看見馬爾傑拉火山時,才被火山猙獰的面目震撼了。
從這個角度看去,垂直落差超過2337米、水平寬度超過1700米的主山脊如同一面黑色的鐵牆,巍然橫貫在深藍色的海面之上。那些滾滾波濤……唉,算了吧,盡管此刻船身的跌宕起伏還在5米上下,那一排排嚣張的浪頭拍到鐵牆底下,連片渣都拍不下來,就消失不見了。
一開始,太陽在火山背面,面對矢茵這一面隐藏在陰影之中。漸漸地太陽轉向天頂,陽光照耀到火山正面。可是那黑鐵般的顏色并沒有淡去多少,唯一的變化是隐隐露出三條平行的淺色線條,每根線條間隔超過700米。鐵牆外有無數白色光點閃爍不停,仿佛夏日蘆葦蕩裏的螢火飛舞。
矢茵使勁揉眼,想爬起來,發現身體被幾根繩索捆在甲板上。她頭暈暈的,肚子裏還在翻江倒海,手腳軟得像案板上的章魚腿。好在繩索預留了長度,她撐着坐起來,四處打量。
馬丁·路德·金的船……現在已經不能稱為船了。昨天晚上矢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