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怎麽就進了城

更新時間2016-5-9 20:33:47 字數：1816

何一左手八塊，右手八塊，胸間左右手還護着八塊青磚，踉踉跄跄地從卸貨大卡車走到新建樓盤下的吊機下，麻利地把磚頭碼好在吊袋裏，他早已忘了不遠處的盯着他看的小包工頭，工作上達到了忘我的境界，不需敦促，不需擦汗，一趟一趟地穿行在兩點之間。

太陽從東邊的山頭蹿到西邊的月亮城，所謂的月亮城是個去年完工的樓盤，今年就已售罄，入住率極高，一到了夜晚，燈火輝煌，大包工頭曾經在一個加班到十一點的夜裏指着天說過：“整個城市黑漆漆，只有我的樓盤會發光，像今天的月亮。”後來，本不叫月亮城的月亮城有了這麽美麗的名字。今夜也是這樣的夜晚，何一拖着疲憊的身軀來到這裏，他望了望璀璨的月亮城，又是欣喜又是失落，他走進了樓盤，進了電梯，掏出一包壓褶的金聖，找出一根點起來，幽幽的說：“一支煙，剛好到家。”電梯從一樓上行到頂樓，中途有上有下，的的确确一支煙剛好到家，何一按了電梯到負二樓。出了電梯，他穿行了三十八個車庫的位置，右拐經過了十七個車庫改造的地下室，終于到了他的家，這時，煙剛剛抽到煙嘴兒的位置，何一淡淡迷之一笑，輕輕一甩煙頭，無需回頭，無需開鎖，大搖大擺走進了自己蓋的房子。

何一從不在別人面前提，月亮城灑滿了自己的血淚，他只是在一個人的時候，和自己養的那只土狗黑黃說：“你他媽拉屎不會去外面拉嘛，整棟大樓都是我建的，你随便拉，唯獨不能拉在我的房間裏。”

其實在別人面前提，月亮城是何一建的，也未必有人信，我也不信，你看他住的寒酸樣，對比太過鮮明，簡直無法直視。

最早是彩票站的老王說何一騙子。一個周日傍晚何一對老王說：“你要相信我，最近我這注買了2年多的彩，肯定是要出的了，你看看這幾期出的多麽有規律，5，6，下次就走到7了，還有這，11，22，這期肯定33……”看着何一認真分析走勢圖，一本正經的模樣，真能讓人一不小心誤以為何一是個幹大事的。

“得了，小何，沒錢買就沒錢呗，這麽久了，你啥人我不知道？你個騙子。”老王說着就要轟走何一，何一摸了摸頭，從口袋裏掏出新買的一包金聖扔在桌子上：“剛買的，沒拆封，換五注！”

老王雖說不願意搭理他，一想到一包金聖換五注，自己還賺了坐公交的錢，立馬熟練地敲出何一需要的號碼，笑呵呵地說：“我看行，何老弟，我看你就是能中大獎的人。”

何一看慣了老王認錢不認人的嘴臉，也不搭理老王，拍拍屁股走人了。回到家，黑黃就興匆匆地往何一身上爬，何一的臉色不怎麽好，黑黃跟着何一這麽久，從前住工地，現在住公寓，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自然習得一身人氣，見何一沒勁，便爬回自己的窩趴在地上，靜靜地看着何一。何一把手伸向口袋，想掏煙出來抽抽，半天只摸了一張彩票出來，他使勁地把彩票拍在桌子上，桌子劇烈地晃動，打翻了桌上的玻璃杯，他趕緊扶正杯子。“杯子怎麽不他媽碎了，我他媽還等着它碎了，買他媽一個鑲金的陶瓷杯呢！”

罵歸罵，罵破了嗓子何一也買不起一個鑲金的陶瓷杯，但可以解氣，桌上的破玻璃杯，破手機，甚至連屁股下面的破椅子，眼前的破床他都得罪不起，每每生氣想摔東西的時候，就算抓到手裏，也沒勇氣摔在地上，把這些破舊和肮髒當祖宗一樣伺候着，以前這種時候，何一就會倒在床頭，把一只手伸進褲裆裏面摩挲，把所有的憤怒都打出來。

何一說：“我怎麽就進了城？”

他沒有把一只手伸進褲裆，而是把兩只手伸向脖子，死命地掐死自己，他可能沒有足夠多的文化來知道自己是不能把自己掐死的，他這樣做了，這樣沒有把自己掐死，緊挂脖子上的“異物“倒把自己硌得慌。

何一說脖子上的觀音是個“異物“，她從來不屬于他，也從來不屬于他爸爸，可是他總是戴着，他換過衣服、內褲、住所、被褥、被套、牙刷……他能想到與他相關的所有随身物品都想了一遍，唯獨脖子上這一塊”異物“沒有離開過。

何一想起了爸爸，何爸爸八年前肺病死了，一生孤苦，臨死前把自己脖子上的玉觀音拿下來，給十歲的何一戴上說：“我啥也沒有給你留下，包括你的母親。只有這塊玉了，你要收好。”收好了就死了，何一沒有哭，心下想：“如果觀音真的有靈，你就不會一生過得如此悲哀。”何一變賣了農村的家當，進了城，當了童工。天下竟然有如此命苦的孩子，原來除了新聞聯播裏的世界，還有這樣存在的形态，簡直吓死本寶寶了。

說到底，何一進城是別無選擇的理所當然，如今他自己問自己“我怎麽就進了城”，卻有點讓自己哭笑不得的感覺，好像自己可以不進城一樣，好像自己可以不被城市當垃圾陳放一樣，好像自己可以不被人歧視一樣，好像自己可以不搬磚一樣，好像自己可以活出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