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姜槐火氣燒得正旺,偏偏院外連綿不絕地哭喪令她煩躁地手癢,大步邁出門,越過跪得筆直的小姑娘,徑直來到門外。

門口,一溜兒乞丐睜着淚眼望向她。

“官爺,賞幾個大子容我們吃頓飯吧!三天沒吃飯了,快要餓死了……”女山賊謊話連篇,嘴裏一串字眼吐泡泡似的往外冒。

鳳城小霸王見了來人,心裏一樂:這叫啥,踏破鐵鞋無覓處啊!遂緊随其後,嗷的一嗓子開始哭爹喊娘,本就是纨绔裏的白面書生,學啥都快。

不要錢的眼淚,滿嘴虛謊,姜槐本就不悅的眼慢慢凝了陰郁。

尤其想到被她嬌養長大的姑娘成了鑽進錢眼的小財迷,心疼得要命……也氣得要命。

她都慘成這樣了,這群裝模作樣跑來打秋風的假乞丐還敢朝她要銀子?

知道死字有幾筆嗎?

姜槐一聲冷笑,冷意入骨,迫得門外那群人噤若寒蟬:“你們喜歡跪,那就跪着吧,安靜點,哭得我頭疼。”

她是真的頭疼,轉身回屋繼續生悶氣。

雲瓷只來得及觸碰她衣角,阿兄走得好決絕,連一道眼神都沒給她。精氣神恍惚被抽走,頹靡地像烈日下被曬蔫的花兒。

日頭西移,蘇簌簌帶人擡着五口鐵皮大箱子回來時,先被巷口麻溜跪着的乞丐唬了一跳,進了正門,看到跪姿端正的那道熟悉背影,驚得眼珠子快瞪出來。

“雲瓷?”

“怎麽跪着?快起來!”

雲瓷嘆息着搖頭:“我惹惱了阿兄,他氣不消,我不敢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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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紅雨了嗎?老天終于喪心病狂地要對嬌養長大的小姑娘下手了嗎?

鬧哪樣啊?她出門擡銀子的功夫,怎麽裏裏外外都跪下了!

外面那些乞丐還好,大禹國疆域廣闊,林子大了什麽雜毛沒有,随随便便碰上打秋風賣慘的,純屬正常。

可雲瓷怎麽也跪下了?

她做了什麽?

阿槐溫柔寬厚的性子竟然會發脾氣?還是對她最愛的小姑娘?

蘇簌簌深呼一口氣,穩住心神,出門一趟感覺天都變了。她欲言又止,神色着實複雜,一呼一吸間找回往日鎮定,問:“你怎麽她了?”

雲瓷咬唇:“我…我……”

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姜槐從房門邁出來,目光沉着淬着冰涼:“雲瓷,閉嘴!”

天啊,是真的,阿槐真得生氣了!!!蘇簌簌驚得櫻唇微張,愣了好一會兒才主動迎上去,捉了她的手,柔柔寬慰道:“哪來那麽大火氣?阿瓷年幼,便是做錯了,怎能體罰呢?嬌養的姑娘哪受得住這些?快讓她起來吧。”

姜槐眸光暗湧,怒火漸平,以溫柔的口吻道:“簌簌,我這有事要忙,你先進屋吧。”

蘇簌簌被她語氣裏的溫柔迷了心竅,喃喃道:“那…那我等你。”

姜槐含笑:“好。”

蘇簌簌頭也不回邁進屋,回想阿兄方才語氣裏的柔軟溫存,雲瓷酸得心裏直冒泡泡。

姜小将軍教妹,誰敢插手?更別說有雲小姐在的地方,那些住在偏院的親兵都不敢擅自踏進院門一步。誰不知道将軍愛妹成癡,可這世上,估計能把将軍氣得半死的,也只有跪在院裏的雲小姐了吧?

日光明媚,姜槐視線慢慢聚斂,眸光深處凝出一點暗火。

院落裏的風終是停了。

姜槐冷着眉眼搬來凳子,四條腿的梨木椅子穩穩落在小姑娘七步開外。姜槐坐着,小姑娘跪着,兩人看誰腰杆挺得直,一個比一個倔。

不愧是她親手養出來的。

姜槐唇色微白,心底蔓延的郁氣整整持續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雲瓷額頭汗如雨下。

被嬌養長大的姑娘哪遭過這種罪?平時磕着碰着姜槐都心疼的和誰挖了她心頭肉似的,這回能忍着不妥協,可見真惱了。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任由疼惜和洶湧的怒火糾纏,話到嗓子眼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難受。

姜槐眸光低垂,嘆息也跟着從喉嚨溢出,她的左手撫在右手,雙手漸漸交疊,仿佛在找一個依靠,舉止透着股怔然:“我這輩子,最無法承受的就是委屈你,雲瓷,我都不敢委屈你,你怎麽能呢?”

聽清她語氣裏的複雜冷漠,雲瓷身子顫了顫。

“你愛喝茶,我連夜快馬加鞭往東域尋到茶聖,茶聖陸樁是個壞脾氣的老頭,我花重金買他一小撮極品茶苗,他不幹,愣和我打了架,打輸了才肯送我茶苗。”

“我生怕你過的不好,旁人笑話我心比天高,可心比天高又如何?難道我沒做到嗎?”姜槐眸光晦暗幽深,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傲然的倔強:“我樂意養個神仙妹妹礙別人什麽事?”

她悵然道:“雲瓷,我養你不是為了讓你對我好,我想看你成為天底下活得最好的女孩子。”

“我樣樣待你精細,事事順你心意,我在邊關拼死殺敵給你最優渥的條件,給你最堅實的仰仗,我要讓妹妹享受最好的,讓她無論在哪兒都能過逍遙自在的神仙日子……可你呢?”

“你把嫁妝賣了,把我這些年送你的東西都舍了,我三年多沒回咱家,你是不是把家裏的物什也都換了?”

姜槐眼圈微紅,眉眼滲出淡淡的鋒利,一字一句似乎敲打在雲瓷心上:“我缺你這點銀子嗎?我用得着你對我好嗎?雲瓷,我告訴你,我根本不需要!”

她周身情緒越來越濃,幹脆起身,眼睜睜看着小姑娘落淚。

淚珠挂在睫毛,不堪重負。雲瓷嬌軀顫抖,似在隐忍,她咬着渾無血色的唇,輕聲問道:““阿兄,不需要我對你好嗎?”

姜槐顧自沉默,陌生地猶如高高在上冷眼俯瞰世間的無情仙尊。

“為什麽?為什麽阿兄不需要我對你好,是我不配嗎?”從雲端跌落的小姑娘想不明白事情為何會成為這樣?早知如此……她怎麽,怎會……

姜槐握拳,神色冷硬如石,語出如刀:“你太讓我失望了。”

雲瓷痛心斷腸,哭腔再也壓不住,“我改好不好?我回禹州城想辦法把那些東西贖回來,姜槐……你不要生我氣,不要對我失望好不好?”

“你起來。”姜槐氣息不穩,到底沒忍住朝她伸出手,指腹尚未觸及她那溫潤的下颌,便被滾燙熱淚重重地砸在手背。

心好似被熱淚灼傷,姜槐身子微顫,眼底幽深猛地被晃動,失聲道:“阿瓷……”

“阿兄,原諒我了嗎?”雲瓷仰頭看她,“阿兄不原諒,我寧願跪死在這兒。”

姜槐容色稍緩,重新歸來的理智壓住心底暴虐的餘火,心有餘悸的閉上眼,再次睜開,難掩兩分恍惚。“你改,我就原諒你。”

“我改,我一定改!我不會再自作主張惹阿兄生氣了!”

“快起來。”

雲瓷顫顫巍巍搭上她的手,膝蓋刺痛腳下一軟跌倒在她懷裏。“阿兄,疼。”

她一喊疼,姜槐再繃不住冷臉,攔腰抱她起來,聲調軟下來,“疼你就能長記性了。”

雲瓷不敢反駁,她其實還想問一問,為什麽阿兄不要她的好,為什麽…阿兄會氣成這樣?生氣時的阿兄看起來好陌生,陌生得随時可以丢下她……

“阿兄,疼,真得好疼。”我心好疼。

她連番喊疼,姜槐不由得生出緊張,小臉驟白:“疼?哪裏疼?膝蓋疼嗎?我帶你去上藥。”

如陣風卷進後院,“簌簌!簌簌快來幫阿瓷看看!”

簌簌正忙着調藥,被她吓了一跳,見她懷裏抱着雲瓷,而雲瓷氣息孱弱。她指尖顫抖,心裏便是一咯噔——這又是怎麽了?

“快,把人放我榻上。”

“怎麽樣?”姜槐掌心生汗,喉嚨幹啞。

簌簌皺眉:“脈相怎麽這麽亂?”

收回探在雲瓷脈搏的手,簌簌瞥她一眼,“這會知道急了?你心也太狠了。身上的傷好治,心裏的傷讓我怎麽治?阿槐,你到底做了什麽?”

“我——”

“哎呀,不用你了,我自己治!”姜小将軍撈起昏睡在榻的雲瓷,頭也不回跑了。

丢下簌大美人雲裏霧裏,暗嘆道:這叫怎麽一回事嘛!

……

雲平巷外。

“老大,咱們嚎了這麽久,嗓子都啞了,人家不理怎麽辦?那将軍好兇,再吵他會不會一刀砍了咱們?”

鳳城小霸王來了句:“不會把咱們餓死吧?”

女山賊心裏也忐忑,可面上絕不能慫,她一聲冷笑:“她要不管咱們死活,那肯定是個鐵石心腸的狗官,再等等,等到明天再沒結果,然後就一把火燒了這鬼地方,趁亂打劫,搶了就跑!”

房門內,蘇簌簌看得嘆為觀止:“阿槐你還會制藥?”

既然懂醫,且有這麽一身出神入化的制藥本事,為何以前沒見她露一手?還是說這次只因傷的是雲瓷,所以才忍不住出手?一身絕妙的制藥本事,為何要藏着掖着?

姜槐面無表情點點頭,“以前學過。”

“……”這不像是學過吧?這在她看來已經是宗師級別的了。

簌簌不敢多問,只因此時的姜槐,神色冷厲,擰着眉,寒着雙幽深的眸子,身上仿佛沒多少熱乎氣。

她有預感,這是阿槐的秘密。

想要接近阿槐,走到她心裏,就不能逼她豎起身上的刺。

望着昏睡中眼角殘存淚痕的小姑娘,蘇簌簌若有所思。

龍有逆鱗,觸之即死。

她想:若今日這般的事再來幾次,姜槐…還能容得下這一手養大的妹妹嗎?

她不知雲瓷犯了阿槐怎樣的忌諱,餘光瞥見姜槐擔憂緊鎖的眉,不自覺松開不知何時便攥緊的掌心,掌心印着清晰的月牙印,她嘲諷地彎了唇角,扪心自問:蘇簌簌,你要為了心愛的女子,傷害另一個無辜之人嗎?

那這樣卑劣的你,如何配得上光明磊落的阿槐?那這樣卑劣的你,即便脫離四景樓的泥潭,豈不又将自己靈魂玷污?

蘇簌簌,你愛姜槐嗎?

那你為何不将自己最幹淨的一面獻上?

愛本就是純粹美好的,不是麽?

她釋然地睜開眼,勸道:“阿槐,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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