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道微冷透着焦急的聲音響起:“這裏。”

胖老頭想也沒想徑直走過去, 人群自發為他讓開路,直到這位老禦醫停在雲瓷身前,朝她點頭示意。

雲瓷眼圈微紅:“勞煩了。”

老禦醫沒說話,凝神看向姜槐,這一看,驚得倒退三步, 嘴唇哆嗦着, 五指捏成拳,重重嘆息一聲後勃然惱怒:“究竟是誰?好狠的心腸!灼心散豈是亂用的!”

灼心散?雲瓷臉色一白, “禦醫, 我家阿兄……”

老禦醫來時奉了皇命, 立下十二分心志要将人救回,此刻神色頹然,眉眼凝聚的精氣神散了些許,胸前用雲絲繡着的白鶴看起來都黯淡兩分。

他搖搖頭:“自三百年前星沉谷傾覆, 世上便再沒了灼心散解藥。為今之計, 僅有二法。”

“其一,烈火灼心,需行人倫交、合之道。其二……”老禦醫扼腕:“其二,正是将軍在嘗試的生熬之法。”

名醫問診講究的是望聞問切, 以他的醫道造詣根本用不着診脈, 一望便知。不過……他來遲了。

灼心之苦,哪是那麽好熬過去的?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危!

思及此, 老禦醫眸子忽閃,一聲冷笑:“何人如此放肆!敢謀害當朝命官?”

“當朝命官?”王知禮顫聲道:“他…他不是小小畫師麽?”

“畫師?”老禦醫揚聲道:“此乃二品延西大将軍!”

聲震如雷,震得人心恍惚。

吧嗒!

冷汗直接從王知禮額頭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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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西大将軍……姜槐?他怎麽可能是姜槐?我不信,我不信!”

穆三公子面如土灰。

穆小姐一聲哀呼,吓暈過去。

紅妝社安靜如死。

青敖怔然:誰想得到,誰能想到雲瓷口裏的阿兄會是聖眷正隆的姜槐?

可轉念一想,不是姜槐能是誰?就憑這張臉,誰敢說他不是姜槐呢?

姜槐,這就是姜槐啊。

老禦醫朝雲瓷歉疚道:“雲小姐且放心,今夜之事老夫會如實禀告,今上,定會為大将軍作主。”

雲瓷茫茫然應了聲,喃喃道:“也就是說…阿兄此刻,是在生熬麽?”

她倏忽睜大眼:“禦醫!古往今來可有人熬過來?”

“這……”老禦醫搖搖頭:“老夫見識淺薄,還從未見過有人能熬過灼心散。”

他晃了晃白玉杯裏的石榴湯色:“還是如此大劑量的。下藥之人,要麽無知,要麽,是故意讓人損耗精元而死。”

一個死字激得雲瓷雙眼通紅,她坐在姜槐身邊,一聲不吭的模樣令人冷寒。

長風凜冽,紅妝社大門緊閉,無人敢妄動一步。

姜槐不醒,今夜這事,沒完。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想過害人性命,藥是穆三給的,藥是穆三給的!”王知禮驚恐地失聲大喊,任她大吼大叫,人們看着她,眼底一片嘆息。

穆三吓得失魂落魄,張張嘴不知要說什麽,想跑又被随行而來的侍衛狠狠壓在地上。

局勢失控,至于姜槐能不能醒來,沒人說得清。

捅大簍子了。

姜槐若有好歹,皇權利劍就會毫不猶豫斬下來,今上對姜槐賦予厚望,若糊裏糊塗折在這檔子事,穆家、王家,怕是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雲瓷面色如常地為姜槐擦拭汗水,一切,重新回到禦醫未來之前。

她含笑握着姜槐的手,輕聲道:“阿兄,不要怕,是生是死,我都陪你。”

許是中了灼心散的緣故,此刻的姜槐,惑人至極。

男人,怎麽能長成這樣呢?

俊美,妖冶,豔麗,無情。偏他一身白袍正襟危坐,腰杆筆挺,眉間冷淬如冰。無聲無息,禁欲般的糜糜蠱惑。

空氣傳來輕微的吞咽聲,一下,兩下。

漸漸的,年輕男女眼裏不可避免地帶了絲絲灼熱。姜槐再不醒來,他們這些人都要熬不住了,再熬下去,恐有失态之患。

雲瓷細細望着她眉眼,旁若無人的笑起來:“阿兄,這些人死性不改,直到此時還垂涎你美色,你說……我該如何呢?”

一語,風雪滿庭!

……

“阿星,看明白了嗎?這就是灼心散。”

“灼心散?灼心散是什麽東西,名字聽起來好奇怪。”

“奇怪嗎?”男人笑了笑,溫柔的撫摸她的頭:“這可不是好物,這是能亂人心智的洪水猛獸。阿星,剛才爹爹如何配藥的,你看清了嗎?”

“看清了!”小女孩一身藍衣,唇邊挂着溫暖的笑:“爹爹不常說我是三百年不世出的天才嘛,這東西,看一遍就會了。”

“阿星真聰明。”

“可是爹,咱們為什麽不研制出解藥呢?”

男人一愣,徑直從藥廬走出去,大雪覆蓋整座山谷,他的掌心攤開,有雪漸次化開:“阿星,你要知道,凡能牽引人心欲念的,沒有解藥。欲藏在心,惟心可解,你可懂?”

“懂啊。”小女孩眉眼天真,“爹的意思不就是說,心不動則百念不生,世人做錯事,總會給自己找萬般借口。所以有沒有解藥,根本不重要。”

男人眼裏閃過驚豔,再次感嘆道:“阿星真聰明。”

小女孩皺眉道:“爹爹常說欲有百般種,可欲是什麽呢?”

“欲啊……”男人俊眉飛揚:“阿星想做站在蒼穹山的強者,那便是欲。世間之欲,百态橫生,等你長大便懂了。”

“你們父女又在聊什麽?”婦人由遠及近而來,調笑道:“不吃不喝,整天泡在藥廬,還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娘!”小女孩一蹦三跳跑過去,拽着美婦人衣袖,脆生生道:“娘,我愛吃的桃花醋魚做了沒?”

婦人貌美端莊,風儀極好,她一身白裳,在漫天飛雪裏是最亮眼的一瞥:“小饞貓。一日三餐哪能少了我們阿星最愛吃的桃花醋魚?快來,飯菜都要涼了。”

“娘你最好了,我最喜歡娘了!”

“傻孩子,你娘最好,那爹爹呢?爹爹你就不要了?”

“嘿嘿,若哪天爹的廚藝有娘好,那我最愛爹爹也無妨啊。”

“好你個促狹鬼。”男人佯怒道:“今晚就罰你在藥廬煉出三枚九品清心丹!”

“嗷!”小女孩徑直跳起來,音調上揚:“九品?爹你還是要了孩兒小命吧!九品,太難了,我還是個孩子,我才八歲啊!”

“八歲怎樣?你是天才,你見過世上哪個天才能以常理論之?”

“爹你欺負人!”

“哈哈哈,阿星,快說,你最愛爹爹了~”

“不說不說,娘!爹爹欺負我~”小女孩一溜煙跑回婦人身邊。

婦人淡淡回頭,眼裏含了嬌嗔:“玉衡,莫鬧。”

……

“阿兄?阿兄你在說什麽?”

“心不動則百念不生…心不動…心不動……”

細弱的聲音從唇邊溢出,雲瓷擡眸:“禦醫,我家阿兄這是怎麽了?”

滿室安寧,見識過小姑娘說翻臉就翻臉的聲勢,看了眼被趕到院落吹涼風的衆人,老禦醫暗道:不愧是大将軍捧在手掌心的妹妹。

此刻再也不能拿她當小女孩看待,沉吟片刻,胖老頭撫須道:“将軍英明睿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心志煎熬,大抵要分出個勝負了。”

心火相争,要麽被□□燒得一幹二淨,要麽心志占了上風不被欲念牽着走。掙脫出來,也就熬了出來。

“阿瓷…阿瓷……”

“我在這,阿兄我在這!”雲瓷急忙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兄,我就在你身邊。”

一幹人等都被趕出門,星月璀璨,青敖默然注視前方,眼底緊緊纏繞憂色,若姜槐有所損傷,雲瓷……承受得住嗎?

兄妹二人感情如此深厚,隐約令她生出一種未知的恐慌。

穆三和王大小姐被侍衛看管起來,其他人守在院內,心神不屬。回想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回想被大将軍美色蠱惑的驚險,不怪雲瓷強勢,換了誰都會惱。

姜槐命在旦夕,而他們…他們做了什麽呢?

他們險些心神淪陷!瞬間便懂了王知禮為何敢在社慶冒險下藥,憑姜槐那樣的長相,若非手握重兵的将軍,怕是難逃凄慘結局。

——男生女相,禍矣。

姜槐汗濕後背,整個人渾渾噩噩意識不明。烈火灼心之苦,苦到極致,百念盡消。

阿爹站在風雪裏沖她笑:“阿星,九品清心丹煉好了嗎?”

“煉好了爹爹,共三枚,每一枚丹藥表層都刻着九道丹紋,爹爹,你看我厲害嗎?”

“厲害極了。阿星是不世出的天才,小小成就不可驕傲。”

小女孩上前一步:“那我什麽時候才能挑戰爹爹成為天下第一藥劑師呢?”

“不急。”男人拉着她在幹淨的玉階坐下,從白日坐到夜幕降臨,風雪散,星辰出。

男人指着浩淼蒼穹道:“阿星,天才的路注定要比常人難走,咱們家學淵源,藥劑只占一部分,你來看此間星辰,都看到了什麽?”

“要觀星麽?”

“是,從今天開始,你除了學五行八卦,學煉丹制藥,還要學觀星。”

小女孩仰望星空,每一顆星星在她眼裏看起來都是那麽可愛,她笑:“爹爹,我看到了國勢昌隆,天下太平。”

“對,也不全對。”

男人感慨良多地撫摸她的小腦袋,語重心長道:“阿星,你這一生,注定要背負那些你不願背負的,若此生注定凄苦,爹仍然希望你能心向光明。”

“光明?爹和娘就是我心中的光明啊。”

“唉。”

一聲長嘆。

男人目色憐憫:“可爹娘并不能陪阿星一世啊……”

夢境戛然而止。

姜槐睜開眼,氣息灼熱,眼睛微眯,一股駭人的戾氣從她眼尾流洩!

“将——”字卡在喉嚨,老禦醫只看了一眼,身子便如被定住,将軍這氣勢,越發淩厲了……

“阿兄!”

聲音傳來,姜槐眼裏的暴虐微微晃動,終于如星辰沉入湖底。

雲瓷闖進她的視線,喜極而泣:“阿兄?阿兄!”

“沒事了。”姜槐正要起身,忽覺雙腿一陣發軟渾身氣力像被抽光。

老禦醫趕緊道:“灼心散藥效強勁霸道,将軍這半月來都得好好調養身子,否則……”

姜槐眉間霜色未褪盡,老禦醫尴尬地清咳一聲,意有所指的看了眼雲瓷,知道他不方便說,雲瓷紅着臉走開幾步。

老禦醫俯身叮囑幾句,姜槐臉色微冷:“知道了。”

姜槐松開扶在桌角的手。

燈火通明,老禦醫一眼看到桌角被指力強行按塌的圓坑,驚得瞪圓眼,這可是青石啊。

壓下噙在唇邊即将溢出的驚呼,老禦醫又嘆:英雄出少年,無怪滿朝文武,獨獨一個姜槐嶄露頭角,入了今上眼。

“阿瓷,過來。”姜槐溫柔開口。

此時雲瓷心緒漸平,看到姜槐無事,跌宕了一夜的心終是平穩落地,她走上前細心為她整斂衣領:“阿兄,害了你的人我已經抓起來了,皆由阿兄處置。”

姜槐淺笑:“阿瓷真厲害。”

“不,我并不想這麽厲害。”雲瓷直視她的眼睛:“我想阿兄好好的。”

“我很好。”姜槐星眸閃動:“阿瓷,扶我起來。今夜之事,該有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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