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從桃源山回到将軍府, 雲瓷便開始新的忙碌。

忙着去畫堂拿銀子,忙着籌備書院招生,忙着準備一個月後的棋道山競道會。忙着……認祖歸宗。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姜槐,哪怕姜槐就在她身邊,但相思,從來不講道理。來得熱烈, 洶湧, 幾欲将她淹沒。

一只腳踏進煙柳畫堂,迎接她的, 竟是年輕堂主柳如岸。

整座畫堂的人都曉得堂主這兩日有喜事, 聽說是失蹤多年的嫡小姐被尋回了, 不止是畫堂,此刻的柳府張燈結彩,以至于全禹州城都知道柳家喜事臨門。

可那失蹤多年的柳小姐到底是哪位,又是如何的人品相貌, 外人卻不知。

柳家, 在這事上,瞞得太厲害了。

柳如岸唇角洋溢着濃濃的笑意,有人登門,不管是誰, 他都歡歡喜喜的送上一份小禮物。

被送到雲瓷手裏的是一杆狼毫筆, 可笑的是細長的筆杆上還沒忘系着更為細長的紅綢。

紅豔豔的,大俗,大雅, 一眼望去,喜慶極了。

雲瓷照常戴着銀白面具,她不相信身份被柳如岸識破,那就只有一個說法:畫堂以送禮物的方式來表達近日的歡喜。正如那些新婚的人家,會給街坊四鄰發放喜餅,想着想着,雲瓷也跟着笑了出來。

她的笑聲好聽,柳如岸耳尖的在心底輕咦一聲,這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熟悉啊。

雲瓷拿出白玉印章,刻意壓低喉嚨:“堂主,我是來取銀子的。”

柳如岸沒再多想,按章辦事,吩咐小厮去拿裝好銀票的紅木小匣子。

槐先生大作深受禹州城權貴喜歡,至于那幅空山煙雨圖,在拍賣會上,以五千兩的最終成交價格,歸入柳軒植手中。

錢拿到手,雲瓷輕輕阖首:“堂主,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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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岸跟着點頭,眼見雲瓷走出幾步就要跨過門檻,他道:“明日柳家有大喜事,不知槐先生百忙之中能否前來赴宴?”

雲瓷捏着掌心,輕聲道:“抱歉,槐先生早在兩日前便離開禹州城,前往山水之地雲游了。”

“竟是如此。”柳如岸扼腕嘆息,後悔沒早點打聲招呼。

出了煙柳畫堂,雲瓷一顆心微生波瀾。

很多年前的事她早就記不得了,關乎過去,她記得最清楚的,是風雪天姜槐一步步走進她眼簾,她獨獨記得姜槐。

小孩子的記憶,本就不大靠譜,但看柳如岸的樣子,看柳家對自己歸來的事如此上心,她以為自己不曾渴望親情,可此時手裏捏着那杆系着紅綢的狼毫筆,她竟覺得溫暖。

不說其他,柳如岸這個兄長,是真心喜歡妹妹的。

那種喜歡或許沒有阿兄百依百順,溫柔體貼,卻也是掏心掏肺,一腔赤誠。

這感覺,還不賴。

她不敢想象明日會發生什麽,不敢想象當柳家父子出現在将軍府時,阿兄的反應。

那夜她做了半宿夢,夢裏全是姜槐一直在調戲她,他靠近自己,他溫暖自己,他說着一切動人的情話,直到身體的反應過于羞澀時,雲瓷睜開眼。

夢醒,她走出帳篷,沒看到風流倜傥愛欺負人的姜槐,擡眸,看到坐在山石沉默寡言舉目觀星的阿兄。

阿兄側顏堪稱完美,眼睛更是漂亮,而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彌漫着一股因離別乍起的哀傷。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所有的小心翼翼不肯戳破在對方的絕頂聰明下都瞞不住了。

阿兄知道了,知道她會離開。

他明明知道,卻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放任自流,徹夜難眠獨自望着蒼穹發呆。

雲瓷的心驀地刺痛一下。

她不敢想。

縱然她很快就會以嶄新的身份重新回到他身邊,那麽,在這一段無人陪伴的短暫歲月,姜槐,又該如何度過?

将軍府太空曠了。

阿兄的心也太空曠了。

沒有雲瓷,他會不會感到寂寞?

雲瓷輕咬下唇,沒有阿兄,她總歸會寂寞的。他們兄妹早就習慣了低頭不見擡頭見,早就習慣将對方融入骨子裏,早就習慣伸手就能把對方攬入懷,一朝離散,心呢?可會痛?

會痛。

雲瓷長長的睫毛罩下一層晦暗的影。

念兒安靜地等在拐角,直到自家小姐邁着從容的步調由遠而近走來。

“走吧,去紅妝社。”還有好多事情沒有處理清,想要和姜槐在一起,一時忍耐,算不得什麽。

她只希望自己能夠做得更好,有朝一日,伸手摘星,将更好的自己完完整整送給她最愛的姜槐。

姜槐,哪怕此時不理解,早晚會懂她一片苦心。

她所有的籌謀,所有的隐忍,所求的,不過天長地久。

改立書院之事,事關重大,若非景陽是大禹國身份尊重的嫡公主殿下,此事根本無法在三月內完成。

景陽給出的期限是三個月。

是以,這注定是最為野心勃勃的三月。

好在最難的那一關已經被踏平,改建書院的事,早早上達天聽,今上疼愛女兒,由得她開疆拓土,由得她招攬人心。

簡單看過更為詳盡的章程,雲瓷放心地笑了笑:“很好,無一處不好,青敖若為官,必為能臣。”

青敖心思敏銳,早就從她的笑顏裏看出她心事重重,關心道:“阿瓷不開心麽?”

雲瓷笑意微斂:“是。”

哪怕明日就要回歸柳家,她依舊說不上開心。一想到姜槐會孤獨,會難過,她的心像要被撕扯開。

“因為大将軍麽?”

雲瓷嘆息:“是。”

“據我所知,阿瓷……和将軍并非血親吧?”

青敖打量着她的神色,想到這兩日滿城都在傳的柳家事,試探道:“聽說柳家找回失散十四年的女兒,阿瓷……”

“是我。”雲瓷落落大方地笑了起來:“所以不開心啊,一想到會離開阿兄,心都會痛。”

青敖被她眼底毫不掩飾的情意震驚到了:“你……”

剛吐出一字,就見景陽款款走來:“說什麽呢?”

青敖搖搖頭,不動聲色道:“在讨論新書院的事。”

雲瓷訝異地看她一眼,沒想到磊落如青敖,也會說謊。其實,有什麽呢?

她喜歡阿兄,這件事是可以對着千萬人說的。可對千萬人說,唯獨面對姜槐,她會緊張到不敢言。

情情愛愛的事,奇妙之處就在此,它能令最膽怯的人勇敢,也能令勇者卻步。

雲瓷将教案整理好,“殿下,青敖,我近日事忙,要請假三天。”

“三天?”景陽摸着下巴道:“好啊,記得回來便是。”

金烏西沉,守在茶棚的姜槐默不作聲的起身來到門口,見到燦爛明媚的少女,郁結了一日的心情終于有所緩解。

牽過小姑娘的手,鼻尖充斥着她那淡淡體香,姜槐重新感受到心靈深處平穩和緩的安寧。

走在人來人往的長街,聽着耳邊帶着煙火氣的世俗喧嚣,姜槐握着她的掌心:“阿瓷,我今天很想你。”

“我也是。”雲瓷再次想到那個算不得正經的夢境,夢裏飄蕩着桃花雨,她大着膽子和姜槐傾訴衷腸,結果被欺負的很慘。

她擡頭望了眼斯文俊美的姜槐,心道,或許這人唯有在夢裏才會對她動手動腳。白日,端莊地像尊玉像,讓人沉淪的同時又覺得羞惱。

她近乎貪婪地注視着姜槐完美的側臉,忽然停下腳步,此時已經走到無人處。她道:“姜槐。”

姜槐睫毛微顫:“嗯?”

“你會一直像今天這樣想我嗎?”雲瓷勾着她的手指,呼吸淺淺:“你都是,如何想我的?”

“這……”姜槐回眸,猝不及防對上小姑娘熾熱的眸,目光錯開,無意瞥見她明豔動人的唇,唇瓣滿了柔光,是能夠想象到的嫩滑柔軟。

姜槐的心有那麽一瞬間被她帶走,恍恍惚惚走到半路,一陣風吹過,那淪陷的心神再次醒了。

她忽然懂了勾引二字。

書上寫的千年狐貍精,大概便是如此。

姜槐五指慢慢聚攏,不,狐貍精還不夠,應該是半遮半掩妩媚傾城的雲端仙子,仙子一笑,眼波流轉,生死都被她颠覆。

她握着小姑娘的手微微用力,喉嚨幹啞竟說不出一個字。

這不正常的反應啊。

以她書讀百卷的積累,大抵知道,自己方才被美色蠱惑了。可為什麽,她會對阿瓷起那樣的心思呢?阿瓷問這話,又想聽到怎樣的回答?

“阿兄。”

小姑娘固執地不肯放過她,紅唇微啓,嗓音越發甜膩:“你剛才,如何想我的?”

剛才……

姜槐心神一凜,她剛才,是如何想阿瓷的?

她的唇色泛白,清咳一聲:“回吧。”

被美色蠱惑的事當然不能說給阿瓷聽,怪乎要避嫌了,原來,情和欲竟有如此魔力?是最近不正經的圖冊看太多的緣故嗎?還是……阿瓷生得太美。

姜槐側頭看着笑意吟吟的小姑娘,驚覺她今日比昨日更美。

這一刻,握着阿瓷的手,她覺得掌心一片灼熱。

她不可控制的想到昨夜,仿佛阿瓷的味道還殘留在唇舌。

那些嬌柔美好,那些溶在風裏怎麽也散不開的糾纏,一聲聲破碎的低語……帶着少女獨有的馨香。

姜槐身子微僵,揉揉臉,她到底在想什麽啊!

小姑娘仔細觀察某人的神色,雀躍地勾起唇,有一種誘魚入鈎的歡喜。

她馬上要離開阿兄了,她成功在阿兄心裏撒下魚餌了。且看阿兄那時的反應,并沒有自己想象裏的冷淡木讷。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

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麽,雲瓷羞得不敢多說一句話。

可是……她還是成功了。阿兄并非沒有感覺,阿兄終于有作為人正常的反應了!

不然,她都快以為阿兄是不沾七情六欲的神仙了。

欺負阿兄的感覺真好啊。

看阿兄心慌意亂的感覺也好好……

當竊喜大過羞澀,雲瓷輕聲呢喃:“阿兄?”

姜槐擡眸:“嗯?”

小姑娘依舊喊:“阿兄~”

阿兄阿兄阿兄。

仿佛被灌了滿耳朵的甜言蜜語,姜槐失笑,寵溺道:“你又要如何啊?”

雲瓷甜甜一笑,徑直跳上她後背,姜槐吓得臉色一白,擔心把人摔了,急忙抱緊她。感受到貼在後背的柔軟,耳朵不争氣的紅了。

小姑娘故意壞笑:“阿兄,你的耳朵好紅啊,很熱嗎?”

“不熱。”姜槐老老實實背着她,斥了句:“胡鬧,萬一我反應不及你人摔了怎麽辦?”

“阿兄是大将軍啊,大将軍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她語調軟軟道:“阿兄,你不是說我就是你的幸福麽?你連自己的幸福都護不好,如何護天下蒼生啊?”

“蒼生與我何幹?”姜槐心漸漸平穩下來,耳朵尖的紅潤褪去:“在蒼生和阿瓷之間,我當然要選阿瓷。我會護着你,阿瓷,直到永遠。”

“姜槐,我不想離開你,怎麽辦?”

可不離開你,我沒辦法名正言順的和你在一起。你原諒我好不好?我答應以後會更愛你,好不好?姜槐。

姜槐背着她,穿過一條條小路,她刻意走得很慢,如兒時那般,她背着阿瓷,背着自己的一生熱愛。

感受到小姑娘砸進衣領的熱淚,那熱淚灼傷着她的心。姜槐抿唇:“別哭,阿瓷。你若離開,我答應你,每天都會比今天更想你,好不好?”

“那阿兄不準騙我。”她聲音裏帶了微微哽咽。

姜槐笑中帶淚:“不騙你。”

翌日,浩浩蕩蕩的隊伍停在将軍府門口,禹州城百姓親眼看到,俊美如玉的大将軍親手讓出愛逾性命的妹妹,自此,世人方知,雲瓷,為柳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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