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事實證明, 無論将軍之妹,還是柳家嫡女,都是旁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從将軍府離開,坐在柳家特意準備好的八人大轎,一路吹吹打打,熱鬧地從東到西, 從南到北, 都能感受到柳家尋回女兒的喜悅。

望門柳家,在禹州城, 乃真真正正連世家權貴都得退避三舍的頂級財閥。

在這個世道, 錢壓不過權, 但若是最有錢的那個呢?

那又另當別論。

金銀豆子連同雕刻精致的金花銀花落了滿地,在無盡的歡呼聲中,雲瓷掀開簾子,看到姜槐身騎白馬墜在後面的情景。

阿兄在送她。

她多麽希望這條路能再長點, 礙于規矩, 念兒不得不清咳一聲,提醒道:“小姐……”

簾子被遺憾落下,雲瓷不動聲色的端坐在那,想到那已經成型的計劃, 想到最遲一月, 她就能重新回到姜槐身邊,冷凝的眸底有了片刻溫暖。

冰消雪融,美人一笑, 傾城色。

聲勢浩大,及至到了柳家府門外,姜槐眼睜睜看着小姑娘從軟轎走出,眼睜睜看着她被恭迎進府,她愣在那看了許久,久到再也望不見身影,蒼穹之下,一股洶湧而來的孤獨席卷了她。

年輕冷峻的将軍捂着心口艱難的喘息着,至于柳家父子言辭懇切地說了什麽,姜槐聽不到。

雲瓷在她的世界猛地抽離,哪怕在此之前已經做了千萬次準備,真到伸手握不住她時,姜槐眉眼生出煩躁,馬鞭揚起,馬蹄聲噠噠遠去。

柳軒植和柳如岸面面相觑,一抹古怪從心底閃過,父子倆心照不宣的沒再提起姜槐,歡欣鼓舞地入府。

這個家裏,多了一人,好似多了許多人情味。

柳軒植獻寶似的領着雲瓷參觀過庭院,園子所有的布局幾乎照搬了将軍府,雲瓷一腳踏進門,恍惚以為自己還在以前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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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瓷,喜歡嗎?爹給你準備了很多驚喜。”

柳軒植緊張地搓搓手,叱咤風雲的柳老板在女兒面前既忐忑又激動,那些眼淚早在幾日前就流幹,望着寡淡清冷的小姑娘,悔不當初。

若無當年那些亂子,他何至于想親近女兒都要束手束腳?

他錯過了阿瓷最天真稚嫩的年紀,錯過了她最單純爛漫的笑容,岸兒說得對,他不負責任的弄丢了女兒的過去,阿瓷的未來他要負全責。他要把所有遲來的愛一股腦補償給她!

理想是豐滿的,而現實……

雲瓷淡淡的看過小院一應擺設,在最初的驚喜後,她眼裏找不到一絲溫柔。

柳如岸跟在身邊急得額頭出了汗:“妹妹不滿意嗎?”

滿意?雲瓷勾勾唇:“何來的滿意?”

她往搭好的秋千架坐下,笑起來像不谙世事的無辜少女:“說說吧,當年發生了什麽?我的好爹爹,我的好兄長,何故今日才尋回我?”

柳軒植痛苦地垂下頭,不怪雲瓷問,她能坦然地問出來,便意味着這段半路父女親情有重新延續的可能。他甚至在之前害怕過阿瓷漠不關心,如今她問了,要怎麽回答呢?

柳如岸看了眼父親,明白他的苦衷和說不出口的難堪。畢竟,這段往事,說來實在艱難,仿佛親手撕下臉皮,淋漓的血與淚撒在時光角落裏,再也湊不齊最初的體面。

這一刻的雲瓷,安靜,沉默,乖巧地像不知憤怒為何物。

柳軒植緩緩舒出一口氣,第一次,原原本本不再逃避的勇敢面對當年。

當年肆意任性,傷了人心。

說來說去,無非熱血男兒見異思遷為色所迷,辜負了身為發妻的青梅,辜負了那些共同許下的誓約,妾室嚣張,而他看不到那些被掩藏的苦,看不到午夜夢回淚沾衣襟的委屈。

甚至,連何時有了女兒,都被蒙在鼓裏,昏聩地令人發指,糊塗地教人寒心。

雲瓷噙在唇邊的笑越來越冷:“也就是說,我被妾室幽禁三年,而爹一無所知?”

柳軒植緘默不言,他沒有資格開口為自己辯解。錯了就是錯了,這筆陳年舊帳,他若不認,那麽失去的不止一個兒子,還有剛認回來的女兒。聽岸兒說,阿瓷骨子裏更為倔強,遠沒外表看起來柔弱。

隐有風雪彌漫在眉間,冷意浸入骨髓,雲瓷索性笑了出來:“真是荒唐。”

柳軒植慚愧地想鑽到土裏去。

“我娘,怎麽沒的?”良久,雲瓷問出這句話。

真相太過殘忍,正應了那句荒唐,柳軒植撐着一口氣道:“那年你被人擄走,她找不到你,瘋了一場,鬧了一場,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不想聽那些來龍去脈,我只想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被…被氣死的……”

一滴濁淚順着眼眶流下,閉上眼好似還能聽到那人在風雪夜痛罵自己負心薄幸,言辭犀利,颠覆了一輩子的溫柔娴靜,撕碎了所有的文雅端莊,最後她氣絕倒地前,猶不忿地用鮮血噴在他用金絲織就的衣衫,斑斑血跡,滾燙灼熱。

以死,換回他清醒。

“柳軒植,這輩子,我用命來愛你,不懼為你所傷。可是軒植,若有下輩子,我為男來你為女,好教你相思不得,嘗盡負心之苦……”

這話纏繞在耳畔跟了他十四年。

十四年,閉上眼就能想起阿璇倒在他懷裏的決絕,年少情薄,不得善終。

雲瓷怔在那裏,心口堵得厲害,她見過畫像上的女子,透過眉眼她能想象到她嗔笑時的好風采,再看柳軒植,時到中年,他依舊英俊威武,除去染在眸底的黯然神傷,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氣質,相貌,才情,這都是個令人贊譽有加的好男人。

他若不說,誰曉得他也曾狠心辜負,有過一段瞎眼心盲的經歷呢?

男人,是靠不住的。

這句話不知何時忽然從雲瓷腦海響起,而後,她想到了姜槐。

少年夫妻老來伴,退回二十年,才女傾璇和富家子柳軒植的愛情故事不知沉醉多少人,可仍沒落得善終。再是轟轟烈烈,沒逃過杜鵑啼血,沒走到白頭偕老,好好的一對眷侶成為怨侶,雲瓷眸光微黯,不知是為娘親,還是為自己。

回家不過片刻,她便想姜槐了。

她全部的癡心都給了姜槐,惟願姜槐不負她赤誠,惟願姜槐……能早一些回饋她的情。

“阿瓷,你怪我吧!”柳軒植半晌吐出這句話。

雲瓷茫然的搖搖頭:“我怪你,娘能回來嗎?你負了她,自有她怨你、怨你,你想從我這裏解脫,身為娘的女兒,我怎能應呢?”

柳軒植神色呆滞地望着她,恍惚的一瞬間他從阿瓷的身上看到了傾璇的影,尤其是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無奈,涼薄,帶着淡淡不曾刻骨的惱,又雲淡風輕的似乎下一刻就會心無芥蒂的笑出來。

他後知後覺的明白了上天為何要讓他尋回女兒,十四年的掙紮反省還不夠,往後的歲月,他要親自在一對兒女面前贖罪。

這大概是傾璇想看到的。

既然負了她,就要承受負心的苦果。

他果斷取下挂在腰間的三把金鑰匙:“其中一把是你娘留給你的嫁妝,另外兩把,是柳家半份資産,三把鑰匙對應三座金庫,阿瓷,收下吧,這本來就是你的。”

雲瓷瞥了眼金光閃閃的鑰匙,她當然明白一旦伸出手,莫說這輩子,就算再來幾輩子她都不需要再努力,養一個姜槐也好,養十個姜槐也罷,她都養得起。

可她不願。

“是呀,這本來就是我的,所以,等我功成名就那日,爹再給我吧。”

“你……你喊我什麽?”柳軒植動容道。

“爹。”雲瓷笑了笑:“你難道不是我爹麽?怎麽,你不應?”

“應,應!好阿瓷,好女兒……”他手足無措地想上前抱抱女兒,最後礙于雲瓷眉間依舊未散開的清冷,躊躇不敢上前。不過,能聽到女兒喊他一聲爹,這輩子也值了。

柳如岸急忙湊上前來:“我呢?阿瓷,喊我阿兄啊!當年還是我教你怎麽喊阿兄的呢!”

“這樣啊。”太久了,雲瓷記不真切,仔細想想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她笑意加深兩分:“大哥。”

“咦?怎麽不喊阿兄了?”

雲瓷但笑不語。

這輩子,她只有一個阿兄。

回到閨房,謝絕任何人打擾,雲瓷坐在窗前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風景。

她想姜槐,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他。

爹娘年輕時候的愛情故事令她找不到安全感,若此刻姜槐在她身邊,她想抱抱他,想問問他:有一天色衰愛弛,你呢,會不會負我?

她捏了捏自己的小臉,閉上眼幾乎能想到姜槐聽到這話後的反應。

為了驗證一番,她提筆寫信,交給念兒火速送到将軍府。

而此時,姜槐坐在庭院臺階,心,好像被誰剜去一塊兒。

她想阿瓷,好想好想。

年輕的将軍失魂落魄的回到小姑娘舊日書房,一幅畫像被她緩緩展開。

明媚少女,一嗔一笑,如鮮花,盛開在她心坎。

她望着畫像裏的小姑娘,笑道:“阿瓷,你還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不知不覺中,她提筆蘸墨,思來想去,只寫下兩字:可好?

姜槐盯着白紙黑字,破天荒的想着,若柳家對阿瓷不好,她立馬把人搶過來!

念頭閃過,她一聲嗤笑:柳家,怎麽可能會對阿瓷不好?柳家父子今日登門時緊張地就差把小命遞到阿瓷手心,百般疼愛,血濃于水。

一股酸澀湧上心頭。

雲瓷離開将軍府的第一天,姜槐,學會了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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