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入夜, 燭光下,雲瓷抱着畫像舍不得松手。
不知反複看了多少遍,這才狠心将畫像收起來,她不能再看了,越看,越想。想得多了, 正事都不願做。
她沒忘記這場分別的目的, 離別是為更好的相見。
為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将阿兄攬入懷,她得站到高處去, 得做到萬人敬仰, 方能去追逐埋藏許久的美夢。
她觊觎阿兄已久。
區區一月, 彈指揮間,她忍得起。
她自認忍得起。
燭光映照下,雲瓷拾起棋譜,神情專注的看起來, 手邊放着白玉棋盤, 棋盤之上列着三百年前困煞世人的殘局。
殘局不可破,不知逼瘋多少一輩子鑽營棋道的棋癡。
初窺棋道,領進門的師傅都會拿出這副殘局來作為最大激勵。早在八年前,棋聖站在棋道山指着殘局緩緩開口:破此局者, 可與老夫一戰。
大禹重棋, 重到什麽地步呢?
每一屆棋道山舉辦競道會,皇室便會表示出最大善意,大禹上至君王下至平民, 對棋道天生懷着一腔熱愛。
競道會當日,九州四海所有的棋道高手都會跋山涉水而來,共争棋聖之名。
舉凡成為棋聖,棋道山便會易主。衆所皆知,大禹疆域遼闊,每一寸國土都被皇室牢牢掌握,唯獨棋道山。
棋道山早在三百年前與皇室達成約定,這座占地三百裏的山巒,不認帝王,惟以棋聖馬首是瞻。
成為棋聖,就會成為棋道山名副其實的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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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雲瓷圖謀之一。
而她當務之急要做的,便是破解殘局,拿下進入棋道山競道的資格。
在紅妝社教書育人,光有名聲還不夠,她要的是盛名,是四海鹹聞的美名。
雲瓷拈棋的手極穩,啪嗒,清脆的聲音在寂夜響起,悅耳動聽。
燭光燃了一夜。
這一夜,不眠的何止她一人?
将軍府,月色從窗外照進來,沐浴過後,姜槐披了外袍獨自往小院走去。
今日之前,她還能與阿瓷把酒言歡,如今人去樓空,姜槐悵然的坐在臺階吹風。
風吹動她柔軟飄逸的發絲,連同嘆息也混在風聲。
今夜星光璀璨,姜槐只望了一眼,便不想再看。不用看她也知道,阿瓷過的很好,阿瓷的星輝比常人更為明亮,且明亮之中,時而溫柔,時而清冷。
每個人都有與之對應的星,觀星如觀人。命數更改之後,阿瓷注定前途不可限量,只要她願意,她能走出很遠,将同代人遠遠抛在身後。
天才向來自負,姜槐也是如此。
阿瓷是她一手養大,阿瓷的成就也是她的成就。
姜槐忽然笑了起來,不知阿瓷此刻在做什麽。擡起手指,在虛空描摹小姑娘好看的眉眼,畫來畫去,心裏的失落仍無法緩解。
“不如,明天約她出來玩吧?”姜槐自言自語,要約她出來玩嗎?去哪裏好呢?鸾山?還是北珏山?
将軍府沒有阿瓷,不止府裏空蕩蕩的,她心裏也空蕩蕩的。折身走出幾步,推開門,踏入阿瓷舊日閨房。
一股熟悉的淡香氣撲鼻而來,姜槐眉眼緩緩綻開笑,來到雕花大床,心滿意足裹着錦被睡下。
她開始慶幸阿瓷走時這裏的一切都被保留下來,鼻息間滿了小姑娘身上的體香,姜槐這一覺睡得極好。
翌日,天光大亮。
将軍府下人眼睜睜看着将軍從小姐閨房走出,驚得瞪大眼睛——是他們想的那樣嗎?将軍果然對小姐懷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姜槐精神煥發地在後院舞劍,與此同時,雲瓷盯着棋譜眸光漸亮,唇邊溢出一抹笑,擡手,棋子落,殘局破。
她吩咐下人将破解之法送到棋道山外的長亭,耐心等候競道帖被送來。
做好這些,她倦倦地伸展手腳,起身往床榻走去。
柳府一片寧靜。
直等到中飯時間,雲瓷睡眼惺忪地睜開眼,軟糯糯地喊了聲“阿兄”,守在外屋的念兒支楞着耳朵,心道:小姐莫非還沒醒?
那聲喊出口的阿兄無人應,雲瓷意識醒轉,懊惱的揉揉小臉——她又夢見阿兄了。
夢境裏不是如今俊秀斯文的阿兄,而是當年風雪天抱她入懷的六歲小少年。
如今再看,那時的阿兄,渾身散發着陰郁頹然之氣,雲瓷眉心微皺,暗道:阿兄幼時到底經歷了什麽呢?什麽人會想不開在風雪天窩牆角大睡呢?
阿兄那時是有意尋死嗎?
雲瓷被這個荒唐的念頭驚得徹底清醒!
怎麽會?阿兄那般陽光明朗的人…她的心咯噔一下:你知道他的過去嗎?你足夠了解他嗎?
不知為何雲瓷心裏湧起一股慌亂,她起身來到書房,提筆蘸墨就要寫信,筆尖微顫,她的心也跟着顫了顫。
她不了解阿兄的,她了解的都是阿兄願意她知道的。
姜槐今日特意賦閑在家,信從柳府送到将軍府時,她不過剛用完早飯。
“阿兄今天,有想我嗎?”
有想嗎?
姜槐溫溫柔柔的笑了起來:當然有啊,夢裏都是我的阿瓷呢。
阿瓷……是想她了嗎?
那她要不要今日登門約阿瓷賞景呢?
姜槐沒寫回信,她特意回房換了身月白長袍,腰間系着輾轉流光的白玉帶,一個人溜溜噠噠的走出門。
她想阿瓷了,所以要去見她。
藤蘿街和蟬花街相隔不算太遠,走在半路,正值眼裏洋溢春風時,身穿紅袍的禁宮侍衛從後面策馬追來:“大将軍請留步!”
姜槐轉身,侍衛恭行拜禮:“皇上遇刺,召大将軍入宮護駕!”
看到那身亮眼的紅袍時,姜槐就知,今日她沒法去見阿瓷了。宮裏出了事,她不得不去。
早知如此,便直接送封信好了,也省得阿瓷等她。
她目色微沉,想着入宮時恰好會經過蟬花街,姜槐道:“稍等。”
話音未落,人已經運起輕功飄向遠處。
侍衛擡頭,只消望見一抹殘影,不由心生敬佩——怪乎皇上要召大将軍入宮了,這樣的身手,光是看着就有安全感。
姜槐一口氣未歇地停在柳家屋頂,依着昨日派人調查得來的細節,傾身躍起往循花院飛去。
房門內,雲瓷閉眼泡在木桶沐浴,滿室花香。
念兒不敢多看,躬身退去。推門而出,恰好看到公子從天而降,驚得險些低呼出聲!
“公子怎麽來了?”
時間緊迫,容不得姜槐多說,她道:“本來想探望阿瓷,結果半途遇到事,你告訴她,過兩日我再來約她去鸾山看日出。”
“哎?公子??”
眨眼,人已遠去。
念兒呆呆地看着天際,心道:公子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啊,倒真像神仙行事的派頭。
隔着一扇門,雲瓷恍惚聽到阿兄的聲音,急急起身:“念兒?”
“小姐莫慌,奴婢在門外守着呢。”
雲瓷輕咬紅唇,猶疑道:“可是阿兄來了?”
“是,不過公子現下已經走了。公子說今日沒法來探望小姐了,約小姐兩日後去鸾山觀看日出。”
知道姜槐的确來過,與她僅有一門之隔,雲瓷反應慢半拍地捂住心口,片刻,羞惱地将身子潛回水裏,輕嗔道:“阿兄真是的……”好在有念兒在門外守着,若不然……
她搖搖頭沒再想下去。
姜槐從柳府飛出,沒過一會,被她遠遠甩在後面的禁宮侍衛這才策馬趕來,一路穿過宮門來到帝王寝宮,恰巧與景陽殿下碰面。
“微臣見過殿下。”
顧不得其他,景陽匆匆朝她阖首,兩人一前一後踏進修徳殿。
時到中年的禹皇容色蒼白地躺在龍榻,身邊伴着一身素裹的美豔女子。
“臣姜槐,見過吾皇見過貴妃娘娘!”
“起來吧。”宣貴妃音色婉轉。
禹皇慈愛地看了景陽一眼:“景陽,你先出去。”
景陽不放心道:“父皇,您龍體……”
“無礙。”他笑了笑,安撫道:“無非受了些驚吓,多虧貴妃機警,這才沒鬧出亂子。景陽,你先出去吧,朕與姜槐有話要說。”
“是,兒臣告退。”
“姜槐,坐。”禹皇慈眉善目的模樣委實不像一代帝王,他打量着姜槐略顯嚴肅的眉眼,不由笑道:“愛卿何故連個笑容都不給朕?是朕哪裏惹愛卿不喜了麽?”
姜槐身子微震:“微臣不敢。”
“你呀你,年紀輕輕,回回進宮都如喪考批,姜愛卿,朕這年紀當你父輩都有餘了,就當給朕個面子,你笑一笑?你笑一笑,朕能舒坦許多。”
姜槐眼裏閃過一抹不自在,乖順道:“是。”
禹皇被她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逗笑了:“好了,不難為你便是。朕今日請你入宮,有事交給你辦。”
姜槐安靜聽着。
皇上要她徹查今日禦花園行刺事件,順手也将禁宮影衛交在她手。
禹皇語重心長道:“朕的身家性命,盡托付給愛卿了。”
“臣必不負重托!”
“好,很好。”禹皇慢慢閉上眼。
他本就不是強壯的體格,如今受了驚吓,自然要好生休息,“對了姜槐,愛妃極為賞識你,有機會你不妨教她幾招防身術,這深宮高牆,真是教人不放心啊。”
說完這話,他不再開口。
姜槐尾随宣貴妃出了寝宮,信步來到後花園。
在景陽心裏,宣貴妃是個妖嬈厲害的女人,無論心機手段都已然到了可怕地步。在姜槐眼裏,再可怕,這不過就是個無情的女人。
出了修徳殿,她的神色冷下來,不帶掩飾地漠然,以及無聲拒絕、嘲諷。
宣貴妃今年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單看相貌像極了十九二十歲的俏姑娘,她的眉梢一點風情,身無裝飾,僅一身寡淡素袍便襯得眸眼不似人間客。一颦一笑,一嗔一喜,勝卻無數風景。
她舉止輕佻地望着眼前人,手指不自覺挑在姜槐光滑細膩的下巴,悠然嘆道:“真是美得不像男兒啊。姜槐,你是不敢看本宮嗎?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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