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暴雨臨城, 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禹州城大街小巷積水漫到兩寸,且還有上漲的趨勢,城防官忙得焦頭爛額,卷起褲腿指揮士兵疏通渠道。
天陰沉沉的,驟雨狂風, 實在不是出門的好時候。
長街, 空蕩冷清。
“小姐,慢點, 遲不了的, 今日這惡劣天氣, 大學堂估計沒多少人。”
“唉,為何要拒了大公子好心呢?家裏轎夫閑着也是閑着,有轎子坐為何要走路?小姐金尊玉貴,哪受得了這委屈?”
傘被吹得東倒西歪, 她撐得艱難, 雲瓷淡笑着将畫着青竹的油紙傘接過來:“怎就受不得這委屈了?卻不知念兒也是個小話唠,好了,我來吧。”
“哪能教小姐撐傘?”
雲瓷搖頭:“我心疼那些轎夫不肯教他們雨天出門,照樣我也心疼念兒, 雨天路滑, 莫要光顧我了。”
她眸光一瞥,嘆道:“你裙擺盡被雨水打濕,省點力氣吧。也教我耳根子清淨清淨, 可好?”
念兒被她說得面色羞赧:“我答應過公子要照顧好小姐的……”
聽她提起姜槐,雲瓷驀地耳根泛紅,忍不住再次想起那晚情景,她清咳一聲,佯裝不在意道:“你已經照顧得很好了,阿兄不會怪你的。”
念兒撐着另外一把傘,小心翼翼瞧着自家小姐眉眼間流淌的柔情,雨聲嘩嘩作響,她動了動嘴唇:“小姐那晚沒回府,是跟公子在一起麽?”
雲瓷面不改色地駐足,回眸:“你聽誰說的?”
“猜的啊。”念兒局促地用手扯了扯衣角:“公子可說過何時迎娶小姐進門?”
雲瓷眸光幽深的看了她好一會兒,唇邊揚起肆意無畏的笑:“念兒,你可覺得我不知廉恥?”
“啊?奴婢萬萬不敢!”念兒哆嗦着唇死命搖頭:“奴婢絕無那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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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淡淡的熱氣很快散在空中,雲瓷收攏衣袖覺出兩分冷,她握着白玉傘柄,渾不在意地彎了唇角:“我卻也不在乎世人如何評說。”
不等念兒多言,她徑自擡步,婀娜身段融入雨幕,直挺的背影無端滲出三分桀骜。
念兒臉色煞白的僵在原地,任由雨水淋濕了一側肩膀這才緩緩回神——小姐近日的氣勢,越發重了。
一笑,一挑眉,天生貴氣,不怒自威。骨子裏暈出風流意味,比之先前多了分耀眼的成熟,提及公子時,眉梢總存了淡淡妩媚。
置身三尺高臺,氣質卻更為清冷,她是見過小姐坐在講臺翻動書頁的模樣,那模樣,美得根本沒眼看。不知不覺引得人移不開眼,即便她是女子,也常常被小姐迷得神魂颠倒。
教書育人,如今整座禹州城有誰還不知紅妝社雲先生的大名?她一直不明白,小姐貴為柳家嫡女,連宮裏貴妃都見得,如何還要去追求這聲名煊赫?
要命了。她顧自跟上去,不在乎雨水有沒有打濕裙邊,快步回到雲瓷身前。
紅妝社今日來得人的确不多。
天氣惡劣,沒想到景陽貴為公主竟也風雨無阻的趕來,兩人衣衫多多少少沾了雨,各自往書舍收拾妥當,走出門,這才捧了熱茶面對面談天。
關于紅妝社改建書院的事已經有眉目了,雲瓷笑道:“我倒很期待書院正式建立的那天,不過,就苦了青敖日夜督辦了。”
“無礙,左右等她忙完我有的是賞賜予她。”
景陽多日未與雲瓷見面,此番見了隐約覺得她眉間裹了一抹說不清的溫柔。
她喜歡美人,卻一直沒得償所願。
宮裏最近發生的事多,父皇不知怎的忽然轉了心意,起初樂見其成的撮合她和姜槐成事,如今提到驸馬,父皇竟不肯再言姜槐了。
姜槐是一把利刃,是刺透黑暗的光,朝局混亂,父皇的心思到如今她竟也琢磨不透。
至于雲瓷,雲瓷乃柳家嫡女,柳家掌管大禹國半數經濟命脈,皇室如今還欠着柳軒植天大的人情,強奪無望,思來想去就只有細水長流的陪伴以期許能動美人芳心。
景陽揉了揉眉心,問:“阿瓷有心上人了嗎?”
雲瓷合好書卷,文雅秀氣,語氣輕快道:“有啊。”
“可是木家長子?”
她笑而不語。
“不是木家長子?”景陽沉吟道:“木柳兩家通家之好,木長珣隔三差五往柳府跑,此事早就人盡皆知,阿瓷,你若能看上木長珣,那你不妨也看看我?”
自從曉得阿兄是女兒身後,雲瓷對景陽或多或少有了幾分理解,可每當看到景陽眼裏因為美色閃爍出亮光時,她總會有種預感——景陽會在美色上跌大跟頭。
不撞得頭破血流,這人大概不會懂情。
她嘆惋道:“殿下若以色相看人,哪有窮盡滿足之時呢?美人遲暮,再過五六十年,我老得不成樣子,你還會喜歡嗎?”
“這……”景陽望着那張明豔嬌媚的臉,實在很難想象這樣得天獨厚的美人也會老。
她遲疑道:“我也會陪你一起變老。”
“不一樣的。”
雲瓷認真為她解惑:“世間色相不過一副皮囊,我心裏想什麽殿下懂嗎?我愛什麽恨什麽,殿下知嗎?殿下愛的是這張臉,可這愛未免太輕佻了。生而為人,靈魂可貴,你看不到我有趣的靈魂,如何與我攙扶到老?”
“殿下習慣站在高處,我也向往站在高處,殿下終究不是我想并肩之人,遲早有一日,兩虎相争,連朋友都做不成。”
“有那麽嚴重嗎?”景陽愛極了她的溫柔:“以阿瓷的性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也會與人争吵?”
雲瓷倏忽笑了起來:“殿下,我很強勢的。只有我願與不願,我願,萬事皆可,我不願,寧為玉碎。愛與不愛,其中的區別,太大了。”
景陽眸光輾轉,反複思量。
“皇室情愛難成,景陽,你心裏沒有夢嗎?如果哪天你碰到那為你圓夢之人,到時你就懂了。”
“夢?”景陽嗤笑,眉峰忽挑:“我可沒時間做夢。”
“姜槐呢?”她話題轉得很快。
“她?”雲瓷懷抱教案,舉目望向漏雨的蒼穹:“她應該在忙吧。”
大學堂今日來的人僅有往日七成,隔着屏風雲瓷輕聲慢語的傳道授業,偶爾垂眸時想起姜槐,她會心一笑。
課時結束,不少人聚在大學堂清談,談時政,談這連日不曾停歇的大雨——禹州城很多年沒經歷這般聲勢駭人的暴雨了。
走在街上,深一腳淺一腳,深夜趕路的行人稍微不慎栽進泥坑,運氣差些就此喪命的也有。
大雨沖刷過檐角,姜槐邁着大步走在深宮之中。
十二皇子病了,病得厲害,短短七天瘦得脫相,皇上急得在禦書房大發雷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糊裏糊塗落在她頭上,姜槐硬着頭皮領着四肢發顫的禦醫往廣弘宮走。
說實話,她不想看到宣貴妃。
可阿瓷一日不原諒她,她一日沒法将婚事定下來。
宣陵對她的身份始終存疑。
姜槐官袍被雨水打濕,擰着眉踏進廣弘宮,一眼看到冷心冷情的貴妃娘娘,俯身道:“臣……”
“起身吧。”
禦醫忙着為十二皇子診病,宣陵眉眼不見焦急,她泰然的坐在主座,手裏甚至捧着一卷野史:“說說你的看法。”
姜槐離她遠遠的,眼觀鼻鼻觀心,聲音淡涼如水:“十二皇子病來如山倒,天降暴雨,得小心有人混水摸魚。”
宣陵輕輕挑眉,眼裏不掩飾的流出一抹贊嘆:“你倒是想得和本宮不謀而合。”
姜槐眉頭緊皺,煩躁地碾了碾靴尖,沉眸不再言語。
正是用人之際,宣陵不打算與她交惡,手作勢搭在她肩膀,被姜槐一道狠厲的眼神釘在原地!
那眼神,有着狼的兇狠,和虎的殘暴,帶着深深厭惡:“別碰我。”
宣陵心有餘悸地收回手,念頭轉開,她冷笑道:“你喜歡柳家小姐?那你想不想娶她?”
姜槐即将控制不住的暴戾在下一刻按捺住,待清醒過來她看到宣陵唇邊溢出的血。
內力外洩,殺意入骨,她驚惶的倒退兩步:“我、我不想傷你,你離我遠點!”
宣貴妃指尖擦過血漬,眸子冰冷的繞過左右侍女,侍女駭然退去,四下無人,她心底的火氣湧上來,一字一句道:“姜無愧,你這人是不是有病?!”
姜槐隐忍不發,倔強地像根長滿尖刺的木頭。
“你到底是誰?本宮又哪裏得罪了你?”宣陵氣極,一口血嘔出來,面色迅速頹敗下去。
“你……”聞到空氣彌漫的血腥味,姜槐緩緩擡頭,眸光隐晦複雜:“你別妄動心火,你心肺被我內力震傷……”
宣陵氣的一巴掌揮過去,被姜槐快速躲開。她從腰間荷包取出粒白色藥丸:“吃不吃随你,要殺要剮也随你。”
她漠然俯身跪下,竟是行了唯有莊重場合才行的大禮。
宣陵這輩子強勢霸道,論心手段絕情狠辣,從沒被旁人搶先,可對着姜槐她時常心軟,倒像上輩子欠了她似的。
她幽幽道:“姜槐,你是不是暗戀本宮啊?”
一句話,憋得姜槐臉色忽青忽白,她眼神古怪地直視宣陵,淡淡道:“你太老了,我喜歡嬌媚端莊的小姑娘。”
“哦?柳家小姐那樣的麽?”宣陵負氣地咽下藥丸,活到這歲數還從沒人敢說她老。
腕間冷不防傳來一抹涼,感受到體內流動的溫和真氣,她看向姜槐,怒意退卻,唇邊染了笑:“沒想到你也不是那麽想本宮死啊。說,你是真想娶柳家小姐,還是為了騙過本宮?你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
姜槐收回手,厭惡疲倦地盯着指腹,不耐煩道:“娘娘莫要再問了,逼急了,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包括殺了我?”
良久的沉默。
姜槐閉上眼,腦海浮現過血腥混亂,她氣息不穩,雙眸睜開泛着涼薄血色,斬釘截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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