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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不絕, 飛瀉而下,姜槐神情郁郁地踏出廣弘宮,立在宮門古樹旁平緩心緒。
閉眼,想起宣陵那雙疑惑失望的眸子,指甲嵌進掌心滲出淡淡的紅。
古樹被暴雨砸得枝葉亂顫,頗有一種風雨飄搖大廈将傾的危機感。姜槐回頭望了眼隐在風雨的廣弘宮, 想到此間宮殿病得奄奄一息的主人, 她的眉眼卷起一分無情。
行醫救人,天底下有誰的本事強過她?可她空有一身妙手回春術, 并不想救人。
十二皇子死活和她有什麽關系?
攤開掌心, 血跡似乎慢慢凝固, 她再次想到宣陵。
十二皇子若就此病死,宣陵…會傷心流淚嗎?
她根本沒辦法想象流淚的宣陵,宣陵心狠決絕,哪會流淚?姜槐吐出一口悶氣, 今日她控制不住傷了宣陵,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深呼吸将心底的罪惡感以及愧疚感一并壓下,大雨瓢潑,姜槐冷眼在檐下駐足,良久, 只身走向近至瘋狂肆虐的雨幕。
彼時的廣弘宮, 宣陵怔然望向姜槐離開的方向,半晌,眸光堅定的笑了出來, 這件事,無論如何她都要弄清楚!
出了宮門往禦書房走,走出一段路,宣陵甚為心煩意亂,手撫眉心覺得委實荒唐。姜槐傷了她,她還要盡心盡力為他說情,世間道理怎麽一股腦都給了姜槐?
合着她做什麽都不對?
試探他不對,關心他不對,明裏暗裏護着他也不對?
“娘娘……”大宮女出聲提醒道。
宣陵氣得咬緊銀牙,想說不去了,話到嘴邊到底顧忌皇上亂想。
姜槐待她無禮,但這僅僅是姜槐和她的事,稍有不慎皇上若摻和進來,那局勢,想想就夠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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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續邁開腿,容色姣姣,狂風驟雨裏行走的禍國妖姬,唇色妖冶,眼神冰涼,一身素裹裙衫,極盡風雅,也極盡豔麗嚣張。
廣弘宮發生的事不過半盞茶就傳入皇帝耳。
禦書房,不再年輕的禹皇凝神觀棋,揮手之間,影衛退得一幹二淨。
棋盤之上,他竟是在左右互搏,半晌,嘆了口氣。
身邊的大太監貼心道:“主子可是在憂心十二殿下?”
禹皇拈棋的手微頓:“這樣說也不錯。”天下有幾個狠心的父親呢?
更別說,那孩子是宣妃十月懷胎誕下的龍子。十二體內流淌着天家血統,單單想到這點,他的眉梢就禁不住有了得意。
然這得意未持續多久,他的唇角抿起:“愛妃傷得如何?”
“受了內傷,具體如何,奴便不知了。”
“內傷……”禹皇眸光晦暗不明,丢開棋子:“這姜槐,委實不知輕重了!”
“他知不知輕重,皇上又知道了?”宣貴妃搖曳着腰肢平穩輕緩的走來,看似在笑,笑意不達眼底。
多年來,她待眼前這男人無情,對他們的兒子也無情,因了這份無情,她三千寵愛于一身,有了如今權勢恩寵,想來着實諷刺。
見到她,禹皇臉上的笑越發燦爛,分明不是少年人,笑起來卻保留一分獨屬于少年人的天真。
一代帝王,天真?
天真給誰看?
宣陵勾起不甚端莊的笑:“都退下吧。”
大太監躬着身子帶領宮人魚貫而出。
禹皇起身迎過去,輕捏她的掌心,好脾氣道:“怎麽了?往姜槐那裏受了氣就來朕這兒撒氣?”
宣陵不露聲色抽回手,笑容涼薄刺眼:“在我沒想清楚之前,你不準動他。”
禹皇懶洋洋帶着她坐回位子:“都聽你的。”
他緩了緩:“十二如何了?”
“死不了。”
禹皇被她噎得厲害,無奈扶額:“阿陵,那到底是咱們的孩子,你怎可……”
“錯了。”宣陵笑道:“他首先是陛下的皇子,其次才是我的兒子。”
說到‘我的兒子’,她眉梢露出一抹厭惡:“沒其他事,我先走了。”
“你……”
嘆息回蕩在禦書房,那縷幽香再也聞不見。
禦書房凄凄冷冷,龍涎香從獸角紫金爐盤旋而出。病弱微頹的皇帝死死盯着純金棋盤,驀地大袖一揮,棋子噼裏啪啦落滿地!
“朕半輩子都在與自己厮殺相博,朕的深情你不屑一顧,宣陵,你的心怎麽能這麽狠?”
暴怒過後,他重重喘口氣,凄然一笑,身子無力地向後仰去:“是了,從頭到尾都是我自作多情,你越薄情,我越深情,可你什麽時候才能認真看我一眼?哪怕就一眼也好啊……”
門庭深深,九曲回廊。
“娘娘,廣弘宮那裏傳來消息……”
“噤聲!”宣陵眉眼煩躁地呵斥,一時,天地僅聞風雨嘈雜。
大雨瓢潑,心事幾人知?
雨越下越大,與紅妝社諸位同袍辭別,雲瓷笑着轉身。
目光穿過洶湧熱烈的雨幕,有生之年,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聲勢的暴雨,暗嘆今年百姓日子不會好過。
她收斂心神,接過念兒遞來的油紙傘,鼓足勇氣邁出去,大雨噼裏啪啦的在頭頂發出響亮的聲音,握住傘柄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雲瓷抿唇不語,身子筆挺沉穩的往蟬花街走去。
長街零零散散的行人匆忙從她身邊跑過,濺起的水花泥濘落在裙擺,她眉頭不皺,擡眸望見忙得熱火朝天的城防官,心裏陡然跳出兩個字——水患。
大雨傾盆,若一直停不下來,保不齊還真會水漫禹州城。
希望是杞人憂天。
她的神色愈發冷清,融入在這混亂喧嚣的雨幕,人間過客,好歹也懷了一顆悲憫心腸。若當真引起水患,又該如何?
心禁不住沉下去,其實答案早就浮上來。
禹州城發生百年不遇的水患,但凡天災,首當其沖的便是天子和黎民。
天子不修德行,天降暴雨,使萬民受難。此等字眼紛紛從心湖踴躍而上,雲瓷擔憂地往皇城投去視線。
“小姐想什麽呢?”
清朗好聽的嗓音隔着雨聲鑽了進來,雲瓷頭也不擡,舉步邁開。
念兒急急攔住那人,怒道:“這位書生留步,再纏着我家小姐,可沒好果子吃!”
女子生得貌美總會引來許多觊觎,尤其是這段時間。
暴雨臨城,城防官兵忙着疏通河道,無暇顧及城內治安,那些生了壞心的浪蕩子,趁人之危,當街拐了清白姑娘行私欲之事,之所以被揭發,還是因為那受了欺辱的姑娘是城防官家的庶女。
此事鬧得很大,一時之間,殺雞儆猴震懾宵小,饒是如此,敢在街上獨行的姑娘也越來越少了。
念兒兇巴巴地瞪着書生:“你還不走?要我喊人來嗎?”
白衣書生斯文儒雅,袖口鑲着金邊,鹿皮長靴踩在腳下也不懼被雨水打濕,看起來人模狗樣,笑起來卻不大正經,她清了清嗓子:“雨天路滑,小姐真不讓人陪嗎?我功夫好,能護你回家哦~”
雲瓷腳步倏爾頓住,回首眸光缱绻:“好啊。那你來吧。”
書生笑嘻嘻走過去,撐開七十二骨節的大鐵傘,殷勤地直将小姑娘當成小祖宗對待。
頭頂多了把遮風擋雨的鐵傘,如铮铮鐵骨的鐵血将軍,便更襯得雲瓷手裏的油紙傘嬌羞柔弱如經不起風雨的小可憐。
念兒看得瞠目結舌。
直到兩人并肩行過一段路,她這才一拍腦門疾步追上去。
了不得了,小姐被人當街搭讪了,這書生怎麽看都不覺得有好心眼,小姐這風流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改啊!
丫鬟顧自跟在後頭發愁,大鐵傘下,雲瓷笑得溫柔娴靜:“書生這一身白衣,矜貴雅致,怎麽,要去見心上人?”
俊書生笑了笑:“是啊,怕我心裏的小姑娘雨天找不到回家的路,特別趕來送她一程。”
“送到了嗎?”
“正在送。”
“哦?”雲瓷眸子泛着點點清光,嘆息:“我倒聽不明白了。”
書生握傘的手很穩,肩膀不經意挨着小姑娘側肩,時不時輕輕擦過,惹得人芳心亂顫。
“小姐想什麽時候聽明白,都可以的,我等得起。”
雲瓷莞爾:阿兄又在調皮了。
起初她憂國憂民想着心事,是真沒認出阿兄。可等她從心事裏走出來,只消看上一眼,便識破此人真身。
上次僞裝成店小二,這次易容成俊秀書生,阿兄這法子百變離奇,扮什麽像什麽,實在令她驚嘆。驚嘆的同時卻也貪戀這份情趣。
“小姐在笑什麽,有什麽開心事嗎?”
雲瓷不敢擡頭看她,輕聲道:“在笑一個傻子。”
“傻子?”書生揚唇:“因情而傻,那是癡啊。”
雲瓷紅着臉捏着錦帕,心思活泛,她是說過新年之前不準阿兄出現在她面前,誰成想阿兄倒玩上瘾了,随随便便換張臉就敢随随便便出現在她面前。
眸光掠過那精致秀美的纏金袖口,她默默收回方才那句話——沒有随随便便,阿兄是特意打扮好才來的。
看了眼外面雨水泥濘的街道,雲瓷又想笑了:阿兄還真不怕麻煩。為了美,竟什麽都顧不得。
雨天兩人走得極慢,慢到念兒一不留神就會越到前面去。
然路總有盡頭,柳府大門外,書生悵然的呼出一口氣:“到家了。”
雲瓷輕輕嗯了聲:“多謝公子一路相送。”
“那我走了?”
“嗯~”
姜槐委屈的看着她:“我真走了?”
雲瓷噗嗤笑了出來,眉眼柔情流轉,從懷裏取出一方繡了字的錦帕,快速塞到她手裏,轉身,步履急匆。
等姜槐反應過來,人已經踏進家門。
垂眸看着錦帕精心繡着的‘白首不離’字樣,郁結了大半日的心情忽然晴朗。小心将錦帕貼身收好,撐着大鐵傘,她不由想到:阿瓷,是怎麽識破她的?
思來想去總沒頭緒,她易容術極好,自認沒有露出半分破綻,這次出門連衣服的熏香都換成蘭花香,唯一的說法,大抵是阿瓷越來越聰明了。
她笑着折身而行,大鐵傘在她手裏穩穩的。走的并非回藤蘿街的方向,姜槐眼裏喜色微凝,擡腿邁入拐角。
今日,她想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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