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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磚綠瓦, 逼仄的小巷彌漫泥土味,姜槐目不斜視走在其間,雨水打濕鹿皮長靴,修長筆直的腿邁開,靈活巧妙地避過一道道坑窪,像只慵懶看起來不大好招惹的白貓。
一身白衣, 哪怕行走在陰雨肆虐的蒼穹下, 依舊白到發光,宛如谪仙降臨。
牆角頑強生長着這時節如何也滅不盡的野草, 路走到盡頭, 姜槐深呼一口氣, 擡手,輕輕推開那扇古舊破敗的木門。
門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響,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喉嚨裏發出的拉風箱聲。
姜槐鼻尖微酸,後悔今日才來。
婦人坐在屋檐下時不時和小童搭話, 慈眉善目, 一身布衣,簡單樸素。哪怕容顏蒼老,仍然給人一種歲月溫柔的錯覺。
小童忙得團團轉,擡起袖子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 鬼曉得大冷的天他為何還會出汗?
院子裏滿了積水, 小童一人忙不過來,氣急敗壞道:“哎呀,奶奶!您就不能閉嘴嗎!好煩啊!”
老婦人含笑閉了嘴, 她的雙目無神,二十年前瞎了眼,到如今早就習慣沒有光的日子,陰沉沉的天兒她也沒覺得哪不好,孫兒不愛聽她講故事,那她閉嘴就是。
話不經腦子的說出來,小童別扭地用手指戳戳腮幫子,賠笑道:“哎呀,奶奶就這點不好,脾氣太好了,我剛才那樣不耐煩,奶奶應該訓我一頓嘛~”
委婉的表達了一時沖動的懊悔。老婦人渾不在意的搖搖頭,也不再開口。
小童不知該說什麽,于是更加賣力的幹活。
院裏的水再不疏通疏通,晚上睡覺都得防着雨水漫進屋子。奶奶年紀大了,眼睛不好,滿院濕滑,一不留神栽倒如何是好?
手裏揮動着掃帚,小童咬牙繼續。沒防備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膀,他吓得一哆嗦,擡頭,轉驚為喜:“大哥哥?”
姜槐笑着應承一聲:“我來,阿瞳去歇息吧。”
阿瞳三年前被送到小院,和婦人相依為命,一生最感激的人裏面,除了奶奶,便是姜槐。他不知誰是姜槐,他只知眼前這人是救他性命給他溫飽的好心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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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槐手握掃帚打掃積水,坐在屋檐下的婦人溫溫和和的臉色有一瞬驚變,她倉皇起身,尾音顫抖:“是你嗎?是你嗎?”
太過激動的緣故,差點一頭栽倒。小童急急忙忙攙扶她:“奶奶,小心點嘛~”
老婦人哆嗦着唇:“是你嗎?是你嗎?”
她反複問這話,姜槐一言不發,顧自幹活。
得不到回複的婦人癱軟地坐回四條腿的凳子:“是你,肯定是你,你終于來了……”
大雨瓢潑,姜槐一手撐傘,一手幹活,忙活了足足半個時辰。
她在小院挖了條不大不小的水渠,積水一旦過多,就會自動順着這條溝渠流入外面街道。幹完這些,她擡步攙扶過老婦人的手臂,一身俊雅白衣,氣息溫善:“來,快請裏面坐吧。”
言語之間倒像她才是這小院的主人。
婦人一聲不吭的任她攙扶,中途好幾次想要婉拒,姜槐笑道:“別拘束,多年不來了,此番暴雨肆虐,我來看看您過得好不好。”
望着那一身洗至發白的舊衣,她眸光微黯:“那些銀子為何舍不得用呢?您還當自己是下人麽?”
老婦人指尖顫抖着:“一日為奴,一生為奴,老朽本就是個背叛主人家的惡奴,哪值當公子厚待?”
姜槐不以為意:“這話說的不對,在我心裏,您不是奴。以後這話不要再說了,我不愛聽。”
“是。”
姜槐沏茶,客客氣氣的遞到婦人手心,提醒道:“小心燙。”
婦人欲言又止:“公子來這是發生什麽變故了麽?還是說……被人識破了?”
“沒有,還好。”姜槐指節有節奏的敲在小茶桌:“出了點不值一提的小事,心情不好,就想來看看您老人家。”
她問:“這地方住得還習慣嗎?不如換個好地方?”
不值一提的小事又怎會惹得心情不好?老婦人心思通透,待聽到她提起換地方,頓悟:“是禹州城住不下去了嗎?公子無需煩心,老奴這就搬走。”
她說着就要收拾行李,其實哪有什麽行李呢?落葉歸根,只是忽然想到臨死也不能死在故土,心生悲戚,不願被人看到罷了。
姜槐輕嘆,眉眼染了說不明的意味:“故土難離,您無需搬出禹州城,就是換個地方,這地方…過于簡陋,不适合您住。”
她緩緩道:“給您的銀子要用,不用的話,豈不浪費了心意?”
“不敢浪費公子心意。”
姜槐笑了,斯文秀雅,一笑傾城:“這就對了。我為您養老,可不是要您活受罪的。”
“身體好些了嗎?”她問。
“好多了,公子醫術通天,沒公子出手,老朽怕也活不到今日。”
“這話又不對了。”姜槐指搭在她脈搏,溫聲道:“沒您當年大發善心,指望三歲孩子活到至今才是荒謬。”
“……近日天寒,潮濕,鄰居我都給您找好了,是個再細致不過的姑娘,洞庭湖邊四景樓前花魁您聽說過嗎?蘇簌簌,她很好,乃我摯友,有她在,您的日子會舒心許多。”
“老朽一條賤命,哪敢勞煩公子摯友陪伴照顧?”
“真是見外。”姜槐收回手。
小童按着多年前的舊例為她奉上筆墨紙硯。
匆匆寫下幾筆,藥方既成,她眉間笑意越發柔和:“再吃兩副藥身子就徹底養好了。”
“多謝公子。”
姜槐面上的笑慢慢落下去:“您知道的,我不喜歡那個身份。所以以後,莫要再提醒我了。”
“是。”她改口道:“是,将軍。”
“将軍就要走了麽?”
姜槐嗯了一聲:“明日會有人來接應你們,到時不需要你們做什麽,只管享受過富貴安生日子,您待我有恩,那些規矩教條禮數尊卑,便忘了吧。忘了,對我好。”
“是……”
婦人聽到腳步聲,急急問道:“貴人…貴人還好嗎?”
“還好。”
腳步聲漸漸傳遠,老婦人面容生出三分暖:“那就好。”
小童聽不明白她們到底說了什麽,仰頭問道:“奶奶,明日咱們就要過富貴日子麽?”
婦人一愣,想到将軍囑咐的那些話,她茫然道:“是啊,以後,咱們只消享受便是了。”
房間傳來小童歡呼雀躍聲,老婦人坐回位子,喝了口粗茶,心裏着實不是滋味。
十幾年匆匆從指縫流去,貴人在宮裏,過得真好嗎?
遙想當年爛漫如花的年紀,貴人最喜歡春時踏青,夏時捉魚,秋時捕獵,冬時踏雪尋梅。
貴人說:這才叫做活着。
被關在金絲籠日複一日的活着,那不叫活着,那叫做生不如死。
天生追求自由的灑脫性子,入宮為妃,涉身泥潭,怎麽可能會過得好?
公子的心啊……
她喟嘆無言。
十幾年前的舊賬,真要翻,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是啊,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姜槐揉着眉心倦然地走在長街,世間紛擾,還是她的阿瓷好。香香軟軟的阿瓷,從來不會逼得她退無可退。
此時天色還早,往東市買了幾件珍奇物件,順道去看望簌簌。她與簌簌,好久沒把酒言歡了。
和阿瓷戀愛後,她才懂得,原來愛情和友情誠然不一樣,她笑了笑,腳步飛快……
柳府,雲瓷執筆作畫。
接連一個時辰的繪畫耗費她不少心神,落筆之際,她接過念兒送來的茶,稍微潤喉,便又忙着寫了副筆法精妙的好字。
字畫齊全,她累得手腕發酸,取出刻有‘槐先生’三字的紅泥小印章,穩穩蓋下,心似乎也跟着安穩不少。
“去拿給大哥,三日後拍賣所得的所有銀兩,捐給流民,不管是開設粥鋪還是修繕房屋,每一個子都要花在刀刃上,讓他看着辦。”
身為煙柳畫堂的堂主,柳如岸最近忙得有家不能回,好在有木長珣幫他分憂,他懶洋洋坐在梨花靠椅,手裏端着茶。
“阿珣啊,你天天跑來幫我,世叔沒意見麽?你看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尋思着給自己找個媳婦?我和你說,這感情啊……”
想到春風洋溢的妹妹,說不羨慕那是在說謊,他快要羨慕死了好嘛!談戀愛就談戀愛,非談得那麽撓心撓肺,甜得他吃飯都不用放糖。
也因此,單身二十三年的柳大公子終于曉得娶媳婦的妙處。
作為好兄弟,他盡心盡力為木長珣傳授追求姑娘的妙招,雖則這法子都是旁敲側擊從姜槐那裏學來的,但管用不是嗎?
瞧瞧姜槐,都快把他家妹妹迷得找不着北了!
那滋味,啧,羨慕,嫉妒,恨啊!
木長珣臉色微僵,放下賬冊淡淡道:“阿岸想娶妻生子了?”
他态度忽然冷淡,柳如岸猶不覺:“是啊,你不想嗎?”
“我不想。”
木家長子一身風骨氣質卓絕,他憑窗而立,感慨道:“就這樣不好嗎?”
“嗯?阿珣在說什麽?”
“沒什麽。”
柳如岸觑他一眼:“有心事就說,婆婆媽媽的像個大姑娘,阿珣,我可最讨厭有人瞞我了。當年我家那事,我要能早點知道不被蒙在鼓裏,妹妹也許就不會丢,妹妹若在,阿娘或許就不會沒了,你……”
“我……”
掌事興高采烈叩開門,大聲道:“堂主,槐先生要義賣了!”
“嗯?槐先生又有大作了?”柳如岸開心地迎過去:“送畫的還是那小姑娘?人呢?”
“大公子,就是我啊。”念兒神采飛揚地抱着畫筒站到他跟前。
柳如岸懵了:“念兒?怎麽是你?!”
木長珣眉眼掠過一抹黯然,他起身走過來,看了眼小丫鬟懷裏的畫筒,釋然贊道:“阿岸,有個驚才絕豔的好妹妹啊。”
窗外風雨大作,柳如岸半晌緩過神來:“我…我妹妹,是名震書畫界的槐先生?”
雷光忽閃,一道霹靂直直将蒼穹劈開,大雨嘩啦啦……
三日後,煙柳畫堂舉辦拍賣會,其中槐先生一字一畫賣出驚天價位!
頂級拍賣席上,柳軒植砸錢毫不手軟,萬兩白銀從指縫淌下,連個聲響都聽不見。
志得意滿的将‘槐先生’力作珍之重之的捧在懷裏,他裝作不經意的與各界巨擘閑談:“諸位可知,這槐先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衆人搖頭。
柳軒植但笑不語。
于是有人問:“柳老板曉得?”
作為手掌大禹國半數經濟命脈的商界巨擘,柳軒植矜持的笑了笑:“曉得啊。”
話談到這,有心人都覺出端倪,又問:“槐先生仁心仁德書畫雙絕,究竟何方神聖?”
柳軒植正氣凜然,面色紅潤道:“正是小女。”
四座皆驚!
望着故友們或詫或喜的表情,柳軒植心裏無端生出股傲氣,他總算知道阿瓷要什麽了——聲振寰宇,四海鹹聞。
不巧,柳家別的沒有,只白花花的銀子素來不缺,既然錢能買來名聲,那麽……乖女,拿去!
風雨滿城,一夕之間,水漲船高,柳雲瓷聲名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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