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十一月初一, 大禹國一年一度的文會盛事,柳家小姐主掌書畫兩道,文會之上,考核尚未開始,四大書院集結百位素有才名的學子紛紛下場挑戰。

三位大儒厲聲呵斥,柳雲瓷淡然一笑, 高朋滿座中廣袖輕揮, 一聲“筆來”,劃出當代最驚才絕豔的手筆。

半柱香後, 照樣是一字一畫, 壓得當世男兒再無傲氣。

昔日水患臨城, 柳家斥巨資捧‘槐先生’坐上文壇寶座,但真正坐穩,皆仰賴今日柳小姐凜眉不懼,傾盡才華交給世人的圓滿答卷。

一字一畫, 一杆狼毫, 已是筆重如山。

文會過後,誰還敢說她虛有其名?

字畫被高高挂在雲霄樓,擡眼可見,引八方鑒賞。

消息傳進隔壁小院, 姜槐破天荒長飲一口烈酒, 劍鋒出鞘,僅以劍舞賀小姑娘聲震如雷。

十一月初五,柳府門前, 拜師者衆,柳雲瓷閉門問道,諸事不聞。

十一月初八,相思難熬,姜槐飛身躍上屋頂,舉目觀星。星辰滿天,競道舉步維艱。

她心急如焚,連夜布好十二道棋局欲送給她的阿瓷,半晌終是一嘆,十二頁棋譜尚未震驚天下,已然碎在指尖。

姜槐長舒一口氣,選擇相信她的小姑娘。觀星不語,徹夜未眠。

十一月初九,柳雲瓷出城赴會競道,姜槐暗中護送三餘裏。

落葉飄零,霜降霧冷,沒有阿瓷的禹州城,格外無趣。

回來的路上,蘇簌簌含笑問道: “舍不得她嗎?”

姜槐眉心微凝,嘆:“如何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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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槐。”

蘇簌簌停下腳步,眸光幽深,感慨道:“你變了。”

“是,我變了。那在簌簌心裏我是變好了,還是變得更壞?”

多年相知,蘇簌簌在看清她眉梢裹挾的溫柔肆意時,一顆心沉到谷底,語氣微冷帶着些許不耐煩:“你又要勸我放下?”

“簌簌。”冷風寒,吹動姜槐衣擺。她斟酌道:“我這一生就愛一人。以前不懂尚敢胡為,我承你錯愛,先前不懂如何回應,今後是再不能回應。我心裏已經住了阿瓷,必要愛她一生一世。簌簌,我非良人,你還未看清嗎?”

“我看不清。”蘇簌簌徑直越過她:“來我家喝酒吧。”

姜槐僵立不動。

“怎麽?有了心上人,咱們連朋友都做不得了?”

“做朋友的話,自然可以。”姜槐跟上她的腳步,來到一處小院。

得知姜槐來了,老婦人帶着八歲小童獻上一壺家釀的好酒:“簌簌啊,這位貴客是?”

蘇簌簌輕輕笑了起來:“摯友,也是心上人。”

姜槐執杯的手微微泛白,老婦人噤聲不肯再言。

這頓酒,吃得委實不盡興。

姜槐離開之後,蘇簌簌一個人坐在院外的臺階很久,小姑娘離開了,那是不是她的機會就來了?

就此認輸嗎?

不,她還想再試試。

卻沒想過,姜槐連允她試試的機會都不給。

十一月十五,延西大将軍自請護衛帝妃前往鳳傾山祈福,大軍出城時,好脾氣的蘇簌簌氣得砸碎心愛的橫琴:“阿槐,你心怎能這麽狠?”

老婦人自從搬到她隔壁,看在姜槐的份上,一直對她照顧有加。如今見她哭得傷心,忍不住勸道:“姑娘,何必呢?”

蘇簌簌眉眼倦然,低聲道:“我也想知道,何必呢……”

何必愛一個人這麽辛苦?何必不甘,何必怨憤?她飲了五盞桃花酒,直至醉了,執拗出門。

夕陽拉長了人的影,她醉意沉沉地走在長街,腳步踉跄,傾城美色惹來不少觊觎目光。

紅妝社,景陽煩悶地合上折子:“阿敖,等阿瓷回來,咱們有得忙了。”

青敖坐在她身邊,連日來的忙碌她氣色算不得好,但與尊貴的殿下相比,她的臉色還算正常。

她擔憂道:“景陽,出什麽事了嗎?怎麽愁眉不展?”

“算不得什麽大事。”景陽細指揉着眉心:“太子監國,出城前父皇将十二皇弟交與我,要我護他周全。”

她嘆了口氣:“太子與十二針鋒相對,我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雖為長姐,可誰又真心視我為家人?”

這些話原本她不想說,但青敖不是外人,她既問了,她就不好再遮掩。

她問: “阿敖,我會有成功的那天嗎?”

青敖指尖一頓,這話問得隐晦,而她心如明鏡,輕快地笑起來:“是生,是死,是福,是禍,青敖都會陪在殿下身邊。況且,景陽不是已經沒有退路了嗎?與其等太子登位,不如自己拼力一搏。”

“論才華、心性、手段,殿下只輸在是女兒身。但又有何妨呢?殿下看我,不也是女兒身嗎?”

當朝唯一女狀元,在此之前,誰也沒想過考場之上會被女子壓地擡不起頭。

青敖又道:“阿瓷不也是女兒身嗎?可她已經在競争棋聖了。”

“競道金帖被送進柳府的那天,全城是怎樣的轟動。四海棋聖,這路并不比殿下走的那條路難。跨過去就是跨過去了,若被吓到,為何要苦心孤詣地選擇開始呢?”

景陽笑容裏多了分真心:“阿敖知我。”

“我願一生追随殿下。”

兩人相視一笑,既有君臣之禮,又有知交之情。想到競争四海棋聖的雲瓷,景陽釋懷地執了茶杯:“阿瓷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厲害。”

青敖垂眸感嘆:“是啊,身為她的朋友,我們也不能懈怠。在她回來之前,将書院的事辦好,阿瓷若能在競道中拿下好名次,主掌書院招生一事,再合适不過。”

“青敖沒想過她會競道成功嗎?”

女狀元仰頭看向外面的天空:“她不比殿下,她太年輕。”

“年輕難道不是好事?”

青敖道: “過剛易折,慧極必傷,我只盼她平安歸來。競道而已,再是四海盛名,也沒必要競生死。”

景陽沉默半晌,忽然道:“姜槐去鳳傾山了。”

她又道:“鳳傾山距離棋道山相隔百裏,阿敖,這些日子我冥思苦想,思來想去,能讓阿瓷傾心不悔的人,除了姜槐,還有誰呢?她二人冷清,卻将全部熱情無怨無悔給了對方,阿敖,你知道嗎?我好羨慕,也好嫉妒。”

人間孤冷,誰不想有人暖我一生?

得之,何其幸?

出了紅妝社,天邊殘陽如血,景陽孤身走在長街,卻在最黯然神傷時,跌入最柔軟的懷抱。

蘇簌簌醉眼看她,笑:“你又是誰啊?來我懷裏作甚?”

那句抱歉卡在喉嚨,在看清那人眉目時,連同驚嘆被完全咽了下去。景陽天生喜歡美人,而眼前的美人,醉色三分,豔色三分,她下意識攙扶,免得她跌倒。

“你在…看什麽?”

“看你啊。”那些灰暗的心情被她的容顏照亮,景陽貼心道:“你醉了。”

“你想死嗎?”

“什麽?”

蘇簌簌掙脫她的禁锢,醉意上湧,她重複道:“你敢那樣看着我,想好怎麽死了嗎?”

“想好了。”景陽一手扣下她藏在袖間的匕首:“美人藏鋒,不知我可有幸死在你懷裏?”

蘇簌簌癡癡笑了起來:“我心有所愛求之不得,憑什麽要成全你?你要我殺你,我偏要放過你,走開!”

“小心。”景陽急着将她撈進懷,不放心道:“像你這樣的美人,喝醉酒往街上行,不怕被歹人欺負嗎?”

“我為什麽要怕?”

“為什麽不怕?”

“因為她會護着我啊…不管我受了什麽欺負,她都會護着我……”

景陽眉心忽動,問:“她是誰?”

“她啊……”蘇簌簌眼前滿了姜槐的影,滿了她們那些充斥歡笑的過往,她意亂神迷,笑着攬緊那人,傾心獻吻。

淡香鑽入鼻尖,及至牙關被撬開,景陽呆愣着任她将自己席卷。

沒等她從那股奇妙的感受裏回過神,大美人抱着她二話不說痛哭起來:“可她走了,她一聲不吭走了……”

滾燙的熱淚砸進景陽衣領,砸在她柔軟的肌膚,她怔怔地抱着懷裏的絕色美人,不知為何,明明痛是不同的,她卻能在這熱淚中感同身受。

她道:“她走了,不是還有別人嗎?”

蘇簌簌猛地推開她,嘶聲怒喊:“可我不要別人!你到底懂不懂?我不要別人,我不愛別人!我就要她!”

那一刻,看着決絕冷豔痛哭流涕的女子,景陽摸着心口,忘記了如何呼吸。

她艱難地喘口氣:“要我…要我幫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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