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西山火海連綿, 星羅道飄起了雪,雲瓷倦然起身:“承讓。”

漫漫長道,已過半山腰。她捏了捏微倦的眉心,只覺心湖難平,忐忑地厲害。

從白日戰至深夜,夜色濃重, 棋道山點亮了火把, 雲瓷被最近的那道火光閃了眼,心口便是一跳。

對面那人見她臉色不大好, 以為她累極, 輕聲道:“你可要認輸?”

認輸?雲瓷秀眉輕挑, 那股精神氣又回來了,她淡聲道:“繼續。”

一連三日,星羅道上對戰的人越來越少,上空飄蕩着淡淡血腥味, 競道之争難如登天, 想要從漫長的星羅道一路綿延至山巅,不僅要有傲人的智謀,還得有相當不錯的身體素養。

心神損耗,常有人吐血暈厥, 甚至心力交瘁而亡。

戰到如今, 已然距離分出生死不遠矣。

天邊星辰點綴,棋道山蒙了層薄薄飛雪,天地素裹, 那股寒飄進人心坎,雲瓷打了個寒顫,忍不住搓了搓指尖,直到對手倒地不起被道童送入山腳下的醫館,她悵然地吐出一口氣。

那股難受勁再次冒上來,她擔憂地看向頭頂的蒼穹,對姜槐的思念攀至巅峰。

也不知,阿兄此時在做什麽?

競道之争,這條路她會一直走下去,想到今後的光景,她接過道童遞來的補湯,哪怕湯的滋味不好,她依舊一滴未剩。

她答應過姜槐,要拿下這棋道山送給她。

她可以做到。

雲瓷休息片刻,一粒棋子再次從她指間擲出:“大禹國柳雲瓷,邀南國無杏公子對戰!”

如此,又是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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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燒了六天六夜,西山成了一片廢墟。

禹皇自醒後,不顧衆人反對跑來西山痛哭哀嚎,直哭得身後的景陽也跟着哭。

太子伏誅,八千兵馬盡斬刀下,即便如此,宣貴妃依舊沒能從火海裏逃生,不光是她,身為大将軍的姜槐也消失無蹤。

沒人敢勸,上一個勸說陛下回宮的大臣已經被皇帝砍了。

禹皇哭得喉嚨嘶啞,他的眼裏隐着旁人看不懂的癫狂:“回宮?回哪門子宮?朕的愛妃還沒回來,朕哪也不去!派人,再派人,哪怕人一只腳到了陰曹地府,你們也得給朕把人搶回來!”

他大口喘着粗氣,本就羸弱的身子這次徹底傷了本元,想起姜槐提前禀明的那些話,頓時悔不當初。

早知如此他就該聽姜槐的,為何要冒險行事?影衛都是一群廢物!是他害了阿陵,是他害了阿陵!

暴虐瘋狂的情緒從心底湧出來,景陽一聲驚呼:“父皇!”

僅有的理智被她喚回來,他頹唐地倒在地上:“去把朕的女人和愛将帶回來,景陽,去啊……”

溫聲細語裏滿了細碎的崩潰,景陽眼淚徑直砸在地上,望着被燒成灰燼的西山,不知從何尋起。

哪怕尋到了,還能辨認出屍骨嗎?

鳳傾山出了此等大事,大冷的天,将領們徹夜不休地帶兵尋人,能做的都做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

最後,無果。

禹皇再度昏死過去。

景陽臨危受命,為了父皇龍體考慮,擅自做主将人連夜送回禹州城,由她來鎮守此地繼續尋人。

其中所冒的風險,不言而喻。若尋不到人,若禹皇從深宮醒來得知愛女擅作主張,雷霆之怒自然免不了。

可她仍然這樣做了。

不為別的,就為了天家父女之情,她也不能看父皇悲痛至死。

随着禹皇昏迷不醒被送回城,鳳傾山形勢一下子嚴峻起來。

景陽身為殿下,天家正統,以身作則帶兵尋人,下達的命令很明确——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回來!不論生死!

鳳傾山形勢嚴峻,棋道山亦如此。

雲瓷撐着手裏的竹杖通向山巅,山巅處,已有人等候多時。

對博之戰的最後一場,她贏得艱難,心思浮動,身為棋手甚至屢次犯了行棋大忌,贏得驚險可謂九死一生。

到了此時,站在山巅有資格與棋聖對弈的共有三人。

除了雲瓷,還有行雲島天才少女,以及從未與雲瓷正面交鋒的西海劍客。

棋聖元洗一身星辰袍饒有趣味的打量三人,贊嘆道:“不錯。”

他問:“你們誰先來?”

到了此時,已是最後之争。

與元洗競道風險之大,誰也不願做那出頭鳥,保存體力養精蓄銳方為上道。

雲瓷從袖口抖出一粒骰子:“比大小來定次序,大者為後,小者當先,如何?”

孟璃點頭:“我沒意見。”

左右她連元洗的關門弟子都鬥不贏,此次競道輸給元洗的可能更大。好在她年輕,并不覺得輸了有多沮喪。

西海劍客是個身材極其削瘦,臉色極其蒼白的少年。若非他好端端站在太陽底下,八成會被人當做暗夜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鬼魂。

少年劍客病歪歪地咳嗽兩聲,前一場競道他傷了心脈,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他不假思索道:“可。”

競道有先後,誰也想當那個後來者。

做工精致的骰子被交給道童檢查,檢查無誤後由雲瓷先擲。

想到那些年阿兄教過的技巧,她閉上眼,随手一抛——六點。

行雲島少女臉色一時變得相當古怪,問:“你沒出老千吧?”

雲瓷見她目露疑惑,當即重抛,依舊是六點。

“……”孟璃不信邪:“我來!”

她也學着雲瓷方才的樣子,随手一抛:“三點。”

雲瓷道:“你可以再試一次。”

孟璃咬牙,再試:“一點。”

還不如之前呢!她暗惱地瞪了雲瓷一眼:“就知道碰上你沒好事!”

骰子被遞到少年劍客掌心,劍客手指輕動:“六點。”

不等人開口,緊接着他再試,卻是五點。一點之差,極有可能影響的是勝負之差。

雲瓷疲憊地坐回觀棋位,喉嚨裏血氣激蕩,她端起一杯冷透了的茶水,輕輕咽下,面色着實不好。

不過到了此時,誰的臉色好呢?

是那行雲島少女嗎?

還是西海來的少年劍客?

大家臉色都不好。

雲瓷抓緊時間閉目養神,她都已經走到山巅了,距離她想要的僅有一步之遙,而要邁出這一步,她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行雲島少女恭恭敬敬來到棋聖面前,俯身一禮:“前輩,請指教。”

元洗慈愛地望着她:“小友,請。”

山風冷,等雲瓷從入定中醒來時,身上被披了厚實的雪白大氅,再去看孟璃和劍客,同樣如此。感受到棋道山難得的溫暖,她唇邊露出點點笑,眨眼又落了下去。

她方才做噩夢了。

那夢,很不好。

她的指尖冰涼,還未擡頭,就聽到山風裹挾着少女的聲音傳來:“我認輸。”

孟璃顫顫巍巍從座位起身,腳步輕擡,倏忽便倒了下去,累得人事不知。

首徒元璧奉命将人帶下去,少年劍客睜開眼,恭敬地朝元洗行禮:“前輩,請指教。”

元洗依舊慈愛地望着他:“小友,請。”

三炷香後。

劍客唇邊溢血,心力已到極限。他頭重腳輕地站起身,走出三步,也跟着昏厥倒地。

元璧熟門熟路地将人抱下去,路過雲瓷時,溫溫和和地喊了聲:“小師妹。”

雲瓷含笑阖首:“師兄為何不來參與競道?”

元璧人如其名,溫潤如玉,他笑:“自知不是師尊對手,競道無望,小師妹努力啊,最好挫一挫那老頭銳氣!”

他促狹地朝着雲瓷擠眉弄眼,元洗冷哼:“還不過來?競道呢,別扯沒用的。”

元璧朝師尊吐了吐舌頭,一溜煙跑地沒影。

雲瓷在他對面坐下,山風呼嘯,她看了眼仙風道骨的師父,師徒對坐無言。

半晌,元洗長嘆一聲:“為師沒想過,會是你站到了最後。”

“師父是沒想過,但徒兒想今天,已經很久了。”

“是嗎?阿瓷,你這般辛苦跟着為師學棋,為了什麽?”

雲瓷笑意微斂,純白色衣袍随風拂起,她道:“為了追上一人。她成長的太快,沒有盛名,沒有與之相當的能耐,我根本不配與她并肩而行。燕雀安知鴻鹄之志,我不想當燕雀,我想和她站在一起,想讓所有人提到我,僅僅是因為我。”

元洗微笑:“還有呢?”

雲瓷深吸一口氣,堅定道:“為了用四海盛名護住她,為了有朝一日哪怕我做了錯事,也沒人敢說錯。”

“癡兒。你怎可如此霸道?”元洗搖頭:“你知今日這一局,于你而言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我能一朝登頂。”

“錯了。”元洗道:“此局一開,非死即傷,你确定?”

“我不會死。”雲瓷篤定道:“我會好好活着,有些傷遲早會好,有些事不能不做。師父,請吧。”

巅峰之戰,伴着風雪,一瞬拉開序幕。

高手交鋒,容不得半點差池。雲瓷全部心神全部的生命融入到這場棋局,她看到了師父展露出的鋒芒,看到了鋒芒背後那些凜冽的殺意,殺意越重,她戰意越強。

落子不停。

棋盤之上,僅餘兩道殘影。

吧嗒吧嗒清脆的落子聲,負責記錄的道童看花了眼,到最後,駭然地呆立原地。

元璧回來時,師父和師妹已經交鋒數十次。

高手過招,最震撼,其實也最無趣。他無聊地支起下巴,看着師妹挺直的背脊和蒼白如紙的側臉,心裏嘆了聲何必。

四海盛名,哪有那麽容易取呢?

他們一身本事皆學自師父,他為首徒,卻也不敢貿然挑戰師父。

師父曾笑着說他為人缺乏銳氣,軟和的像一團面,在戰意上,遠不如小他五歲的師妹。

以前他不太懂戰意為何,而今這戰意已經從雲瓷繃直的脊背滲透出來,元璧沒去看棋局,顧自盯着自家師妹,越看越心驚。

黎明破曉,一夜就此過去。

今日天晴,山巅的風不複昨夜凄冷。雲瓷披着雪白大氅,眉鋒凝了霜雪,她擡手落子,殺伐果斷,整個人淩厲的如一把可斬日月的青鋒長劍!

體內血氣翻湧,被她一而再再而三鎮壓。

而此時,棋聖元洗終于從小徒的攻勢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棋道山寂靜無聲,從下快棋再到下慢棋,從最初的攻城掠地再到此時的左右試探,他擡頭看了雲瓷一眼,那一眼,飽含深意。

“事已至此,你已有決斷,棋盤之上,為師不會再拿你當弟子。”

雲瓷阖首,聲音仿佛淬了冰:“合該如此。”

師徒對決,忙壞了觀棋的元璧。

兩人一副不吃不喝戰到死的架勢,看得他拔腿就往藏書閣跑。

好容易從藏書閣裏翻出歷代棋聖規定的競道法則,他将古舊發黃的冊子放在元洗眼皮子底下,顫聲道:“師父…別鬥了,再鬥下去您胡子都白了!”

元璧扭頭又看向雲瓷:“師妹!大好年華作何要想不開呢?”

沒人理他。

落子聲吧嗒吧嗒如魔音貫耳,他一聲怒道:“歷代棋聖可沒規定競道途中不準吃飯!求你們了,先停手吧,再鬥下去會沒命的!”

元洗看向雲瓷,雲瓷點頭,兩人異口同聲道:“封盤。”

元璧忙着将飯菜遞過去,參茶補湯也一股腦送過去,雲瓷輕聲道:“師兄,我帶來的丫鬟呢?”

念兒很快被送過來,見到一臉頹色的小姐,吓得差點昏過去。

“別哭。”雲瓷有氣無力道:“喂我用飯……沒力氣了。”

念兒眼裏包着淚珠,拿了湯勺小心地一口口喂她,不敢擾她清靜,隐忍着沒敢哭出聲。

兩個時辰後,師徒繼續競道。

棋盤之上,總要競出一個輸贏。

如此往複,又是三日。

姜槐和宣貴妃恍如人間蒸發,屍骨無存。景陽用了很長時間勸說自己接受這個結果。想到遠在棋道山競道的雲瓷,說不出為何,她總覺得,若換個人來,許能找到姜槐。

找到姜槐,意味着極有可能找到宣貴妃。

到了此時,她只能天真的将希望寄托在所謂的‘心靈感應’上,姜槐與雲瓷相依為命,他若出事,總要知會阿瓷一聲。

她快要堅持不住了。

連日來的尋找,一無所獲,她需要有個人重新給她動力。

而這人,她選擇了雲瓷。

兵馬到達山腳,景陽被負責看守棋道山的守山人攔下來:“競道尚未結束,任何人不得擅自上山。”

景陽手持金令:“本宮也不行嗎?”

守山人眉目低垂:“皇室與棋道山早有約定井水不犯河水,殿下若要硬闖壞了規矩,此事怕是不妥。”

“我管你妥不妥!”景陽長劍出鞘:“我要上山,誰敢阻我!”

守山人眉鋒一凜,淡聲道:“列陣!”

……

山下亂成一團糟,山巅之上,戰況正酣。

風雪再臨,雲瓷後背被冷汗浸濕,蒼白的臉看不見一絲血色。

她如此,對面的元洗也不好過。拼殺到最後,師徒對看一眼,元洗道:“你還不認輸嗎?”

雲瓷眉眼不動:“絕不。”

淡淡的兩字夾雜血腥氣,她擡手,棋盤之上疾風驟雪,戰局再次被推上另一個巅峰!

一子落下,元洗瞳孔微縮!

師徒二人僵坐原地,及至元洗苦思冥想至發梢一寸寸變白,雲瓷唇邊溢血,這局終是破了。

“你贏了。”發絲雪白的元洗心神損耗過度,起身之際險些跌倒。

雲瓷顫抖着手從懷裏掏出錦帕,輕輕擦過唇邊血跡,她笑:“贏了半子。”

半子之差,棋道山易主,史上最年輕的棋聖悄然誕生。

“還動得了嗎?”

“容我緩緩,師父。”

她再次喊‘師父’,元洗心裏感慨萬千,贊道:“天縱之才。”

“不是的。”雲瓷接過元璧小心遞來的參茶,小口小口咽下去,始覺活了過來。

她忽然想起一事,虛弱道:“師父見過真正的天才嗎?”

“見過。”

想到十年前在山腳下見到的小少年,他會心一笑。

“我能問一問,師父當年為何肯破例收我為徒麽?”

元洗陪她坐在對面,溫聲道:“當然可以,如今你已是棋聖,無論智謀狠辣皆在為師之上。強者能擁有很多,你想知道什麽,為師都可以告訴你。”

“徒兒洗耳恭聽。”

憶當年,元洗眼前浮現出稚嫩少年的身影。

冬天,大雪紛飛,剛好是他拿下棋聖,封山悟道的第一個年頭。

少年身姿挺拔地站在風雪裏,風吹不動,雪落滿頭。

堅持了大概一個時辰後,見無人理睬,少年抖去身上積雪,活動着腿腳,嘴角帶着桀骜不馴的笑,然後一腳踩在棋道山道碑,碑文裂開一道細小的縫。

也是那道縫,逼得他不得不出面。

道碑受損,哪怕做下這事的是個孩子,他也不能容忍,便要狠狠教訓他,結果少年提議與他手談一局,并用激将法,揚言若能在他手上支撐十子不敗,就得答應他一個要求。

相對的,元洗自己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少年一腳踏裂道碑,別管是刻意為之,還是不懂此舉意味,他都不能輕拿輕放。

“好,不論輸贏,棋局結束後,我要你跪在道碑前跪夠兩個時辰!”

少年揚眉一笑,爽快地答應了。

這是元洗生命中下過最荒謬的棋——他輸了。

對方十子不敗,他驚嘆少年天賦,欲破例收其為弟子,不曾想被拒絕。

少年一身粗布麻衫,笑容明媚:“我家中有一妹妹,喜棋道,不如棋聖收她為徒吧。我敢保證,她不會令你失望。”

因了這句話,元洗在成為棋聖的第一個年頭多了個關門弟子。

如今小徒長大成人拿下新一代棋聖,不得不說,冥冥之中緣法自定。

“他遠道而來一腳踏裂道碑,逼我出山與我鬥棋十子不敗,而後跪在道碑前整整兩個時辰,風雪灌滿衣,起身,老夫便答應收你為徒。”

“兩個時辰?”雲瓷喉嚨血氣翻湧差點噴出來。她臉色異常難看,望向元洗的眼神莫名複雜,隐隐帶着一股兵戈之意。

元洗解釋道:“道碑于棋道山而言,至關重要。”

雲瓷沉默閉上眼,眼前浮現出漫天風雪跪在道碑前一動不動的阿兄,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她低聲道:“知道了。”

元璧疾步而來:“師父,景陽殿下帶兵闖山,該當如何?”

“景陽?”雲瓷勉力起身:“請她入山。”

元璧看向元洗,元洗淡然道:“如今,她已是棋道新任山主了。”

元璧俯身:“是。”扭頭:“傳山主令,請殿下入山!”

雲瓷輕撫心口,蹙眉,凜聲道:“取我星辰袍來。”

既為山主,代表的便是棋道山威嚴,侍女躬身侍候在她左右,日月星辰披身,說不出的端莊大氣,一眼就教人心折。

景陽一身風雪被請上山,入了溫暖如春的棋室,見了身着星辰袍的雲瓷,一時怔住。

雲瓷身姿秀麗,回眸漫笑,問道:“景陽因何而來?”

這大概是友人此生最榮光閃耀的時候了,棋聖,四海棋聖!竟真被她争到手了……

想到即将要說的話,景陽啞口無言。

豈料雲瓷臉色微變,驚聲道:“可是阿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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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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