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恨我

“十一年前,我七歲,大哥九歲,容晴雪七歲,我們偷跑出去玩兒,半路上被三個男人綁架了。”

第一句話說出口,本該覺着難以啓齒,甚至隐瞞到生命盡頭的事情,仿佛洪水滔滔,決堤之後,勢無可擋。

江耐的聲音在寒風中極為缥缈,幾乎聽不真切。

隔着十一年的光陰,隔着燒烤攤位升起的雲霧,當初的事情恍如煙中迷霧,被揭開了布滿灰塵的一角。

“從小到大,大哥一向聰慧沉穩,是我們這裏的天才,爸媽都說,他以後未來不可限量。然而我從小就無法無天,打遍了幾條街,幾乎沒有我幹不出來的事情……容晴雪老是跟在我身後,煩都煩死了。”

“那天,下了大雨,我們被綁在面包車的後面……”

……

十一年前。

省道。

大雨傾盆。

嘩啦啦降下的雨織成可怕的雨幕,沖刷着視野所及之處,面包車在省道上橫沖直撞,大燈破開雨幕,只能照耀出前面的一點光暈。

絡腮胡司機跟着車內震天的音樂聲打着節拍,漫不經心地挂到了五檔,面包車在雨中加速。

副駕駛座的刀疤男罵了一聲,“你特麽找死啊?下着大雨開這麽猛,別忘了後面還有三個肉票!”

“怕什麽,我車技杠杠的,你還不知道呢?”

絡腮胡沒當回事兒,“咱們得趕緊出了雨城市,不然還是在他們勢力範圍之內。老狗呢?給消息沒?”

“媽的破信號,”刀疤男又看了看手機,“才收到,已經跟容家聯系上了,江家父母在國外,還沒有聯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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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雨聲中,後面傳來嗚嗚的聲音,刀疤男不耐煩地用鐵錘敲了敲後座,“三個小崽子,安靜一會兒!”

他扭過頭去,兇神惡煞,手中持着鐵錘,面包車後面空間裏三個小孩子驚恐地看着他,剎那間一動也不動了。

刀疤臉這才滿意:“這就對了。”

他把座椅往後調了調,舒舒服服地斜躺着玩手機。

面包車在越來越大的雨中穿行,車後面陷入到了寂靜中,三個小孩子似乎怕極了,不敢再鬧騰。

而在黑暗中,黑色膠帶封住了三個小孩的嘴巴,髒兮兮的臉上全都是冷汗。

他們的手被背過去反剪,粗糙的麻繩死死地捆住了他們,連腳腕上也不能幸免。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江耐亮的吓人的眼睛。

他小小的身體斜倚着車身,有些微不可見的顫動。

江雲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兩個人從小到大感情很好,江耐做錯了事情都是江雲霄幫忙攬着,現在他看出來,江耐在解繩子。

可是怎麽才能割開?

眼神問詢江耐,江耐的嘴被黑膠帶封着,只是對着江雲霄眨了眨眼睛。

容晴雪剛才一直在嗚咽着哭,剛才被刀疤臉的錘子給吓了一跳,現在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裏不住地流着淚水,怎麽辦?怎麽就被綁架了呢?他們會不會死?

嗚嗚嗚嗚……她還有好多漂亮的小裙子沒有穿,還有好多好吃的糕點沒有吃,她不想死……

即使跟耐哥哥死在一起,她也不想死……

這麽想着,眼睛裏的淚水更是止不住了。

江耐忽然不動了,江雲霄心有所感,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眼睛眨了眨,江耐小心翼翼地避開後視鏡範圍,悄悄地将背在後面的手伸出來。

江雲霄:“!!!”

容晴雪:“!!!嗚嗚嗚!”

“——砰!”

刀疤臉正看片子到精彩處,小姑娘又叫起來,煩不勝煩,直接重重敲擊車身,“再聽見一次,老子弄死你們!”

絡腮胡嗤笑一聲,把音樂聲又調大了,車裏恍如蹦迪一樣。

而車窗外的閃電、暴雨,無非是增加了幾分刺激的點綴。

面包車後再次安靜了下來,三個小崽子被吓到了一樣,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容晴雪死死地盯着江耐抓住她胳膊的小手,江耐豎起食指,在唇邊無聲地:

——“噓。”

小小的掌心伸開,裏面是一截斷了的美工刀片。

任何正常孩子的身上,可能會攜帶玩具零食,卻不會攜帶一截已經斷了的美工刀片。

剛才綁匪實際上已經給他們搜過身,誰也沒想到江耐竟然在身上藏了一截不到一厘米的美工刀片。

這小小的一截割破了繩索,放出了江耐的胳膊,大雨聲很好的掩藏他們割斷繩索的異樣。

江耐先是給江雲霄割斷了繩子,随後又給容晴雪割斷了繩索,他們撕開了嘴上的膠帶。

此時面包車的車速已經飙到了一百四十碼,不時有閃電閃過,劈開了一段光陰,而會車時的閃亮燈光,照亮了他們驚恐的小臉。

江耐指了指外面,無聲地說,“我們跳下去。”

江雲霄拉住了江耐的手,“不能跳,車速這麽高,跳下去的話,一定會受傷,”

“保護住頭,受點傷不要緊,不能死在他們手裏!”

江耐拒絕了江雲霄的要求,如果不跳下去的話他們不知道會被綁到哪裏,甚至可能會被撕票,現在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等他們到了目的地之後,三個小孩子無論如何是對付不了兩個彪形大漢的。

“就按我說的做。”

江雲霄深深地看着江耐,緊繃的小臉上終于浮現了一絲堅定,他點頭:“好,我相信你。”

江耐一愣,随後用力點頭,“我們都會沒事的。”

容晴雪眼睛裏全都是淚水,死死地咬着牙,“……好。”

那面包車的後備箱怎麽打開呢?

江耐小心翼翼地趴過去,去動鎖和鎖扣連接處的連接杆,輕輕一拉,傳來一聲細微的“咔噠”聲。

他小聲地說:“我數123,我們一起打開它,往下跳!逃跑!”

容晴雪還在遲疑,“從這裏跳下去的話,萬一摔成重傷可怎麽辦?”

時間來不及了,看到容晴雪還在猶豫,江耐直接拉開了後備箱,剎那間,這邊的動靜讓司機立刻回過神來。

高速行駛中的車驟然剎車,而這時,江耐已經把容晴雪推了下去,他來不及多想,“大哥,跳下去!”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跳了下去。

面包車快速剎車,然而雨水讓剎車變的不那麽靈敏,遠處強烈的燈光打過,一輛大卡車從遠處飛馳而來,震耳欲聾的鳴笛示警。

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大卡車連忙剎車,到處是刺耳的剎車聲。

江耐只覺得自己渾身疼痛。

他擡眼,看到容晴雪滾了幾滾,跌跌撞撞地向着遠處跑去。

江雲霄呢?

大卡車“砰”的一聲,與面包車擦身而過,火花閃過!

跳下車的江雲霄盡管躲閃,還是被撞了出去,大卡車停了下來。

江耐撕心裂肺,江雲霄到底怎麽樣了?

然而,他心裏有了別的希望……

只需要大卡車上有人過來的話,面包車的兩個人就不敢輕舉妄動。

面包車停在一邊,兩個男人驚疑不定。

“咱們……咱們跑吧?”

“跑長途的卡車上至少有兩個人,一般來說甚至有三個……萬一發現異常,我們就慘了……真是晦氣!”

“要是真的下來人,我們就開車跑!媽的……”

雨幕中的車燈閃了閃。

大卡車司機許是意識到撞到了人,看到了小孩飛了出去,竟然遲遲沒有下車。

再然後,是汽車啓動的聲音。

大卡車司機竟然肇事逃逸了 !

絡腮胡與刀疤臉看着大卡車消失在雨幕中:

“操,沒想到肇事逃逸這人比我還有種,快去把他們抓回來,要是被發現我們就慘了。”

“這三個小子竟然敢跳車,一定走不遠!”

江耐蜷縮在草叢裏,渾身上下被雨水淋透。

他不能走。

江雲霄究竟怎麽樣了?

大哥還生死不知。

他死死的抓着手中的草,埋伏在草中,努力将身形縮的更小、更小。

這麽一耽誤就喪失了逃生的時間,兩個綁匪把江雲霄提到了車上,很快在附近找到了江耐。

最終,成功逃跑的,只有容晴雪一個人。

……

游禾禾聽得是緊張不已。

那時候,江耐只有7歲,他能想到這樣的程度已經是出乎意料了。

然而,江耐臉上全都是痛苦,“如果當初我不這樣做就好了。”

他緩緩地捂住自己的臉,聲音顫抖:“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

等他們重新被抓到車裏之後,他發現,江雲霄眼睛緊緊的閉上,渾身都是冷汗。

兩個綁匪根本不顧他們的死活,這一次将他們兩個綁的更結實。

直到他們抵達了一處破舊的廢棄的廠房,江雲霄這才蘇醒過來,說腿沒有知覺了。

然而兩個綁匪根本不相信江雲霄的說辭,剛剛經歷了他們逃跑事件,肉票活生生的少了一個,江雲霄身上又沒有嚴重外傷,說腿沒有知覺了,誰信?

這被視為是小孩子拙劣的演技。

江雲霄這樣的話反而引來了更惡劣的對待,繩索緊緊勒住了江雲霄的腳腕,直到被解救出去,繩索都沒有被松開過一次。

斷斷續續的,江雲霄的腿,連最後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他們兩個被分開關在了黑屋子裏,那半個月,對于江耐來說,是充滿着煎熬與痛苦的半個月。

如果不是他沖動想要逃生,如果不是他親手把江雲霄推了出去,那麽江雲霄的腿就一定沒有事。

那半個月的時間,在黑暗、恐懼、愧疚、後悔的多重交織下,他患上了幽閉空間恐懼症,從此再也不能獨自待在密閉空間中。

這還不是結束,被解救的當天,江耐得知了最讓他恐懼與後悔的事:

江家夫婦收到消息從國外趕來,匆匆忙忙下了飛機後,在趕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從此之後,江耐就認為這件事情,都是因為他造成的。

那天,是他帶着兩個人出門的。

……

江家父母死亡,江雲霄的腿徹底癱瘓,再也不能站起來了,江家從此支離破碎。

小小的江耐在父母的葬禮上昏了過去。

随後的十幾年,江雲霄還從未開口責怪過他,可是自責和內疚卻如附骨之蛆,幾乎将他吞噬殆盡。

他不能看到江雲霄,更不能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模樣。

江雲霄變得越來越陰郁暴躁,而他始終沒有對江耐加以苛責,可是越是這樣,江耐就越是自責與難過,他選擇了逃避,用憤怒與不滿來表達。

……

江耐竟然哭了。

他捂住了自己的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大哥,換做是我,一定恨不得從未有過這樣的弟弟。”

游禾禾的心頭酸澀。

她站起身來,坐到江耐旁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要過于自責,這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錯。如果當年跳車順利,那麽你們三個都會逃脫,錯不在你,而是在于那個肇事逃逸的司機。”

“如果他當時及時剎車,如果他當時沒有肇事逃逸,那麽就能及時的将江雲霄送到醫院進行治療,而不是活生生的等到半個月之後拖成癱瘓,才被解救出來。”

顫抖的手終于緩緩放下來。

江耐的臉上淚水盈濕,眸子裏有些茫然,聲音微微顫抖,“錯真的不在我嗎?”

這些年來,他從未與自己和解。

他的大哥本應該大展宏圖,本應該前途無量,卻從此被禁锢在小小的輪椅上,困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從此,天光收斂,暗無天日。

游禾禾堅定地說,“你的大哥比你想象的還要堅強,如果他怪過你,他怎麽可能不表現出來?任何人都不可能僞裝十一年。江耐,你應該相信你自己,相信你大哥。”

“怎麽可能呢?他怎麽可能不恨我?”

就是因為認為江雲霄還在恨他,所以他才僞裝成自己滿不在乎的模樣嗎?

想了想,游禾禾從包裏拿出最後一樣東西,輕輕地推在江耐面前。

“前些天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了一本相冊集,也許你會找到答案吧。”

嗨呀,大家有點信心好不好,這篇文日更到完結(挺胸

評論全戳紅包!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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