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次失言

那杯子砸得他後背生疼,滾燙的熱茶也透過衣物灼傷了他的皮肉,姜修時踉跄一下,怒而轉過頭,卻看到姜幸倔強地仰起臉,臉上滿是淚水。

她不像在哭,可就是在哭。

他沒見過人能委屈成這樣。

梗着脖子不知道自己錯在哪。

她說:“送客!”送的該是他,全然将他當做一個來訪的客人了,不再是親人,他又想起她剛才口中說出的那些話。

謝四郎如何,他一查便知。

沒人會編這種不攻自破的瞎話吧,難道是她錯了?

姜修時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什麽,姜幸卻抹了把臉,沖他大吼一聲:“滾!”

還有下人在這,姜幸卻絲毫不給他面子,如此逾矩,姜修時臉上羞愧難當,喉嚨中的話頓時又吞了回去,他甩了甩衣袖,冷哼一聲,邁着大步走了出去。

姜幸看着那個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在漾春樓的時候,秋十三娘每次看到她哭,都會把她抱在懷裏,嘴上說着甜滋滋的話哄她開心。不論是她做錯了事,還是她受了什麽委屈。

她一生裏何德何能,讓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對自己那麽好,她又是造了什麽孽,讓一個至親之人棄自己如敝屣。

紅綢頭一次看到元娘這麽哭,一下就慌了神了,手忙腳亂地遞上去手帕,眼睛裏霎時也晶瑩一片。

“元娘,別哭了,為了大少爺落金豆子,不值當呀!”

姜幸輕輕擡了擡頭,一邊用手帕按着眼角,一邊問她:“為什麽不值當?”

紅綢一愣,扭頭看了看紫絹,眼神犯難,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這話。

紫絹蹭了蹭姜幸落着淚的下巴,聲音溫和似水,柔軟地觸碰到她內心深處:“大少爺是沒将元娘放在心上的人,便是無關緊要的人,所以元娘不必為無關緊要的人傷心,至于他罵元娘那些的,元娘已經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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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哭,就不值當,就好像元娘放不下似的。”

姜幸怔怔地看着兩人,心緒卻慢慢平複下來,她自認并沒有覺得有多委屈,可是卻還是忍不住落淚,原來是因為自己還沒放下。

她還以為自己在兩年前,大哥第一次轉身的時候,就已經放下了呢。

姜幸轉身,慢悠悠地走到內間,若有所思地走着,腳步有些虛浮,紅綢要跟上去,卻被紫絹攔下了。

“讓元娘好好想想吧,我們不要打擾她了。”

“可是……”紅綢有些不放心。

“元娘是個通透的人,她會想明白的。”

姜幸坐在床邊,腦中一遍一遍回想着剛才大哥說的話,臉色卻一直很平靜。人有時候越是覺得自己不在意某個東西,實際上就越是在意那個東西。

真正不在意的,連看都不願看一眼,想都不會想起。

就像大哥對她一樣。

姜幸除了十三娘,這十六年來擁有的東西很少,如今多了一個紅綢一個紫絹,也就僅此而已,可是大哥,他有父母,他有妹妹,他有大嫂,他還有前途無量的為官生涯,他什麽都有,他不缺姜幸一個。

姜幸輕輕嘆了一句:“紫絹說的真好,只要讨回來便好了,以後什麽都不再奢望,讨回來就好了……”

“你還真是厲害。”

姜幸本是自言自語,卻突然聽到一聲搭茬的,她一驚,急忙回過神來,吓得抓緊床上的枕頭,四下去看:“誰!”

“我。”聲音從房後的窗戶那裏傳來,那人說了句沒用的話後,輕聲敲了敲窗框,發出篤篤篤的聲音。

姜幸卻從那句簡短的話中聽出了來人是誰。

她漫步走過去,将窗子打開,就看到季琅坐在牆頭上,衣服裏兜着一堆櫻桃,看到姜幸之後,他從上面利落地跳了下來,神色不明地走過來,眼神亂飄。

“本侯可不是故意聽牆角的,我來這裏摘櫻桃,沒想到是你住的地方。”季琅似乎是在解釋。

姜幸探出去頭望了望,果然看到牆角那邊長着兩棵櫻桃樹,一棵白櫻桃一棵紅櫻桃,都長得滴溜圓,一看就很好吃。

季琅看見她的動作眉頭皺了皺,聲音不滿:“你不信我?”

姜幸搖了搖頭,将視線移回來,抽了口氣,紅着眼睛對他道:“現在信了。只是小侯爺當做沒看見吧。”

季琅真的沒看見,他只是聽見了,可是就是因為沒看見,那些話才顯得格外刺耳,外人那樣說說姜元娘也就罷了,畢竟是外人,姜修時是她的親哥哥,怎麽能說出這麽紮心的話呢?

他看到姜幸微微低下了頭,兩眼之下染着一抹紅色,剛才哭過,現在還有些抽噎,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季琅走過去,将衣服捧着的大櫻桃向上一擡,眼神也看向別處,聲音也很是別扭:“你吃不?這櫻桃一點都不酸。”

姜幸一愣,略有些驚訝地看了過去,季琅保持着捧衣服的姿勢,模樣就像在哄人開心。

像十三娘一樣。

她伸出手,捏了一個白櫻桃,在手上蹭了蹭,毫不顧忌地吃在嘴裏,可牙齒剛一咬破,她就急忙捂住腮幫子,眼睛眯成了月牙,嘴巴也隆到一起。

“怎麽了這是?”季琅以為自己下毒了。

可是他并沒有啊。

“酸!”姜幸神色古怪地看着季琅,以為自己又被他捉弄了,剛才明明是他說“一點都不酸”的。

季琅神色一變:“不可能。”好像獻寶之後被人發現寶物是贗品一樣,他有些挂不住面。

姜幸酸得牙齒都沒了。

“不信你自己嘗一嘗!”

季琅真的拿了一顆放進嘴裏,咀嚼的一剎那,像是被定格了一般,而後他立馬縱了縱鼻子,将櫻桃吐了出來,兩手捂着腮幫子道:“明明以前都是甜的!”

櫻桃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姜幸看他被酸得呲牙咧嘴的模樣,之前的不快都抛諸腦後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她笑得趴伏在窗子上,眼睛裏笑出了淚花,季琅本是失了顏面,可看剛才還哭得梨花帶雨的人現在笑得這麽開心,心裏也越發明朗起來。

“你笑得時候,其實也挺好看的。”看了她良久,季琅仿佛入癡了一般,喃喃地說出這句話。

姜幸猛地擡頭,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小侯爺說什麽?”

季琅回過神,立馬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連連擺手:“什麽都沒說!”然後逃也似的轉身跑掉了,仿佛生怕姜幸追問一般。

“什麽好看?他說什麽好看?”姜幸重複這句話,有些失望地關上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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