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盈虧

姜幸挑簾進去的時候,景氏正靠在梅花織錦的大迎枕上做小衣服,雨葉一怔,跟景氏小聲提醒了句,她一擡頭,看到姜幸時便露出了久違的笑顏。

“幸娘!你怎麽過來了?”

她要起身,姜幸趕緊走過去将她按住了:“是大哥帶我過來的。”

剛說完,姜修時也跟着走了進來。

景氏看了看兩人,從他們神色上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扭頭讓雨葉去沏茶,雨葉知道這是支開她,屈了下身就退下了。

姜修時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不靠前,不說話,不知心底在想着什麽。靜了片刻,倒是姜幸先開口。

“大嫂的身子怎麽樣,大夫怎麽說?”

她來這裏,主要還是因為擔心大嫂的身子。

景氏搖了搖頭:“大夫開了藥方調理,但是因為已經有了身孕,只能溫補,四五月份的時候,可能有些危險,熬過了這段日子,就會一切順利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姜修時一直靠在椅子上,眸色深邃,指尖揉搓着袖口的衣料。

姜幸皺了皺眉:“大哥若是自請外放,大嫂的身子怕是不能跟着前去吧?”

景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文書批下來可能還要有些日子,何況你大哥在六部還有些走不開,總要等吏部那邊在周轉周轉……”

姜幸有些聽明白了,忍不住冷笑一聲:“怕是父親壓住折子,故意為之吧。”

吏部掌管各部人事調動,随便說個借口壓一壓,拖一拖,姜修時也沒什麽辦法,只能等。

巧的是吏部尚書正是姜有盧。

看景氏唇角抿成一條線,姜幸知道自己猜對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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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自立門戶,在京中已經引起了諸多閑話,這樣下去,恐怕更不利。”姜幸有些擔心。

誰知道後面的姜修時突然插上來一句:“你不用擔心我們,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

姜幸扭過頭看了他一眼,感覺到景氏拉了拉她的手,又轉頭看她。

“聽說你昨夜連夜趕回姜府,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侯府的人對你有意見了?”

姜修時也跟着說道:“要是沒地方去,就住在大哥這裏……雖然不如姜府地方大,但還是有你一間屋子的。”

他握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眼睛也不看姜幸,說的話十足別扭,大概是怕她不領情,所以小心翼翼的。

姜幸又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這次眼中帶着一絲審視。

她眼眸一轉,心思百轉千回,已是将心中的計劃重新謀劃了一番。

“對于今日祖母說的話,大哥沒什麽表示嗎?”姜幸突然問他。

景氏并不知道姜府都發生了什麽事,也順着姜幸的視線去看,卻看到他手上動作一頓,一副隐忍克制的模樣。

跟他成親許久,景氏已經了解至深,那已經是怒火中燒了。

姜幸閉着眼搖了搖頭,又睜開眼,一字一句道:“侯府沒有厭棄我,小侯爺也沒有将我趕出來,我只是做一場戲罷了。”

“你什麽意思?”姜修時一時不明所以,驚訝地看過去。

她揚了揚唇角,流露出一抹諷刺的笑:“若不是讓祖母看到我狼狽落魄無家可歸的模樣,她也不敢在我面前承認自己的累累罪行,我也拿不到至關重要的證據,讓京兆尹替我斷這個案子。”

姜修時蹭得一下站起來,他腦筋倒是轉得極快:“你想和祖母對簿公堂?”

還不等姜幸點頭應是,他沉着臉揮了下手:“不行!”

景氏還在這,姜修時吼完之後才反應過來,又緩和了神色,重新坐到椅子上,皺着眉看姜幸:“狀告自己親生祖母,你名聲還要不要了?就算最後贏了官司,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道理誰不懂呢,可是姜幸出面,是最好的選擇,她有理由也必須站在最前面,就像季清平說的那般,事關她娘親的冤屈,能大白天下,她才是最心甘情願的人。

“我在京中的名聲早就不值一提了。”

姜修時還想再說什麽,景氏卻已經被兩人整暈了,看了看僵持的兩人,适時地問出心中所惑:“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事最終,無論如何都會讓景氏知道,所以沒必要瞞着她,姜幸便将剛才發生的事一一告訴了景氏。

“我帶去的兩個丫鬟,其中一個不是我的身邊人,而是京兆尹府的主簿。”

“什麽?”姜修時完全沒想到這還藏了一手。

姜幸拍了拍手,門外傳來一聲響動,緊跟着是推門的聲音,主簿面色羞赧,遠遠地停住腳步不上前了。

他含胸低頭,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縫裏。

“這……”景氏還沒從方氏那等天誅地滅的話中回過神來,就又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了。

姜幸卻定了定神,問他:“在壽安堂裏,祖母說的那些話你可都聽到了,京兆尹府打算怎麽辦?接還是不接?”

那主簿忽然脊背挺直,也不覺得自己羞于見人了,而是對姜幸彎了彎身,拱手行了一個大禮,沉言道:“夫人放心,縱山路艱險,亦必叫歹人繩之于法!”

姜幸笑了笑:“不害怕和姜府結仇了?”

那個主簿聞言有些羞愧,微微擡頭看了看她,末了又嘆一口氣:“實不相瞞,大人雖然早早應下夫人決定查清真相,可小的确實是心有顧慮的。然而今日和夫人一道,小的看了那人的嘴臉,就連自己都忍不住胸中怒火,更別說夫人。此等忘恩負義漠視生命的人,實是不陪享有此等尊榮!”

景氏看着兩人說話,心中多少已經将事情的脈絡梳理清楚,她轉頭看了看姜修時,眉宇間似有憂色,可是終究沒說話,恰巧這時姜修時也轉過頭看她。

兩相對視,兩人似是心有靈犀一般,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姜修時忽然站起身:“這件事交給我,你不用管了。”

姜幸和主簿都是一愣,齊齊去看向他,就聽他繼續道:“對外便說我是原告,狀子和證據都是我呈遞上去的,狀告祖母的也是我,與你無關。”

“你們兩個本是一母同胞,親兄妹,”景氏清亮的聲音忽然闖入姜幸耳中,她轉過頭,就看景氏對着她笑,“這些年,苦都是你擔着,事到如今也夠多了,這次該換你大哥擔一些了。”

姜幸愣了半晌,景氏說的話,如三月春風一般和煦溫暖,大哥惹來的非議,對于景氏來說是身心同受,但她沒有一點不願,反而還來勸導她。

相較之下,從大哥那得來的感動,就便得淡了很多。

姜幸感動完了,卻搖了搖頭,她站起身,一副說完話就要走的架勢。

“大嫂說的話,幸娘銘記在心,但是讓母親瞑目,亦是幸娘一生所願,不論大哥去不去京兆尹,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摸了摸景氏的肚子,在她錯愕的目光下,逗趣一般地揚了揚眉:“你要乖乖的,我還想等你出來喊我姑母呢。”

景氏還要說什麽,姜幸帶着主簿已經轉身要走了。

剛才的話說得很清楚,夫妻兩個心裏也很清楚,姜修時分擔了他該分擔的那部分,至于姜幸那些,她死活不願領情,為的,還是跟他劃清界限。

心裏那道結,莫非就真難以解開嗎?

姜修時追了出去。

“元娘!”

“若是……今後侯府有負于你,不論如何,大哥這裏都是你的歸處。”

姜幸頓住腳步,擡頭看了看放晴的藍天白雲,日光暈染成一片金色,于面上悅動,照得每一寸肌膚都服服帖帖。

她吸了一口氣,又重新吐出。

“若真有一日侯府負我,姜幸自有歸處。”

姜修時面色一僵,卻看到姜幸的背影已經慢慢走遠,毫不留戀,每一步都踏得很堅定。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屋子,景氏已經拿起未完成的小衣服開始繡上了,聽見腳步聲,她頭也沒擡。

“幸娘還是沒理你吧。”

姜修時坐到椅子上,正巧雨葉來上茶,他喝了一口,茶杯被擱到桌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以前是我的錯,對她多有疏忽,可我現在也願意對她好了,為什麽她總是要拒人于千裏之外呢?”他似在自言自語,滿面愁容地掐了掐眉心。

景氏手中動作一頓,她神游了半晌,才放下繡活。

“一個玉碗,空着的時候,就想着總想着能添點什麽,別的不敢奢求,就是白水也行,”姜修時扭過頭看景氏,神色有些錯愕,她卻不看他,繼續輕聲訴說,“後來這玉碗裝滿了上好的女兒紅,多一滴都嫌多,再來它期待的白水,誰都會不屑一顧的。”

姜修時似有動容,心裏破開的那道裂縫越來越大了,可他無能為力。

——

第二日一早,京兆尹府的大門前的鳴冤鼓又被敲得震天響,這次張枝進沒有和稀泥,而是親自帶人去姜府府上拿人,方氏已過六十歲高齡,本着尊老愛幼的原則,張枝進對她還算留進了顏面,還給準備了一頂軟轎。

姜有盧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下了早朝,趕回府內也是人去樓空。

張枝進就是故意挑這個時間去拿人,浸淫官場多年,耍些無傷大雅的小聰明他還是會的。

不出半日,方氏被拿到京兆尹問審的事就傳遍了京城,一問,竟然是涉嫌□□,害死姜有盧原配夫人華氏。

消息傳開的時候,姜幸正坐在院子裏剪花枝,紫絹跟她學着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話,她靜靜聽着。

花枝剪斷,花朵摔落在地,散了一地的花瓣,芬芳四溢。

姜幸卻有些心不在焉。

“府上沒人來過吧?”

紫絹湊上前:“沒有。”

“我父親,可有什麽動作?”姜幸放下剪刀,拿起手帕擦了擦手。

“回夫人,老爺去了一趟京兆尹府,沒有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從前門進去的,但是在裏面只坐了一刻鐘就離開了。”

“他當然要光明正大地去看,總要做做樣子,不論祖母有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父親總歸是她的兒子。”

“不過看父親這個樣子,應是也不太着急,或許以為李氏能幫他擺脫這個困境?”姜幸眯着眼,眸光裏射出一道攝人的陰狠,讓紫絹為之一顫。

不過她很快又恢複了之前淡淡的神色。

“接下來,就看大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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