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午夜夢回

沈轼之三人從宮門裏走出來時,臉色各異,神色凝重之餘,又帶了些許茫然。

齊秀戎看了看一旁的張枝進,本來張口要說幾句,想了想自己還是跟沈相大人更親近些,就邁着小步子追上去,湊到沈相跟前:“陛下今日,是個什麽意思?”

剛才在長寧宮裏,陛下一臉理所當然地将這一月來發生的所有事都交到了他們手上,并且讓他們在秋獵結束,聖駕回宮前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

這無可厚非,身為大理寺少卿和京兆尹,他們查清案情還原真相是應該,但關鍵是涉及到的嫌疑犯,不是王府世子就是三品大員,最不濟的也跟他們平起平坐,無論問審還是搜查都寸步難行。

最主要的,他們其實就是想要陛下一句準話。

到底要不要一鍋端起來。

可是陛下言笑晏晏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把話說明白了,最後反而當個甩手掌櫃,把所有事情都丢給他們了,沒有陛下和太子撐腰,安陽城難道不是晉王的天下嗎?

怎麽秋獵偏偏就選在這個時候!

悶了一肚子氣的齊秀戎甚至在心裏罵起了秋天來得不巧。

他旁邊的張枝進聽見齊秀戎問沈相的話了,卻沒搭音,低頭不知道想着什麽。

“陛下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按照她說得做,有什麽問題嗎?”沈轼之扭過頭看齊秀戎,眼中之色鎮定自若,方才從宮裏出來的時候,齊秀戎見他也若有所思晦暗難明的模樣,還以為他跟自己一樣在擔心。

現在看來,他們擔憂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齊秀戎砸下手:“沒說呀,沒說呀!要是說了,下官就不會這麽着急了!”

已是到了三人各府馬車跟前,他心裏更焦慮了:“陛下還說,這次秋獵只有祭典,在行宮逗留不過五日就要回來,五天的時間夠幹什麽?咱們怕是連個人都請不到大理寺。”

“你以為是喝茶呢,還要八擡大轎十裏紅妝給請來嗎?”張枝進聽不下去了,接了他的話頭冷道。

“你!”齊秀戎回頭看他,氣得頭頂生煙,他哪裏被人用這麽嘲諷的語氣說過話,剛要反唇相譏的時候,沈相的手擋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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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沒錯。”沈相開口,聲音低沉渾厚,齊秀戎一下就愣了。

“你現在是在查案,不是在打關系,疑兇姓甚名誰,有多位高權重,是否會聽兩司的話,這都不是你們該考慮的事。”

見齊秀戎嘴唇微張,似是還有話說,沈相又加了一句:“陛下的态度,已然清楚了,你要還是不懂,趕快退位讓賢吧。”

他說完,轉身登上了馬車。

齊秀戎口中發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沈相的馬車已經消失不見了。

張枝進倒是還在他身旁。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留下一句話,說完也進了馬車,揚長而去。

“該是選邊站的時候了,你不要想着哪個都不能得罪。”

是日,李庭玉移駕去了行宮,只帶了禁衛護駕,原本應該随行的大臣都留在了安陽城,聽說太子遇刺,秋祭之後的秋獵慶典便取消了,刑部大案的陰影還未散去,那些有關系沒有關系的大臣都戰戰兢兢地在家裏躲着,也沒有心思去參加什麽秋獵。

而在這五日內,安陽城內也掀起了不小的風浪。

原本徹查刑部私放死囚謀財害命之案時,大理寺和京兆尹雖然也提審了晉王府世子李延放,卻是客客氣氣地請來客客氣氣地送走,這次竟然直接到府上拿人,領人将晉王府圍了個水洩不通,還把世子李延放的居所翻了個底朝天,俨然已有撕破臉的架勢。

要知道,以往晉王賢名在外,陛下又敬重,晉王在京城的地位無人可及,誰都不敢去招惹,不怕陛下怪罪,也怕惹民憤。

就是現在晉王顏面有損,賢名被人質疑,齊秀戎和張枝進聯合衆人圍堵晉王府時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阻撓。

令人沒想到的是,晉王竟然親自打開了府門,将兩司的人放了進去,頗有“我問心無愧,任爾等查探”的氣勢,一時間,城中那些唾棄晉王的人忽然又有些動搖了。

與此同時,姜府的李氏也被兩司的人帶走了。

晉王一兒一女雙雙入獄,吏部尚書姜有盧也被暫時收押在大理寺。

當初順着刑部死囚案那條線,已經查出華氏滅門慘案和晉王世子的愛妾白氏有關,而華青菀之死,卻因方氏自盡中斷了,兩司之所以又拿下姜有盧,是因為太子遇刺後抓捕的活口親口承認乃是受姜有盧指使。

一時間,安陽城內衆說紛纭,怎麽猜測的都有。

但是過了沒兩日,李延放和李芸環就被放了出來。

“白氏認罪了?”

姜幸從椅子上站起身,額前的蒙上的白布将她襯得有些憔悴,只是眼中的驚訝絲毫不少。

季琅點了點頭,一腳踏在凳子上,手裏捧着花生嘎吱嘎吱嚼得正起勁,好像并不在意似得。

旁邊的人卻沒他這麽悠閑,姜幸湊一步上去,急色不減:“這是怎麽回事?大理寺和京兆尹掌握的罪證不夠治他們的罪嗎?怎麽能白白把他們放了……”

季琅吐出個瓜子皮:“這有什麽不懂的,那些罪證當然足夠治罪了,這不就拉出一個白氏頂罪嗎?你外祖家也确實和白家脫不開幹系,她為了能在晉王府過得順風順水,借世子之名扶持自己的家族,幹些世子不知道的勾當合情合理,她要是甘願認下一切罪狀,拿到陛下那也沒什麽好說的。”

其實季琅說的這些她哪裏是想不通,白氏此時頂罪,就是出來當了替罪羊,她懂,非常清醒,可卻沒辦法接受。

“明明知道他們是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到頭來,依然還是沒辦法定他們的罪嗎?”

那她外祖一家難道白白送命?

姜幸攥着手中的錦帕坐回椅子上,死死地咬住嘴唇,胸中郁結的悶疼讓她頭腦發昏,那無法排解的憎怨折磨得她呼吸難忍。

為什麽就是不能将惡人繩之以法呢?

前兩日抓人那般聲勢浩大,她本以為不會再生差錯了,找替死鬼,永遠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她早該想到的。

就像方氏一樣……

“你不用擔心沒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季琅把手中的花生放到桌子上,拍了拍手,将手中的随着打掉,“我想,陛下也沒有要借這件事根除李延放,大侄子的意思,一開始針對的也只是你父親姜有盧而已。”

“拉扯出華氏一案,其實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當然也沒指着扳倒晉王,但是此事一過,到底是跟原來有些不同了。”季琅低下頭,看着地面上繁複的花紋,聲音忽然低沉。

姜幸聽他話裏有話,心中的憤恨消減些,努力冷靜下來思考。

“跟原來不同?”她頓了頓,“有什麽不同?”

季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天家的意思是說,‘往日的尊榮已經不重要了,她不再會因皇親關系就給他留有顏面,權利傾軋已經開始了,那些搖擺不定牆頭觀望的人們,可想好選哪邊站了嗎’?”

可想好選哪邊站了嗎?

這是陛下的态度。

姜幸想着這句話想了很久,直到晚上做夢都在想着這件事。

她夢見晉王忽然領兵造反,原本要參加科考的季琅被耽誤了,他棄文從武,帶兵去抵禦晉王的叛軍,卻在半路失去了消息。

那個夢做得很真,從未看過兵書的姜幸甚至記得季琅率領的是右軍,領兵深入後在珩山遭遇伏擊失去了蹤跡。

夢裏她眼前模模糊糊的,來來去去的人在她眼前身側掠過,但她一個人臉都看不清,她辨認不出哪個是季琅……

“芊芊……芊芊……醒醒!醒醒!”

姜幸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季琅皺着眉頭,隐隐擔憂的臉,她伸手蹭了蹭臉頰,發現手上的觸感濕濕涼涼的。

“做噩夢了?”季琅用掌心替她把眼淚擦拭,又拿出她送給他的那個大鵝手帕,小心仔細地給她擦臉。

“嗯……”姜幸剛醒過來,又哭過,鼻音很重,好像得了風寒一般有氣無力。

季琅邊擦她的臉邊道:“你不要心急,華氏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怎麽回事,陛下也不會忘記的,只是現在時機還未成熟,不是有那麽一句話嗎,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才只是開始。”

他以為姜幸做噩夢,是因為李延放被無罪釋放了,所以給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解釋着。

這是個心結,不容易打開,那麽多條人命,怎麽能輕易放下,可是姜幸做噩夢,卻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她一把抓住了季琅的手,在他錯愕的目光下,認真地問出這句話。

“晉王的權勢到底有多大?”

她以前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或者說,以她的眼界,根本不清楚權勢的概念,能拿捏她的性命叫她無可奈何就算是權勢大了,可那在皇權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晉王卻能在陛下的手中屢屢逃脫,連那等天誅地滅的罪行在他眼裏只能是區區,區區一個華氏,扳不倒晉王。

季琅卻沒回答她的話,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掌心,反問她:“你在害怕?”

“你怕陛下和晉王相争,會導致朝局動蕩,進而威脅到自己?”

姜幸沒想到他能讀懂自己的擔憂,只是也不盡全對:“咱們侯府,會受到波及嗎?”

季琅一怔,然後眯了眯眼,似乎笑了:“你是在擔心這個啊……不瞞你說,是會的。”

季琅轉過身,蹬上靴子,漫不經心地道:“父親是純臣,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是什麽昏君,擁護皇權保家衛國本就是武敬侯府的責任,到大哥,到大侄子,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他穿好鞋,在姜幸因為他這幾句話又陷入沉思的時候突然回頭,一臉玩味地看着她:“你要是害怕,咱們就離開安陽,橫豎我現在在府上也不頂事,不如游山玩水的好。”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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