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執手篇（雙更）

路上有些堵車, 等姜以柔他們抵達飯店的時候，顧景年和顧夫人已經在包房裏等候了。

一進包間, 姜以柔就瞬間感覺到一股低氣壓。

而顧瑜進門後，只随意地沖顧景年和顧夫人點了一下頭, 便徑自拉開椅子，就坐了下來。

于是顧景年和顧夫人的臉色，微微的, 就有那麽一些不悅。具體說來，顧景年其實還好, 他似乎常年都是那一個表情。面無表情就是他的表情。但姜以柔看得出, 顧夫人眼神裏确實有着清晰的不悅。

三人都落座後, 顧夫人轉向姜以柔問道：“辛苦你們了，路上很堵吧？”

姜以柔謹慎答道：“是有些堵。可能是因為周末吧，出行的人特別多。”

顧瑜接話道：“嗨，港城這地方常年都很堵。地方小，人口又密集，想不堵都不可能。”

顧夫人哼笑一聲：“說得就跟你帶的那個彈丸之國不堵車一樣。還是說，鄰家的草坪總是綠一些？”

姜以柔：“……”看來顧夫人對顧瑜定居韓國這件事，是真的很有意見。

顧瑜笑着喝了一口茶, 沒有接話。

桌上的氣氛, 更加冷凝。

顧景年打圓場：“大家都餓了吧。我們先點餐。”

這大概是姜以柔去過的最高檔的一家港式茶餐廳了。每道點心在傳統菜式上又加入了創新元素。然而食物再美味此時都不足以吸引姜以柔的全部注意力了。

她能清楚的感覺到，顧瑜和顧家兩位長輩之間, 那根緊繃着的弦。而顧骁和她, 成了這緊張氛圍裏唯一的調劑。

飯局上的話題, 基本上都是圍繞她和顧骁進行的。什麽産檢啦，孕期注意事項啦，預定生産的醫院之類……

然而等說完姜以柔的事情，顧夫人又忽然話鋒一轉：“你看看，你弟現在已經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對自己的事就沒什麽打算嗎？”這句話裏沒有指代名詞，但很明顯這話是對着顧瑜說的。

姜以柔正要伸去夾水晶蒸排骨的筷子微微一僵，又縮了回來。那盤菜剛好在顧夫人面前，姜以柔覺得，這個情況，最好還是不要搞出比較明顯的動靜為好。

顧骁見姜以柔縮回筷子，以為她是因為夠不到，于是直接起身，将那籠蒸排骨和她面前的那盤炸兩腸調換了位置。

顧夫人被顧骁起身的動作阻隔了凝視顧瑜的視線，于是微微擡眼看了顧骁一眼。那眼神倒也沒有責備的意思，但總歸是被人打斷了什麽，算不上是一個愉悅的表情。

姜以柔：“……”現在她真是騎虎難下，夾也不是，不夾也不是了。好在很快有人吸引了顧夫人的注意力。

顧喻有些随意地朝椅背上一靠，偏頭看向顧夫人：“你指的是什麽打算？”

顧夫人微微一挑眉：“我的意思是，你就打算在那邊這麽繼續不上不下地漂着？你這是明知故問？還是懂裝不懂？”

顧瑜笑了：“媽，你這是在催婚的意思？”

顧夫人像是被那個詞冒犯到了似的，微微蹙眉。“我不催你什麽。不過，我只是想告訴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你在外面玩兒夠了的話，是不是也該收收心了？”

顧瑜一只手把玩着放在桌上的手機，沒說話。

顧夫人對她這種事不關己的态度有些不滿，轉頭瞪了一眼一直沉默着低頭吃菜的顧景年：“你不說句話？”

顧景年把吃了一半的蟹粉小籠包塞進嘴裏，細嚼慢咽地吞下，而後拿起放在桌上的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才開口道：“我的意思呢……和你媽一樣。你一個女孩子，獨身在異國他鄉，總歸不是一件長遠的事。你搬回來，有家人在這裏，互相有個照應。我公司裏也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顧瑜又笑了那麽一下：“現在有顧骁接班你的公司，應該就不需要我了。而且我現在也不是一個人。所以你們也不需要擔心我。”

顧景年和顧夫人同時愣了一下。顧夫人：“你有男朋友了？什麽時候的事？”

顧景年頓了頓：“合适的話，也可以讓他來咱們家做客。”

顧瑜：“不是男朋友。”

顧夫人皺眉：“不是男朋友？你……你難道已經結婚了？！”

顧景年也擡頭看着顧瑜，神色間有些詫異，又有些不贊同的意思。

姜以柔愣了一下，她好像明白了顧瑜的意思。

顧骁也似有所覺，語調裏有些遲疑：“姐……”

然而還沒等顧骁說完他想說的話，顧瑜已經直白而坦然地說道：“是女朋友。也是我公司的合夥人。”

顧骁捂臉，他本來想勸顧瑜另外找個時機再說這件事的，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顧景年：“……”

顧夫人：？？？！！

飯桌上的氣氛，仿佛瞬間被凍結似的。整個包間裏一片死寂，如果這時真有一根針落地，想必所有人都能聽清那個聲音。

顧夫人過了許久，才似稍微緩過來了一些，她臉色很是難看，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顧瑜：“你又在玩兒什麽把戲？”

顧瑜微微一聳肩：“您問我個人情況，我如實回答而已。”

她态度輕松淡定，然而堅定的眼神卻告訴大家，她沒有說謊。顧瑜是認真的。

顧夫人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姜以柔可以清晰的看到，顧夫人的臉色由紅變白，又從白轉青。

又是一陣沉默後，顧景年接過了話頭：“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以前怎麽沒聽你提過？”

顧瑜：“你問我和我戀人在一起多久了？我們在一起五年了。除了領證，和過日子也沒差別了。”

“我之前一直沒說，就是怕你們接受不了。我不會國，也是這個原因。”顧瑜頓了頓，繼續道，“但是現在既然顧骁安定下來了，而且顧家也後繼有人，我想，我也就不用再隐瞞了。”

顧瑜看了臉色蒼白的顧夫人一眼：“你們要是能接受，合适的時候，我帶她回來見見你們。如果不能接受，那我們就繼續待在韓國，你們也好眼不見為淨。”

“你們？”顧夫人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似的，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這麽快就跟我們劃清界限了？現在顧家對你來講才是‘外人’了是吧？那麽請問，你這是‘嫁’到別人家去呢，還是‘入贅’呢？”

顧瑜勾了一下唇角，臉色并沒有太大變化，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仿佛早已料到顧夫人這般态度，一點也不驚訝，只泰然處之。

顧夫人見顧瑜不接話，長嘆一聲：“女大不中留啊……還是古話說得好，養兒防老……”

顧景年咳嗽了一聲。

顧夫人看他一眼，終是住了嘴。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強自平複着激動的心緒。顧夫人本意倒還真不是重男輕女什麽的，但她正在氣頭上，便有些口不擇言。

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姜以柔聽到那句‘養兒防老’時，臉色登時微微一變。

然而到底是在這種場合，但她很快便收斂了眼中情緒，微微低頭，就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清茶。

只有坐在姜以柔身側，視線一直關注着她的顧骁，注意到了她的情緒變化。

顧瑜被這麽嗆了一通，面上依然無波無瀾，該吃吃，該喝喝。

倒是向來沉默寡言高冷威嚴的顧景年接過了話頭：“這件事情也不着急定論。這個消息的确有些突然，你要我和你母親立刻接受，是有一定困難的。但我們也不是那種古板不明事理的老頑固，凡事大家都可以商議。”

顧瑜有些驚訝于顧景年的寬容和鎮定。她在說這件事之前，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顧夫人起身：“我身體不舒服。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吃。”

她停頓片刻，轉向姜以柔，溫言道：“以柔，要是東西不夠的話，繼續點。你現在需要加強營養。”

顧景年也起身：“我陪你先回去。”

他轉頭沖顧骁道：“照顧好她們。”

顧骁微微一點頭，并不多言。

姜以柔：“……”

她又不是真的沒心沒肺，顧家鬧了這麽大的不愉快，讓她怎麽還吃得下去？

但兩位長輩的離去，似乎并沒有影響顧瑜的心情。她依然大口吃菜，大口喝茶，還招呼姜以柔一起：“快吃啊，我看你剛才都沒怎麽動筷。這些點心還是要趁熱才好吃的。”

顧骁睨她一眼：“你好意思說這種話。好好的一家人聚餐，你非要挑在這個時候出櫃。”

顧瑜放下筷子，微微笑了一下，似是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說出來了。講真，每次回來被催婚的時候，我都感覺如芒刺背。”

她轉頭沖姜以柔抱歉地笑了一下：“抱歉，吓到你了吧？”

顧骁冷眼看她：“哼，知道吓人你還口無遮攔？”

姜以柔趕緊擺了擺手：“沒有沒有。其實這種感覺，我挺理解的。要一個人背負着這個秘密，姐這些年肯定也很辛苦。可惜國內對這種事容忍度還是不夠高。”

姜以柔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覺得這其實很正常，沒什麽可争議的。不就是人愛上人這回事嘛。”

顧瑜給了她一個贊賞加認同的眼神：“說得好。就是人愛上人這麽回事。挺簡單的一個問題，非要複雜化。”

姜以柔：“我覺得我們這代人思想還是和國際比較接軌了。但要長輩立刻接受這些新的觀念，可能稍微會困難一點。”

顧瑜嘆了口氣：“是啊。我憋着這麽多年沒說，也是考慮到他們的心情。顧骁沒退伍之前，常年在危險的戰亂地區執行任務，我要是再跟家裏出櫃，估計他們真會受不了。講真，挺感謝你的。我其實一度擔心我弟會注孤身的。你的出現，讓我肩上的壓力小了很多。”

姜以柔差點被噎到：“……姐，你為什麽覺得顧骁會注孤身？”

圈內圈外，追顧骁的女人可從來都不少。姜以柔從來不覺得以顧骁的身份地位，會缺女人。就算他腦滿腸肥，也會有女人前仆後繼。何況他還這麽……好看。

富人的思維模式，似乎和普通人真不太一樣。

顧瑜噗哧一笑：“因為他看起來就是個鋼鐵大直男，不像是會對任何女人感興趣的type啊。”

顧骁：“你才是鋼筋直女。”

顧瑜：“不解風情。”

顧骁：“是你。”

顧瑜轉頭繼續對姜以柔道：“我曾經有擔心過我弟也是同。那我們家可能真的要吵個雞飛狗跳了。”

顧骁：“‘你即世界，世界即你’的認知非常可笑，可笑到不行。”

姜以柔默默地低頭喝粥：“……”

這幼稚園一般的吵嘴，大概只有在湊齊這對姐弟後才能看見了。

*

吃完飯，顧骁去取車，兩個女人坐在飯店的大堂裏等他。

“謝謝你。”顧瑜忽然又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姜以柔有些不好意思：“謝我什麽……”

顧瑜：“我能看得出來，我弟是真的很開心，很幸福。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孩子。我和爸媽一直覺得他過于早熟，以至于他失去了很多同齡人擁有的樂趣。他和你在一起，我在他眼裏看到了，那種毫無保留的開心。他變了許多。我是指，好的變化。”

姜以柔：“其實我也沒做什麽……”

顧瑜笑：“不用做什麽。陪在他身邊就夠了。”

顧瑜安靜了片刻，有道：“這麽說是有些私心的，他之前在特戰部隊，我們其實一直很擔心，也不太贊同。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親人某一天忽然就消失了。但他好像就是決定了要一直待在那裏，我父母勸了他很多次，他都一直堅定着自己的初衷。這件事，讓我們一直很憂心。那種牽腸挂肚又無可奈的感覺……你懂的吧？”

姜以柔垂眸，輕輕‘嗯’了一聲：“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顧瑜嘆了口氣：“所以當知道他為了一個女孩兒退伍後，我其實是很高興的。我爸媽也很高興。我知道這種想法是很自私啦。這份職業，總是要有人去從事的。我承認，很光榮，很偉大。但人之常情，還是希望那個人不是自己的家人。”

姜以柔：“我懂……其實我也……”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即便不說，顧瑜也明白。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姜以柔看着顧瑜：“姐，你的戀人，是韓國人”

顧瑜搖了搖頭：“中國人。她跟我一樣，因為各種原因，在那裏打拼。我們一起創業，一起将公司做大。我們理念一致，志趣相投，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非常合拍。就是大家常說的soul-mate的感覺。就像你和我弟那樣。”

姜以柔臉微微一紅，默認了她的這種說法。

顧瑜：“抱歉，我承認，飯桌上我有些沖動了。”

姜以柔趕緊道：“沒有。姐，你千萬別這麽想。而且……爸媽遲早也是要知道的。”

顧瑜：“其實我媽這幾年一直明裏暗裏地在給我安排相親。雖然她嘴上不說吧，但心裏想必是很着急的。每次都是借口說哪個朋友辦派對，哪個朋友家庭聚會，然後将我拉去見各種男人。”

姜以柔：？！！！

完全沒看出來，顧夫人竟然也是那種為了女兒婚事而操碎了心的老母親。

顧瑜：“再不公布這事，我都不太敢回來了。你都沒看見我媽介紹給我的那些‘歪瓜裂棗’，什麽大齡離異男，禿頭猥瑣男……我心想我媽是覺得我‘市場價值’有多低，才會只要是個男的就往我這兒塞……”

姜以柔有些語塞。雖然她知道，顧瑜肯定基于事實做了一定程度的誇張處理，而且以顧瑜的标準，這些‘歪瓜裂棗’未必就是通用标準下的‘歪瓜裂棗’。但不管怎麽說，逼婚肯定是事實存在的。

姜以柔斟酌着安慰顧瑜道：“媽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很希望你幸福的吧。”

顧瑜淡淡道：“誰知道她的，沒準只是想早點把我嫁出去好甩掉我這個丢了顧家臉的包袱……沒聽她今天在飯桌上怎麽說的？養兒防老。”

姜以柔；“……姐，你別往心裏去。大概只是一時氣話。”

然而真的是一時氣話嗎？姜以柔心裏沒底，也沒有答案。

顧夫人對顧骁和顧瑜的兩種泾渭分明的态度，姜以柔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

這也是自從她到顧家的第一天起，便一直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千金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