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美男落淚

? 月上中天，星影稀疏。

容挽歌漸漸轉醒，然而眉間仍有一絲倦意，因為她又夢魇了，醒後依舊記不得內容，只是纏繞在心裏的孤寂愈發真實、深刻了。

自從容挽歌在太白門抱琴而眠并且夢魇了的那一次開始，接着她回到蜀山之後繼續抱琴而眠以修複元神，再到後來即使不用再抱琴而入眠了，她依然還會夢魇，萦繞在心頭的孤寂感重若千鈞，所以凡是見到容挽歌剛剛睡醒的人都會說那時候的她是難以親近的。

——正如此刻，當容挽歌打開花千骨的客房大門并且輕邁蓮步款款而出之際，花千骨、白子畫、無垢與糖寶同時也有這樣的感覺。

自從無垢一行人在晌午時分回到無垢宮之後，容挽歌跟一縷游魂似的來到花千骨的客房，不一會兒即沉沉睡去了，無垢來到容挽歌布滿結界的客房外坐了下來，而白子畫與花千骨還有睡醒之後前來尋找花千骨的糖寶則是默默地坐在不遠處的亭子裏守候着無垢，四人幾乎是一直如此，直到容挽歌走出來為止。

白子畫、花千骨與糖寶一同走到容挽歌的面前，容挽歌擡眼看向他們，眸中情緒靜若止水，波瀾不驚，她只是淡淡地點頭致意之後，再緩緩走到無垢的身側，微垂眼簾，屈指一算，漠然道：“雲牙還需要一天的時間才能出關。”

無垢不禁身軀微震，卻依舊是不言不語。

對于無垢的沉默，容挽歌也不甚在乎，她兀自臨風而立，墨發飄飄，衣袂翩翩，似是一名将要禦風而去的素衣女神，淡聲道：“無垢上仙，與其你在這裏癡癡地守候着她，倒不如想一想如今的你背負着五條人命，是為待罪之身，你該盡早前去天庭自首才是，或許天庭對于你的處分也會有所減輕……”

“自首？”無垢驀地冷笑着打斷容挽歌的未竟之言，笑聲竟是透着一抹失望與悲涼。

“容挽歌啊容挽歌，你怎麽會跟子畫一樣天真？——仙界多的是道貌岸然之人，也多的是看不慣我的人，看着我狼狽落難的樣子，他們只會落井下石，又怎會想要減輕我的處分？”

容挽歌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殺了那麽多人，你真的感到快活嗎？”語聲稍頓，容挽歌的眉間浮現一縷悲憫，語氣卻是中正平和，接着說道：“無垢上仙，我讓你去天庭自首，只不過是為了讓你的心重獲自在罷了，根本與那些人是否道貌岸然抑或是善于落井下石無關，更何況你不僅殺了人還妄動了私刑，縱然是幾位掌門德行有虧以及媚兒行差踏錯在先，也輪不到你來替天行道，若是最終的審判是要你以命償命也不為過。”

無垢擡起頭來，狠狠地瞪着容挽歌，語意堅決道：“我無垢寧願自戕于此，也不願到天庭去自首！”

容挽歌撲哧一聲，赫然冷冷一笑，向來素淨如玉的面容浮現的不是以往司空見慣了的冷淡或是平靜，而是饒是至親如花千骨也從未見過的冷酷無情。

“你說我天真？我看真正天真的人是你吧？——你可別以為自戕了，就用不着接受天庭的處置了，在你死了之後，魂魄到了冥界報道，你也依舊是要接受處置的，而且其刑罰之重再加上你的自戕之罪，絕對會是天庭的兩倍或以上，你是逃不掉的！”

——無垢不置可否。

“如今你已犯下了大錯，卻還想着要維護你的驕傲，你可有為雲牙想過？雲牙心系于你，你也是知道的，那麽你更應該知道以她對你的一往情深，你認為你死了，她還活得下去嗎？——就算你在天庭受盡了刑罰，只要你還活着，雲牙就有希望，她也不會求死；但若你身死了，并且得知了你身死的背後真相竟然是因她而起的，你教她又該如何承受這一切？雲牙是愛你沒錯，可是她沒有義務替你承擔一切，你自己犯下的錯非但沒有本事承擔，反而要讓雲牙替你背負一切，這樣的你算什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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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垢眉峰微動。

“在此先放下這些小情小愛不說，你可有為蓮城百姓以及在無垢宮當差的弟子想過？若是你身死了，無垢宮該由誰來入主？蓮城該由誰來掌管？若是你的門下弟子為了名利地位而掀起一場血雨腥風，蓮城不安，百姓何以安？——如果你認為你的門下弟子對你忠心耿耿，那我們在此假設你的門下弟子不會争權奪利好了，你死了之後的蓮城群龍無首，以前你得罪過的歹人定會來蓮城肆虐，而與你結義的其他上仙不一定能及時趕到，受苦的又會是誰？就算天庭最終派人來接管蓮城，蓮城是天底下最富饒的一座城，你認為生活在富麗堂皇之下的那些仙人可會好好地管理蓮城？”

——無垢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容挽歌又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段的話。

“你既然身為蓮城城主，就該在其位謀其政，你非但沒有為蓮城百姓的未來境遇思慮周詳，還為了你的驕傲而不管不顧地要死不活，在你看來或許此舉是不願為濁世所污，但是在我看來此舉是何其的自私，因為你的高潔是以你的雙腳踐踏着黎民百姓的赤血白骨來保全的，——你就算是死了也要背負着滿身的罪孽，你不覺得這樣可憐又可悲嗎？”

“可是，只要你還活着的一天，就能減少這樣的情況發生，你的門下弟子就會有所依托，自會盡心盡力地為你管理好蓮城，縱有歹人來犯，別說是其他上仙會來幫襯蓮城，至少有一些仙界中人還會給你三分面子，或是看在五上仙的結義情誼份上，會在蓮城遇難的時候出手幫襯蓮城幾分，這樣也能大大地減少傷亡。”

然而，當即讓無垢醍醐灌頂的是最後一番話——

“都說修仙乃是修心，我竟不曉得是不是你修仙修得太久了，竟是把心修得這般麻木不仁，不僅讓你變得自私自利不說，還讓你變得這般毫無擔當。”

語畢，不僅是無垢一臉驚呆錯愕，就連白子畫、花千骨與糖寶也不例外。

這長長的一番話，容挽歌非但說得一針見血、直擊要害，而且每句話還說得不留絲毫情面，宛如狠狠地掴了無垢一個響亮的巴掌。

在這之後，容挽歌逐個逐個平心而論地将無垢不堪的另一面給生生地剖開來，還逐字逐句擲地有聲地說給無垢聽。

“縱然仙界多的是道貌岸然之人又如何，若是你的內心清澈澄明依然，若是你的意志堅定且不動如山，若是你的雙眼沒有為表象所惑，若是你能守住本心而不随波逐流，就算俗世滿是塵垢，也不能污你分毫。”

話語一頓，容挽歌斂起了冷酷無情的神色，也恢複了一臉的平淡無波，如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緩聲道——

“你貪生怕死，所以生死劫輕而易舉地毀了你；你驕傲自尊，所以俗世輕而易舉地毀了你；你毫無擔當，所以罪孽輕而易舉地毀了你；你雖然名為無垢，看着也無垢，身心卻滿是污垢，所以此名亦是輕而易舉地毀了你。”

言罷，無垢的面色頓時變得愈加的蒼白如雪，他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自眼角處滑落下來，直看得容挽歌不禁微微一慌，也旋即心軟了——無垢上仙，你哭什麽啊？上次孟玄朗給我這麽說，他不過是一個熊孩子都沒哭了，你這個活了上千年的上仙哭個毛線球啊喂！只不過，這幅美男落淚的畫面也太美了一些，簡直是讓她欲罷不能啊……

只見容挽歌雙眉颦蹙，随即面露一絲不忍，不由得如是細聲地脫口而出：“原來看着美男落淚，也會讓人心碎啊……”

無垢身軀一震：“……”

白子畫臉色一沉：“……”

糖寶嬌軀一抖：“……”

花千骨目瞪口呆：“……”

話一出口，容挽歌立馬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不着調的話，面容不禁閃過一絲尴尬的神色，雖然表面上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實則心裏已在淡定地扭曲着。

但見容挽歌先清了清嗓子，而後平淡道：“其實我說了那麽多的話，只是想這麽跟無垢上仙說——有時候死并不是一種解脫，還會給周圍的人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更何況天無絕人之路，事情總有轉圜的餘地。眼下我就有一個可讓你免于到天庭自首的法子，雖然那個法子對你而言可能是換湯不換藥罷了，而且還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語聲微微停頓，容挽歌一臉正色道：“不管如何，我終是在你不願到天庭自首與不願你身死之間取得了平衡，如何抉擇就在于你了。——我不會要你立即給我答案，但是我希望這個時間最好不要太久，最遲不過三天，畢竟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屆時就算是我有再多的法子，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至于你會為此而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待得你答應了我讓幫你之後，我自會告訴你的。”

無垢一臉空洞呆滞，全然沒給容挽一點反應，容挽歌也懶得去理會他到底有沒有聽進耳裏，要不是為了蓮城百姓，要不是雲牙與她有緣，連帶着無垢也與她有緣，否則她是不會出手幫忙的。

對于無垢，容挽歌表示不曉得該怎麽才好，遂一邊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邊打算從墟鼎之中取出一塊南瓜糕來解解饞，卻沒想到她居然取出了空空如也的雕花玉碟，不禁露出一臉錯愕，然後擡起眸來看向白子畫，猶如月夜下的清湖波光般更顯清柔潋滟的似水眸光透着一絲可憐與委屈，微微噘了噘紅唇，道：“子畫，南瓜糕沒了。”

“夜了，你可不許吃南瓜糕了。”白子畫立即舒展了适才輕輕蹙攏着的如畫眉目，還兀自泛起了一抹快要溢滿出來的寵溺笑意，唇角微掀，不自覺地如是柔聲道：“我明兒再給你做。”

容挽歌笑得眉眼彎彎，點頭答道：“好。”

“……”花千骨一行人表示眼睛沒來由地感到有些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