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許願報了名, 她每天晚上都會給許國安講題目, 她就順便翻一翻, 許國安現在是高二, 她閑來無事把高一的書也看了一遍。

比之77、78年, 84年的教材果然增加了不少內容。許願翻了一遍, 把新增的考點看了一遍, 大致就懂了, 拿了本筆記本做了點筆記。

她小心翼翼地在大學附近賣了一周的早飯, 在大學裏也漸漸有了名氣, 現在條件好了, 不少人都願意跑出來買一個八分錢帶肉的飯團。

許願這一周賺了十幾塊錢, 她算了一下, 這樣下去她就可以搬出去了。

她也開始留意起租房子，這個年代房屋的買賣出租都很少。

許願也多在大學附近注意了一下，這邊人口素質相對較高, 治安也好。

但總有東窗事發的時候。

王蘭香不敢相信她聽到了什麽，道：“啥？不可能的，你一定看錯了, 我家小願怎麽可能出去擺攤？”

王蘭香的職位給許萍之後, 她就到職工食堂了, 職工食堂一般都是剛分配到廠裏的小年輕還沒家室或者家裏沒人做飯的人去的。

一群女人呆一塊就愛說家裏長短。

“真的，每天早上在大學那邊賣飯團呢！不信你去大學那邊問問, 不是我說啊, 蘭香, 幹啥也不能讓孩子去做個體戶啊，還要不要嫁人了......”

那人的眼神讓王蘭香難受不已，恨不得立即沖回去問，忍到了下工的時刻，她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總覺得背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是在說她。

路上碰到許萍和蘇玉琴，許萍也急匆匆的，神色有些奔潰，道：“媽！小願到底在做什麽啊！你知道外面都在怎麽說嘛？我還怎麽在廠裏待啊，這廠裏都傳遍了。”

許萍年紀大了，她急着找個對象，今天她有好感的同事竟然都不和她說話了，單位裏的女同志本就看不起她搶了妹妹的工作。

蘇玉琴抱着閨女，也氣急：“小願這幾天難怪都這麽早出去，她這樣咱們家的面子丢被丢光了！”

王蘭香心裏頭也跟火燒火燎似的，看這人來人往的，心裏也沒個頭：“咱先回去，問問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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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國平和許大福也趕到了，許國平冷聲道：“這還用問，你看她最近早出晚歸的，這麽多人都看到了！還有啥可問的！”

幾個人氣沖沖地沖回家，許國安在門口做作業，許國平問道：“你姐呢？”

許國安看了看屋裏：“不就在......”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全沖進屋裏頭了。

許願聽見了門口的聲音正準備出來，就見他們全進來了，全堵在小小的門口，饒是她再笨，也能看得出他們臉上神色的不對頭。

許國平率先質問道：“你最近在做什麽！”

許願就知道是賣早飯的事情暴露了。

許大福沉聲說道：“到裏頭去說！在門口像什麽樣子！”

一群人到許國平和蘇玉琴的屋子裏頭，這是許家最大的一個屋子了，許國安也覺情況不對，跟了進來。

王蘭香急得要命，拽着她往屋裏拉：“咱們家缺你的吃喝了嗎？你去幹出這樣丢臉的事情！”

許萍接着說：“你這樣子讓爸媽出去怎麽見人啊！你說去找工作找工作，就是這樣的工作嗎？”

許願冷笑：“丢臉？我為什麽要丢臉，我不争不搶，靠自己的手腳賺錢，怎麽了？”

“你那是投機倒把！要被抓起來的！”

許願仰起頭來，道：“國家說改革開放，時代變了，平同志南方講話，不管黑貓白貓，捉得住老鼠的就是好貓！”

許大福惱怒，頭一回對這個向來乖巧的女兒怒罵道：“你是個姑娘！你還要不要嫁人了！你聽沒聽到外頭怎麽傳的，你不要做人，我們還要做人！你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一天到晚頂撞你哥你姐，現在還做出這麽丢人的事情！你哪裏來的錢？是不是從家裏偷的！”

許萍：“是不是拿了家裏買菜的錢！小願，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許國安：“爸！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姐不是這樣的人！”

許願氣得渾身顫抖，努力憋住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你們是給了我多少錢夠我買菜，還給你們一天到晚吃肉？我自己賺出來的錢，沒靠你們一分，不偷不搶，丢你們臉了，真不好意思，以後出去，就說，我不是你們閨女。”

許願想起原主跳河前的感受，大概這個世界上最絕望的就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家人。許願很慶幸，這一世她是半路來的。

王蘭香氣得掐她：“你在說什麽！你說的是人話嗎？還不快給你爸認錯！”

許願甩開她的手，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砸床上：“你上個禮拜給的兩塊錢，三塊錢就當給你們的利息。你真以為我稀罕，吃力不讨好，每天給你們做飯，還讨着一聲吃閑飯的。我頂撞他們，你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你都冷眼旁觀，你們真當我稀罕進廠裏？人有手有腦子，以為現在還是古代世襲制？”

許願說完反倒平靜下來了，深呼一口氣。

許國平大怒，就要上前動手，許國安上前攔住他，“你做什麽！”

“小兔崽子，你給我讓開！你再說一遍，我這個做哥哥的，今天就要教訓你！”

許願上前一步，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指着許萍說道：“你欠她，我可不欠她，你心疼她關我屁事，少來踩我捧她，為兄不仁，難堪大任。”

又轉向許萍：“你以為我稀罕和你搶這個職位，知道每個朝代的皇帝為什麽會滅亡了嗎？因為後輩不思進取只争着祖上的一畝三分地。他捧你臭腳，你還真以為你的香的嗎？上山下鄉是國家政策，誰也不欠你什麽，真要說誰對不起你，你找國家去。”

許願諷刺地看了一眼屋子裏的人，屋子裏都驚呆了，許萍顫顫巍巍的，豎起眉頭，想了想又垂下來，王蘭香心肝都疼了，許大福氣得臉通紅。

許國平回過神來，惱羞成怒，許國安攔不住，許國平抓住許願的手臂，許願目光對視他的眼睛：“你要是敢打一下，我就敢叫你進公安局，死過一回的人可什麽都不怕。”

許國平下意識就松開了手，随即怒道：“你吓唬誰呢！”

蘇玉琴抱着哭鬧不止的閨女，小閨女早被吓哭了，屋子裏鬧得不行。

王蘭香吓得不行，忙扯住小閨女要出去的身子：“小願，你別吓媽啊，你是不是被什麽鬼上身了！”

許願慢慢撸下她的手，望着她，道：“我要搬出去，你們請随意。”

許國安：“姐！姐！你不要走！”

許大福厲聲呵斥道：“讓她走！以後家裏就當沒她這個人！死在外面都不關我們的事！走！丢人現眼！”

許願回屋裏頭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許國安急急忙忙跑進來，按住她：“姐，你別這樣啊！”

許願疲倦地說：“國安，這個家我呆不下去。”

許國安見她疲憊的眼神，手慢慢放下了：“可你要走哪裏去？”

許願淺笑：“總會有法子的，等我安頓下來就告訴你。”

許國安看着她把她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給疊起來，許願走出去，他們都在吃飯了，臉色陰晴不定，樓道裏的人都相互觀望着，看着許家嘀嘀咕咕。

王蘭香想要開口，又看了看邊上的許大福，低下頭沒敢說話。

許萍躊躇了幾下，柔聲問道：“小願，你快和爸媽道個歉，爸媽養你這麽大，你和大家道個歉，不要再做那種事情了，咱們還是一家人。”

許國平道：“小萍你別管她，你替她說什麽好話。”

樓道裏大家都站起來看過來了。

許願眨了眨眼睛，望着這一桌，淚目道：“你們才是一家人，我不過是個吃閑飯的女仆。是，大姐可憐，在鄉下待了這麽久，所以我得讓着她，不管她怎麽說我，我都得讓着她。工作讓給她，房間讓給她，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是我欠她的嗎？”

說罷抹了一把眼睛，“我為什麽會沒事情做？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大姐買新衣服新鞋子，我要幾塊錢買菜錢都是被說亂花錢，憑什麽？大哥呢，我做的沒大姐好吃，以後就大姐來做飯吧。我沒大姐懂事，說我懶，以後我就不吃家裏的閑飯了。”

樓道裏議論聲更大了，許國平站起來：“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哎呦，造孽啊，小願平日裏洗衣服做飯的，勤快的很，不然這家裏頭能這麽幹淨。”

“就是啊，也不厚道，工作沒了，親事也沒了，小願好歹也高中畢業的，能高興嘛，之前跳河估計也是被逼的。”

許願跪在地上朝王蘭香和許大福磕了兩個頭，王蘭香忍不住叫道：“小願啊......”

許願背着包低着頭走了。

樓道裏的嬸子們紛紛勸道：“小願，別置氣了，你一個姑娘家的，能走哪裏去！快回去吧，說開了就好了。”

許願掩着面小跑出去，心理卻萬般輕松，總算出來了。

繼柯家三兒子之後，許家閨女也離家出走了，更巧的是，這柯家三兒子還救過許家小閨女，不少人還開玩笑地說，這倒是能湊一對，沒想到後來還成了真。

許願從家裏出來以後，先去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大學生們照常去老地方找許願，看了一圈，等了幾分鐘，發現那小姑娘居然沒來，紛紛失望而歸。

第二天許願就去找房子了，她主要是在大學附近找，剛好有一對老教授要出租，他們受聘要去別的學校，這套房子是平反之後國家還給他們的，很大的老房子。

屋子裏散發着墨香，而且帶了一個小院子，院子裏種了不少花草，許願很是喜歡，老教授見這姑娘目光清透，身上穿得雖舊，卻幹幹淨淨，倒也頗有好感，問她為什麽要出來租房子。

許願也沒瞞着，把她情況說了一下，苦笑幾分：“在家中實在待不下去，如今國家改革開放，也并非只有做工人一條路，我有手有腳，也不想吃這口閑飯。”

夫妻兩對視一眼，老婦人擔憂地說：“小姑娘，你這一個人住外面還是不大安全的啊！”

許願笑着感謝道：“謝謝您，您這邊是大學，住的都是大學教授，我覺得環境很好。”

老教授很喜歡她這番态度，說：“那你暫時還沒有去處是嗎？這樣吧，你就住在這裏替我們看看這院子，我和老伴也是舍不得這屋子積灰，原本想着借給學生住住。”

許願忙道：“你還是給我個價格吧，已經很謝謝你們了。”

老婦人說道：“我和老伴還有一段時間才要去別的地方，這段時間你就先別交租費了。”

許願還是先給了五塊錢，這對夫婦一個姓邱，一個姓楊，楊教授帶她到次卧去鋪了床鋪，帶她去屋子裏轉了一圈，老夫妻兩平時很少開火，都是在學校食堂吃的，廚房都幹淨得很，煤氣罐還是用來燒水的。

許願就幾身衣服，也沒啥好收拾的，下午就趕緊去收廢品的那邊買了一輛小推車，買了一些明天要做的東西，回去以後，邱教授去上課了，楊教授在家裏頭，見她大包小包地回來了，趕緊上前幫忙。

“孩子，這是你明天要賣的？”

許願點點頭，不好意思麻煩她：“楊教授，我自己來吧。”

楊教授拿過一些，笑着說：“沒事，我幫你拿到廚房。”

許願問他們晚飯怎麽弄的，楊教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和老邱平時都不怎麽開火的，平時都是去學校食堂吃的。”

許願笑着說：“那今天還請邱教授和楊教授賞臉，嘗嘗我的手藝。”

“這怎麽好意思！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了。”

“沒事，我多買了菜和肉的。”

許願就麻利地準備起飯菜，竈上燒飯，煤氣竈上炒菜，邱教授上完課回來正準備找老伴一起去吃飯，還沒見門就聞到陣陣飄香，心裏頭還想着誰家做得這麽香，口舌中以及自動分泌唾液。

一進門，香味更濃郁了，邱教授确定了，是自家的。

楊教授出來：“老邱，你回來了啊，小許在做晚飯呢！”

邱教授本想說幾句客套的話，可聞着這個香味還是決定不虛僞了。

許願也拿着鍋鏟出來，笑着彎起眼睛，露出潔白的牙齒：“邱教授，您回來了啊？馬上就可以開飯了。”

邱教授看着她的笑容，也就無端的高興，這姑娘笑起來就是有一股令人愉快的勁兒，看着她高興，自己也很舒暢，“真是謝謝你了小許，哎呦，聞着香味都餓了，今天可有口福了。”

許願也高興，她喜歡做菜那是因為有人欣賞她的飯菜，在許家的時候，她做好了還要被挑三揀四，再有興趣也會被磨滅。

許願做了三個菜，一葷兩素，邱教授家的八仙桌上，難得擺上飯菜，邱教授和楊教授也是甚少吃到不是大鍋飯的飯菜，聞着就比學校食堂的香多了。

邱教授沒忍住，先加了塊紅燒肉，楊教授嗔怪他：“你個沒吃相的。”

“餓了餓了。”邱教授賠笑道。

許願笑着給楊教授也夾了一塊肉，“楊教授，您也吃，沒事的。”

邱教授每吃一口就稱贊一句，許願笑容就沒停過，三道菜很快就被掃光了，楊教授主動收拾碗筷，許願就進去刷鍋，兩人打掃好屋子，邱教授已經在院子裏泡好茶等她們了。

院子裏還有夕晖，楊教授去料理她的花草，“哎，我這花草又要不行了。”

“行了，你養的就沒超過半年，反正我們也要換地方了。”邱教授道。

許願聞言，上前去感受這些花草，的确有幾盆生命力很低，許願把他們一一挑出來，“楊教授，這幾盆可能要不好了，這盆可能是爛根了，它不能澆太多水，給它換盆土試試看，這盆是曬得太多了，白天得拿屋裏去，另外兩盆應該是害病了。”

楊教授驚喜地問道：“小許，你還懂這些？”

“略懂，您放心，這些花草我可以把您照料着，正好我也很喜歡養些花花草草。”許願摸了摸手上這可文竹。

楊教授像是找到了知音，和她探讨起養花養草的事情，許願上一世養的不少，專業知識也很紮實。

到天色漸黑，許願和夫妻兩道了晚安，回屋裏頭去了。

楊教授道：“我覺小許不像是那般人家教出來的，言行舉止都落落大方的，教養也不錯。”

“這姑娘做事讓人挺舒服的，不驕不躁的，的确不像是那種人家養出來的。別人家的事情也不能置喙什麽，只能多幫幫她。”

在邱教授家，許願早上起來就方便多了，因為院子大，廚房又隔得遠，就不會影響到他們。許願這一次還做了油條，少加了點肉，塞了點油條進去，今天她打算一邊做一邊賣，就先做了三十來個，推着車出去了。

孫平還有些期望，不死心地再想去看一看，他上學的路原本是不在那條路上的，要去那邊還要繞路，那他上回吃了一次，還想再吃的時候，就沒了。

“哎呀孫平，算了吧，不然又要白跑一趟。”

孫平說：“反正時間還早，咱們再去看看吧！”

“不是我說，孫平，你不會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幾個男孩子紛紛笑了起來。

孫平漲紅了臉：“少胡說八道，我就是想吃那個飯團！”

“不過一個姑娘出來擺攤子，不知道家裏頭怎麽想的。”

“估計家裏條件不好吧。”

說話間，他們就走到了那條路上，孫平眼前一亮，指着老位子說道：“在了在了，你們看！”

老位子上的三輪車換成了小推車，那姑娘還在那邊做着，已經排起了隊，孫平幾個忙跑過去。

許願把料和飯都擺出來讓他們選擇，大家口味都不一樣，總有人和她說不吃鹹菜或者不吃黃瓜，她就定了個價格，黃瓜、鹹菜兩分錢，肉四分，米飯兩分，油條兩分錢，全加就是一角錢。

她帶着手套，推車上也比較幹淨，盆裏的菜都是新鮮的，還能自己挑選料，雖然慢了一些，大家也都樂意。

等八點的時候，許願的飯已經沒了，她在快沒有的是就會和後面喊，讓後面不要再排隊了，做完最後一個，就收了攤子。

邱教授和楊教授早上沒有課，一早上起來就看到鍋子裏煮着的稀飯，桌上還有小菜，她腌的黃瓜鹹菜下飯的很，連楊教授都忍不住吃了兩碗。

她也就做一個早飯，白天的時間就在院子裏的樹下乘涼看書，有邱教授和楊教授作伴，三個人時常會聊一些，邱教授是教高數的，楊教授是教漢語言文學的，許願和邱教授非常聊得來，邱教授也很興奮，給許願出題目，都沒難倒她。

竟是很惋惜，“小許，你參加過高考嗎？以你的水平，我覺得高考對你綽綽有餘。”

許願說道：“沒有，家裏面沒讓。”

夫妻兩對視一眼，眼中的可惜可想而知。

許願在這邊的生活逐漸安定，每天早上去賣飯團，逐漸的在大學裏也有了名氣，連附近的教授、居民都會過來買給孩子吃。

邱教授和楊教授漸漸地也都回家去吃飯了，也頗不好意思的，把之前收的五塊錢還給許願，還多給了五塊錢做飯錢。

許願哪裏肯收：“就當做是我的房租好了，我已經很感謝你們了。”

她在這裏沒了在許家時的壓抑，邱教授和楊教授通情達理，周圍的人也都很和善，許願覺得很長一段時間，她應該是會住在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