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乖順

福寧宮內殿裏的褚雪仍忍着腿酸腳麻正一筆一劃的書寫,眼看已經寫完了多半,再有十五篇也就能完成了,她正欲咬咬牙再接再厲,就聽見宮門外的一聲通傳,恒王進來了。

她手一頓,卻沒有起身,仍然繼續着筆下的任務,只不過下筆的速度放緩了些,分出了些精力來,外間母子倆的談話就進了耳朵。

“今日怎麽有空來看本宮了?”敬貴妃不緊不慢,話裏含着打趣。

“今日特別想念母妃,剛辦完正事,就特地來看看您。”

宋琛十足的口是心非,褚雪的嘴角輕輕地彎了彎,但很快就放平。

“真的是想念本宮?還是挂念屋裏頭的那個人?”

“嗯……”他咳了咳,也不再繞彎,“母妃怎麽想起召褚氏進宮了?”

敬貴妃端起茶杯,“做兒子的不幫母親分憂,本宮找兒媳婦來幫幫忙,難道還要向你禀報?”

“兒臣不敢!”

敬貴妃瞥了他一眼,“都這麽大個人了,又不是毛頭小夥子,再喜歡也要有度,不可太過沉迷。”

這故意揚起的聲音分明是說給兩個人聽的。

這話一出,宋琛随即明白了母親此次召褚雪進宮的用意,他頓了頓,乖順道:“勞母妃挂心,兒臣以後會注意。”

其實敬貴妃對褚雪本來的印象并不差,她漂亮聰明,兒子寵她當然也在情理之中,況且今日跪了一個半時辰态度也沒多餘的話,看得出教養的确良好。敬貴妃原本也沒什麽氣,此刻也消的差不多了。

此刻見兒子也認了錯,當娘的擡了擡下巴,溫和道:“人在裏面呢,進去看看吧。”

得了母親的令,宋琛忙走進內殿。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他心頭一震。褚雪正跪在地上認真的執筆,而面前的矮桌上,寫好了的紙張已經厚厚一摞,誰都能看得出她已經跪了許久。

沒等他說話,聽見腳步聲的褚雪已經偏頭看見了他,微微一笑卻又似乎含着些委屈,“王爺怎麽來了?”

因她本就已經是跪着的,倒也無需再施什麽禮了。

宋琛的眼裏滿是心疼,但因在母親宮中,也沒表現出情緒,只柔聲問道:“還有多少?”

“快了,就剩十來份了。”她又是溫婉一笑,卻讓人更心疼。

“寫了多久了?”

“也沒有多久,大約一個時辰吧。王爺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妾身寫完就回府了。”她反而安慰他。

“我等你。”他語聲篤定,又看了看她膝下的軟墊,“累嗎?”

就算跪在軟墊上,一個半時辰又豈會不累,何況還得挺直腰杆,認真書寫。他都明白,這句問話更像是無奈的安慰。

但她只是笑着搖搖頭,又低頭繼續執筆。

他又望了一會,才轉身走至外間,陪母親喝茶。

有了宋琛在外面等,褚雪反而愈加淡定,剩餘的十來份不知不覺間也很快就寫完了。擱下筆,她松了口氣,等到最後一張的墨跡也稍幹,方打算起身。

只是因為跪了太久,腿腳酸困的不是一般,一下竟沒能起來,見她動作吃力,旁邊立着的一位福寧宮的侍女忙上前幫她。借助着別人的攙扶,她才終于順利起來,站着又緩了一會,才走至外間恒王母子的面前,俯首輕聲道:“娘娘,妾身寫完了,只是不知合不合要求,您看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妾身再去寫。”

敬貴妃随手拿過女官遞上的一張,打量了一眼,露出滿意的神情,“字跡隽秀,很不錯。今日有勞你了,眼看也晌午了,你們兩個今日留下來用膳吧。”

“不必麻煩母親了,褚氏這兩天身子不便,兒臣就先帶她回府吧,改日再來拜見母親。”

宋琛和緩的回絕。

“身子不便?”敬貴妃驚訝的看了看她,“這孩子,你怎麽不早說?”

“原也沒什麽要緊……娘娘不必挂念。”她白皙的臉上擠出些笑來。

“如此,那快回去吧,紀霆照顧着些。”

“兒臣告退。”

兩人一起行了禮,終于出了福寧宮。

恒王乘坐的馬車早已等候在外,他欲扶她先上,但因剛才跪的時候長了,腿腳确實酸困,她竟一下擡不起腿來,見她臉上一瞬間閃過的為難與委屈,宋琛也顧不得禮數,索性就将她一抱,直接上了馬車。

褚雪心裏閃過驚喜,但臉上還是驚訝惶恐的神情,“這樣太失禮了,有損王爺的威嚴……”

他将她放置在軟墊上,待她坐穩才道:“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本王抱一下又有何妨?倘若威嚴是靠鐵石心腸不懂憐香惜玉換來的,本王不要也罷。”

她笑着看了看他,乖順的伏在他肩頭,“王爺待妾身這樣好,什麽委屈妾身也心甘情願。”

宋琛順勢将她摟在懷中,柔聲道:“剛才沒有幫你,可怨我?”

她搖了搖頭,“王爺親自來接妾身,妾身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會生怨呢?”

他仿佛輕嘆了一聲,撫了撫她的腰,問道:“腿還難受嗎?”

她誠實的點了點頭,“還有一點,不過比剛才好多了。”

這種時候豈能隐忍,讓最在乎的那個人知道自己因他而受的罪,才會更心疼她。

“我給你捏捏。”宋琛将她的腿擔到自己的腿上,溫柔又不失力道的按捏起來。

她望着眼前神色認真的男人一笑,笑過後心裏卻有一絲嘆息。

他這樣寵着自己,倘若哪天真的愛上了他,以他的身份地位,豈不意味着更多的委屈?

自己的本意初衷,又可會受到影響?

不愛,苦的是身體,愛了,受苦的就是心了。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未知的事,靜了靜心,又望了正在為她捏腿的宋琛一眼,輕咳了聲道:“妾身有一事相求。”

他擡眼望着她,面露微笑,“說吧。”

“這幾天晚上王爺就先不要來晚棠苑,好不好?”

他斂了笑意,不置可否。

她扁起嘴,垂眸道:“妾身又不是傻子,當然明白今日為何會去福寧宮抄寫禱文,方才娘娘的話您也聽見了……今日才領了罰,再不知悔改,娘娘豈不會更生氣?況且妾身這幾日也确實不能伺候王爺,不如就先等兩天,順順娘娘的意……”她淺笑了一下,小聲道:“來日方長,妾身想跟王爺細水長流。”

剛才只顧着說話沒留意,不知什麽時候,他為她捏腿的一雙手已經移到了她的腰上,他俯身在她唇上吃了一口,才望着她的眼睛低聲道:“雪兒如此乖巧懂事,能得到你真是本王的幸事。這幾天我可以不去過夜,但我盡量早些回府,你等我一起用晚膳,如何?”

男人俊目中流出的暖意令她的心一動,她點頭,鬼使神差的環住他的頸,也吻了回去。

來時褚雪乘坐的馬車早在他們駛出宮門的時候就一起跟了上來,兩架車一前一後,不過兩刻鐘,也就到了家。

下車時宋琛還要抱她,硬是被她攔住了,在車上緩了一會,還有男人親自按摩,她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她跟在他身後下了馬車,就看見了正等在車外的許錦荷。

許錦荷看到他們兩人從一架車上下來倒也沒顯得多意外,仿佛今早褚雪所受的懲戒同她沒有半點幹系,她一如既往的笑臉相迎,溫柔道:“王爺同妹妹一起回來,真是巧……王爺還沒用午膳吧,廚房正候着呢,您看您是在前院用還是……”

“擺到晚棠苑吧。”

宋琛不露喜怒的沉聲打斷。

“是。”

褚雪剛向她施了禮,沒來得及細看她的表情,就被宋琛徑直拉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雖感覺到因褚雪受罰宋琛對自己有些不悅,但許錦荷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因為自從褚雪去了趟福寧宮,宋琛竟真的收斂了些,不再夜夜都去晚棠苑了。

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因早知道當初宋琛娶她是聯姻,而自己又确實沒有能留住丈夫的姿色,許錦荷也早就習慣了丈夫有別的女人,她只能靠恭順賢良來博取丈夫的尊重。而無論褚雪,還在燕州的李姣雲,或是前幾年進門的侍妾夏婉音,都不過是妾,她自己才是宋琛的妻子,更何況她還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就連李姣雲所生的兒子也在自己名下。

她很清楚這些,從前也并不怎麽計較宋琛去哪裏過夜,但現在,她也确實生了些擔憂。褚雪的确是她所見過的宋琛最寵的女人,從前無論是李姣雲還是夏婉音,宋琛從未到夜夜流連的地步。當時他說要娶褚家的女兒作側妃,她以為這不過是他謀事的權宜之計,但當她親眼見到褚雪,親眼見到他對褚雪的寵愛,她才真的擔心起來。

褚雪的确生的漂亮,家世又高,不誇張的說,這樣的女子就算是正妃之位也擔得起,再加上眼下被宋琛這樣寵,大有将自己壓下去的可能,她若再不略施一些手法,真的讓褚雪恃寵而驕不把她這個正妃放在眼裏,還得了?

所以就算會讓宋琛不悅,有些事,她也還是得做。

好在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下來,褚雪倒是挺識好歹的,就算前幾天受了罰對她也是一如既往的尊重,每日的朝請晚省也沒有怠慢。

但,若往深裏想,這樣的女人,是不是更難對付?

不過許錦荷現在也沒太多精力考慮這些,後天就是皇上的壽辰,今年既然是要大辦,朝廷必然是大費周章,禮部負責前朝,後宮裏僅靠一後四妃也遠遠不夠,她們這些正妃兒媳也少不得要幫忙,幾日來她一直皇宮王府的兩頭跑,着實勞神費力。

所以,趁有空檔還是先養養神吧,後天的晚宴是重頭戲,她可是要陪恒王一同出席的。

~~

九月初三,皇上壽辰。

為慶賀今年逢五的天子壽誕,朝廷休沐,三天的假期從昨日就開始了。今日用完早膳,恒王夫婦及三個兒子就一起去了皇宮,上午各位皇子要攜皇孫們向皇上請安行禮,而恒王妃是去福寧宮協助敬貴妃接待前來請安的命婦們。

褚雪當然也要去,卻是在申時以後,直接去參加宮裏的晚宴,當然,她作為側妃,也不能踏進慶德殿大宴群臣的正宴廳,而是與其他王府的側妃們一起在後宮的偏殿陪各位命婦用膳。因此她也沒着急,早起去丹薇苑請安後就回了自己的地方,打算慢慢準備,恒王府離皇宮很近,在申時前出門都綽綽有餘。

誰知才用過午飯不久,就見丹薇苑的一個小丫鬟匆忙進了來,急色道:“夫人,王妃請您過去一趟,世子中午吃壞了肚子,剛剛回府了。”

世子即宋琛的長子,許錦荷所生的宋熾。

褚雪一聽是許錦荷派人來叫她,便緊跟着去了丹薇苑。

恒王世子的房中,宋熾正仰面躺在床榻上,臉色有些蒼白,褚雪一見,忙問許錦荷,“世子這是怎麽了?今早不是還好好的嗎?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大約因為着急,許錦荷臉色也有些蒼白,她疲憊道:“在宮裏頭已經叫禦醫看了,說是積食了,要空幾天腸胃,好好休養休養。”

褚雪點點頭,安撫道,“既然這樣,那王妃也寬寬心,別太着急了。”

既然沒什麽大事,許錦荷還将她特意傳過來……

她稍微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過來,望着依然一臉擔憂的許錦荷道:“世子這樣,恐怕不能再進宮了,倘若王妃放心,妾身今晚就留在府裏替您照看世子,您放心的去參加宮宴,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其實這也是許錦荷的本意,但褚雪作為新進門的側妃頭一次碰到宮裏的大宴,許錦荷也怕若自己開口讓她去不了她會心生怨恨,更怕恒王也因此會再度對自己不悅。但現在既然是褚雪自己開口主動請纓,那就不一樣了。

許錦荷心裏舒緩了些,面色也好了許多,但依然露出些為難的神情來,猶豫道:“這樣多不好,你才剛進府,難得遇上這樣的大場面,不去豈不可惜?”

褚雪原本也對這些熱鬧不感興趣,眼見猜到了許錦荷意圖,只覺得好笑,但面上依然恭敬道:“照看世子是正事,宮宴以後總還有機會的。”

“既然如此,那我……”

許錦荷的話沒說完,門外一聲男人的通傳打斷了她。

“啓禀王妃,王爺有令,請雪夫人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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