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五四回』楚歌?

? 蕭孑兀自勾着嘴角,但見這一幕,容色不由略微一黯。

蕪姜仰頭瞥見他反應,手指兒緊着他的袖子,心口怎生發虛。

別上慕容煜的當,他已經改邪歸正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慕容煜盡收眼底,黯淡了數日的狐貍眸中便噙了得意:“傻子,你想要什麽,難道不能向本王開口麽?我至少不會騙你。那癸祝狡詐多端,又豈會把真棺與他同行?現如今你母妃早已另送至我大皇兄手裏,你可要随我一起回去?”

将士們不高興了,徐虎粗着嗓子罵:“慕容七你他媽說話靠點譜,燕姬棺木是我弟兄七百親手拿下,還能有假?別他媽做了口一樣的棺材就跑來得瑟,小心老子一箭穿了你腦袋!”

慕容煜也不惱:“是不是作假,我不需同你這些粗人解釋,我與小妞說。”

他晃了晃左右長袖,将手腕示予蕪姜看:“這二個紅玉鎏金熨字镯,一個是你身上拿下,另一個從哪來,你看一眼應該明白~~這樣的镯子,天下可找不出第三枚。”

“呱當——”幼女的碎步踩過長門闩,站在母妃飄蕩的慘紅衣袂下,哭着叫老太監從那僵冷的手腕捋下一只紅镯……

蕪姜終于忍不住把眼神對上,是了,竟然真是那一只。她的眸瞳中閃溢出水汪,又頓地閉了一閉眼簾:“慕容煜,你休要拿假的來騙我!”

慕容煜并不應她,只管接着道:“假不假你心中知道……哦,除了這些死物,活的也不少。他一定沒告訴過你,他已結過一門親。就在你被匈奴抓走的那段日子,他聘了京都北大街上李屠戶的女兒,李豆娘,為正妻。”

揚了揚下巴,示意手下把證人領出來。

“哎唷,哎唷,輕着點,要煞人命耶!”李屠戶被四個侍衛殺豬一樣地擡出來,啪嗒一聲扔在地上——實在這厮身板太大,不好抓,一得空就逃跑。

擡頭看了眼慕容煜的紅傘,吓得猛一哆嗦,立時嗷嗷起來:“啊呀哈——女婿快快救老丈人則個——”

那嗓門粗噶,竟是比戒食還要能嚎。慕容煜聽得心煩,一鐵手煽過去:“閉嘴。本王不殺你,但你要說實話,告訴我的王妃,那姓蕭的是不是與你姑娘結過親?”

“結過!結過!”煽得李屠戶兩眼冒金星,頭如搗蒜:“蕭将軍沒回京的時候,老大人就與我定下了親事。我那閨女生得貌美賢淑,勤儉又持家,多少人來求我都沒舍得,看在蕭老大人許下的好處上,方才勉強同意嫁出去。可好,等到蕭将軍在街頭遇見了對面那小丫頭,隔天就鬧着要退親,我一殺豬的哪兒拗得過他公爵府勢力?堪堪五十兩就給打發了。姑娘不堪淩辱懸梁自盡,落得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哈……”

他老淚婆娑地把蕪姜看了一眼,又從懷中掏出來一紙契約,求七殿下給自己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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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煜攤開看了一眼,叫人用箭射去蕪姜的跟前。

那箭正正地射在馬前方,被風吹得揚展開,上書幾行正楷:“……特與李屠夫錢銀五十,自此李豆娘與犬子蕭孑婚事作廢,今後兩家互不相幹,不得反悔。”落款赫然寫着蕭韓二字,蓋一品公爵府大戳。

“呼——”蕭孑長劍一揮,薄紙輕飄飄去也。

箍緊蕪姜,寵溺地親親她額頭:“不要看,我回頭自會與你解釋。”

蕪姜眯一眼,卻已瞥見“亥月廿九”四字,正是自己入梁都的那段時日。

——“你母妃的棺木現下在我手上,若是不聽話,我随時可以把棺木送回去。”

——“唔……疼!蕭狗我怕……”“別怕,我不進去,就隔在你外面。你把腿并緊了,忍忍很快就好!”

——“我蕭孑若再對某個謀殺親夫始亂終棄的小妞撒半句謊言,或棄她于不顧,情願被萬箭穿心,天打雷轟,斷……子絕孫……”

對面那屠夫還在絮叨申讨,蕪姜的腦子裏亂亂的,忽而是被蕭孑抵在牆上亂顫,呼吸交織;忽而是他舉手起誓,神采飛揚,英姿勃發。

“沒關系,用不着解釋。”蕪姜對蕭孑彎了彎嘴角,臉色略蒼白。

蕭孑沒注意,感動地刮刮她鼻子——好小妞,這幾天沒白疼,總算學會了相信自己。

“将軍,這小子他喵手底下養的全是一群囊包,幹脆弟兄幾個殺過去,一口氣滅了他們!”黑熊虎虎地瞪着對面。

他鳳眸微眯,掃了眼慕容煜身旁的漢将:“以三十敵百餘,不過小菜一碟,但須得顧及他手上人質。”

“對面可……可是将軍……”許是聽到熟悉的嗓音,那漢将吃力地晃了晃身子,擡起頭來。

竟然是張嵇,看到馬背上氣宇凜凜的蕭孑,慘然咧嘴道:“将軍快走……慕容煙參破了鷹的蹤跡,我們都被賣了……唔!”

話音才落,一只鐵手便朝他臉骨重重襲來。

“噗——”本就重傷的張嵇頓時一個猛跄,晃着颀長的身軀跪倒在地。

慕容煜晃了晃滴血的假手:“走?白虬坡六百餘人都沒護住一口棺木,你們區區二三十個還能走到哪裏去?此地便是衆位今日的歸處了。”

“窸窣窣——”山坳下的士兵忽然黑壓壓地增多起來,逖國大皇子慕容煙着一襲亮紫色綢袍,從慕容煜的身後緩緩打馬而出。在谷外枯守這許多天,終于勘破了路徑,他很得意。

只見鷹勾鼻子,五官俊惡,勾唇冷笑道:“傳言蕭将軍治軍嚴謹,對官兵深情厚義,怎麽,一群跟着你出生入死過的将士,竟比不上一個小丫頭麽?為劫美人入懷,拖累數百弟兄送死,啧啧,結局真叫人寒心~”

他說着,用劍鞘拍了拍張嵇的頰骨。

張嵇痛苦地噴出一口血,費力地支着肘子想要站起來,但發現左手骨也被打斷了。

一雙滲血的眼眸在蕪姜身上定了一定,看見将軍攬在她腰肢上的大手,眼神悄然黯淡下來。

好個陰險慕容煙,果然不好對付。這會兒幾十個弟兄在身後聽着,若然棄了張嵇不顧,此後将士們對蕪姜一定越生嫌隙。

蕭孑在原地打馬,若要去到雁門關外,往前出谷應為捷徑,但此刻千餘逖兵阻攔,硬闖過去沒有意義。他看了眼左側的一條小岔道,低頭吻上蕪姜眉尖的紅痣:“小妞,暫時要勞你吃點苦頭。記住,無論聽到甚麽,一定不要與我掙紮。”

他說這話的時候,眸間有歉意,言語亦溫柔。然而并沒有商量的餘地。

蕪姜心底發涼,對蕭孑莞爾笑笑:“你說過的話,我幾時有過不聽,每一次都聽了。你要做什麽,但做無妨。”

“好。”蕭孑感激地凝了她一眼,忽而一瞬間冷了容色。

“殿下何必出言挑撥?癸祝過河拆橋,與逖國聯盟陷害,手下舊部險些全軍覆沒,此時不反,方才是棄五千将士冤魂于不顧。捎上她,不過只圖一時消遣,要與不要,全憑蕭某興致。”

“呼——”蕭孑驀地抛開蕪姜裹身的錦袍,手持匕首在她的頸間一抵:“全部給老子退後一百米,放張嵇過來。否則,別怪我把她一并送入黃泉!”

冰冷利器貼近肌膚,迫使人擡頭,蕪姜的臉刷地一下蒼白。

“将軍!”弟兄們大呼。

蕭孑兀自不動聲色。

慕容煙亦不動聲色,一雙鷹眼在蕪姜起伏的胸口上一掃,只是一目不錯地盯住蕭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美人總算陪侍過将軍幾日,雛兒都被你開了,說殺就殺,區區幾句戲言說給誰人聽?”

蕭孑低頭睇了蕪姜一眼,不屑地勾唇:“呵,連孕中的妃子都能一腳踢死的逖大皇子,說出這句話着實叫人好笑。不過是個暖床的工具,沒了這個将來亦有那個。蕭某既能棄她于匈奴之手不顧,今日又有如何不舍?放人質過來,否則……”

他說着,刀尖在蕪姜的脖子上抵近,一縷鮮紅頓時從她雪白的肌膚下溢出來。

蕪姜大腦一片空白,他說這些話簡直叫她意外,她擡起眼簾看他,安慰自己他只是在做戲。然而他的隽顏那般冷酷,鳳眸中都是殺氣,像第一次遇見時那個肋骨被穿繩的奴隸,沒有剛才的半分溫柔。

她便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竟然都感覺不到肌膚破開的痛。

反倒是蕭孑眉宇微皺,唇齒暗暗輕磨,見無反應,又往深裏抵了一抵。

血流得更多了。

去了錦袍的遮擋,蕪姜嬌媚的姿容畢現于衆目之下。穿一抹素襖襦裙,發插花簪,唇紅齒白,美得無處可藏。那血順着她雪白的脖頸蜿蜒至胸口,忽而一隐,如同落進幽谷深溝。

便是從來把女人當作牲口的慕容煙,也對她微微愕然。

慕容煜看着蕪姜蒼白的小臉蛋,揪心地蹙着眉頭:“哥,天下間唯獨這家夥最是無情無義,為着一己性命,甚麽都舍得出去。可她到底還值七座城。”

慕容煙倒是有些意外蕭孑的手狠,便涼涼一笑:“好啊~~人質還與你便是,但須得把美人親自送來交換。正所謂兵不厭詐,蕭将軍行事無常,誰知會不會突然在背後放冷箭。”

蕭孑冷笑,下抿着薄唇:“彼此彼此,那麽一樣有勞大皇子護送。”

這八卦谷形同迷陣,此刻出谷之路堵着,料他也跑不到哪裏去。慕容煙揚了揚袖子。

刷刷刷,黑壓壓的逖國士兵瞬間退後一百米。

張嵇詫然擡起頭,眼神微微一亮,被慕容煙用劍鞘推着往前走。

“将軍,他們逖國人最不講信用,屬下替你過去!”昊焱凝了蕪姜一眼。

“請将軍換屬下前去!”呂衛風和黑熊立時随聲附和。

徐英也滿臉別扭地蠕了蠕嘴角。

這幾天只見蕪姜劈柴燒火做飯,還幫大夥兒煎藥塗傷,沒有一點公主的嬌矜,将士們都有些不忍,但張嵇又是自己的生死弟兄,真心矛盾。

“無妨。你們見機行事。”蕭孑淡漠打馬,冰冷的匕首一直抵在蕪姜的脖頸。

走到正中間,兩個人都從馬背上躍下來。

離得近了,看到慕容煙猙惡的臉龐。他看起來二十五六歲,其實也算英俊,卻是一雙毫無人情的鷹眼,看人的時候像要剜進人的骨髓,一片一片把自尊剔除。

蕪姜的手有些抖,指頭輕拽着蕭孑的衣襟,猜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蕭孑看都不看蕪姜,只是冷漠地推着她踉跄往前,目光計算着先發制人的機會。

她回頭看他一眼,念起他夜裏對自己的纏綿,不由絕望地收回眼神。

忽然想起被匈奴扛在肩頭上的掙紮;想起亂馬中把阿耶阿娘送走的辛酸;還有守在栅欄外不肯進屋,巴巴地等了他兩天;落雨天去漠野裏找他,像柳條兒一樣把受傷的他扶回家,被阿娘取笑自己太傻……

她就覺得好恨他呀,眼睛都酸了,不該在他這樣英雄末路的時候還對他心存奢望。

張嵇從對面徐徐過來,深邃的雙目盯着蕪姜。早前替蕭孑去寨子裏找她,後又傳聞她是當年晉國逃亡的小公主,他心裏只當她與她母妃一般無二,是個媚惑的妖姬。可是此刻看見,少女素衣素裙,這樣幹淨,眼中雖藏孤惶,卻又一抹野草般的堅韌。他便曉得了将軍為甚麽會動情。

眼看蕪姜就要與自己擦肩,張嵇忽而咬了咬牙,定定地看住蕭孑:“想不到将軍竟舍了她來救我,不枉屬下半生追随。将軍可還記得……唔……還記得屬下曾在哪裏、替你挨過一支冷箭?他日若得了榮華,須、須得在我墳前慰藉一份!”

他的聲音很沙啞,咬字并不清晰,風把尾音吹散,慕容煙并未聽清。

“我母妃的棺木當真在你手上?”蕪姜站在慕容煙幾步外,心忽然平定了,言語泰然。

冷風習習,将她的碎發撲簌輕揚,她的容貌當真是美,眼睛像一汪動人的泉。

慕容煙些微走神,笑笑着向蕪姜伸出手:“自然,你随我去,我為她安葬,你為我換城。”

蕪姜正要死心走過去,忽而只見一道血影撞過來,張嵇用嘴叼出慕容煙腰間的短刀,在他的腹部重重一抵。

與此同時,蕭孑手中匕首揮出去,慕容煙伸向蕪姜的手指頓時齊根截斷。

“唔!”慕容煙原打算抓到蕪姜後,就命令士兵放箭,忽然只覺腹部一濕,滿身滿手都是血。他惱羞成怒,女人在他的眼中皆卑賤,怎生獨獨被這小妞恍了心神?

“嘶——”一道劍光劃過。

“都他媽別動,否則老子殺……了、他!”張嵇的話還未說話,天空之下只見劈開一道赤目的紅。

“将軍快走——”

徐虎粗噶的吼叫在曠谷下響起,蕪姜還未聽清楚,整個兒已落回蕭孑的懷抱。

“駕!”蕭孑以迅雷之勢跨坐上馬背,抱着蕪姜拐進了一旁的小岔道。

身子倚在他懷中震蕩,耳畔只聽利箭咻咻飛過。忽然腳下“吱——”一聲悶響,像馬蹄踏碎了什麽人的腦漿,有紅與白在四下飛濺,入鼻都是鮮熱的血腥。

呼嘯的冷風把他的墨發拂上她臉頰,她的眼目迷茫,他在混亂之中忽然覆唇吻她,她亦反咬住他的舌,狠狠的……

克星啊,她在他心裏到底算什麽?真是死一百一萬次都不夠解恨。

第(2)節

馳騁聲在空谷回蕩,似萬馬奔騰的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把身後的追兵甩盡。兩旁都是高聳的山坳,窄窄的一片天空似乎落日也迅速,眼目望過去一片昏黑。

“沙、沙……”馬蹄在厚雪中跋涉,掩不住激烈沖殺後的疲憊。人也疲憊,除卻粗淺不均的喘息,就只剩下風吹衣袍的噗噗聲響。大家都受了不少的傷,一日滴水未進,沒有誰開口說多餘的話。

铠甲太沉太亮眼,出行不便,蕭孑把它留在了傅老伯的木屋裏。他的胳膊和肩臂又挂了新彩。蕪姜的裙裾上也斑駁着紅,臉頰不曉得是被箭鋒劃傷,還是濺了血,殷紅的一長條,看起來心疼極了。

許是因着冷,她的手指動了動。蕭孑低下頭來,缱绻地蹭蹭她鼻子:“可有被我吓着?沒事了,打戰都這樣。”

輕描淡寫的口氣。少年十三上戰場,十年來不知經歷多少風雲跌宕,這些于他确實算不上什麽。揩着袖子幫蕪姜擦頸上的血痕,五官清俊,動作甚溫柔。

蕪姜不要他擦,她的心都是涼涼的:“你別碰,我疼。”

一邊說,一邊掙着身子想要滑下地,眼睛不看人。

小妞,疼甚麽,壓根就沒傷到她。蕭孑終于覺出蕪姜的不對勁,想到她下午那些“體恤”的話,不由覺得無力和頭疼。怎麽能忘了這是個小氣妞,一惹毛她就說反話,“深明大義”這個詞和她可沒半倆關系。

“一會幫你揉揉就不疼了,地上這般冷,仔細把腳凍傷,先找個地兒歇下再說。”蕭孑夾緊馬腹,喝一聲“駕”,一意霸道地箍着蕪姜不讓動。

~~*~~*~~

山洞裏燃起兩堆篝火,金色火光在黑暗裏跳躍,視眼漸漸亮堂起來。

将士們倚在牆壁上處理傷口。沒了三根指頭的慕容煙喪心病狂,捂着被戳了洞的肚子在後面追趕,不要命了似的。因此普遍傷得很重,這個肩膀插着斷箭,那個手臂血肉外翻,山洞裏都是拔箭與扯布的嘶嘶聲響。

張嵇死了。

蕭孑原打算利用交換人質的瞬間先發制人,但張嵇許是知道自己就算不死,也會成為将士們的拖累,所以在與蕪姜擦肩而過的瞬間,忽然咬上慕容煙腰上的短刀,捅進了他的腹部。而他也在慕容煙倒下之前,被慕容煙拔劍劈成了兩半。

時年二十四歲,一生并未娶妻。

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但是沒有一個人抱怨,他們都沒有怪蕪姜。

不時還苦中做樂,比如黑熊叫人圍成一圈,擋住蕪姜的視線,想把插在屁股上的一枚箭頭拔出來。

太胖了,剝個褲子都費勁。王煥開他玩笑:“幸虧黑熊你肉多,沒傷着要害,否則再往前一點,只要兩顆土豆也要保不住!”

忽然噗地一聲拽出箭頭,把黑熊痛得連發殺豬叫——“王煥你你你他媽敢不敢故意這麽狠!”

一邊提着褲頭,一邊要揪王煥的棍子。

撲通倒地,塵土飛揚,地動山搖。

衆人大笑。

徐英冷着臉對蕪姜說:“別理他們,打戰的男人都這樣,早晚要習慣。”

和他五大三粗的哥哥徐虎不同,他生得英氣些,平素對蕪姜冷而不屑,難得主動說話。

蕪姜低着頭坐在角落裏,沒有回應徐英。他們一句牢騷也沒有,她反而滿身沉重,若他們還像之前一樣責怪她,她心裏興許還能好過些。

蕭孑正幫一名将士包紮傷腿,叫昊焱清點人數。

昊焱目下一掃,少頃應道:“回将軍,少了安邦、光耀還有小駝子,三人墊後,沒能跟上來。”

蕭孑動作一滞:“可有娶妻生子?”

昊焱略一躊躇,聲音低下來:“光耀的媳婦上個月剛生了孩子,因為是寨子裏的胡人,還沒來得及回去看……原本叫他留在雁門關別摻和,一定要來,說當年的命就是将軍救的,如今将軍起事,他不能做縮頭的烏龜。”

蕭孑默,将繃帶系緊,撩開袍擺站起來:“回頭路過榷場,托人給他媳婦寄去撫恤……記住他們三個的名字。”

“诶。”昊焱握了握手中多出來的銀票。

大家的笑鬧聲不由低下來。

蕪姜坐不下去了,揩好鞋跟往洞外走。

蕭孑一臂攔住她:“這樣冷的天,準備去哪裏?”

他的個子很高,清颀而健朗,十四歲的蕪姜連他的肩膀都夠不着。一道陰影罩下來,她仰頭看他,便對上了他英俊的臉龐,鳳眸薄唇,精如玉鑿,哪怕落魄了也遮不住桀骜。

那麽愛又那麽叫人恨。

她心裏就都是傷,酸酸地蠕了蠕嘴角:“我出去走走就回來。”

推着蕭孑要繞開。

小妞,這是要翻臉的前兆了,那胳膊腿兒跟鯉魚一樣能踢騰,出去可不好拽回來。

蕭孑其實很累,沒有力氣再同蕪姜鬧,便親了親她額頭:“黑天墨地的,出去有什麽好走?天亮後我陪你去。”

擋着不讓出,蕪姜推不動,反被他拉進懷裏,又聞見那熟悉的龍涎淡香。最讨厭他傷過人之後又假惺惺的溫柔,氣得打了他一拳,眼睛紅紅的又坐回來。

他看她身上臉上都是血,也不知是傷了還是濺的,到底心中憐寵,便取了化開的雪水要幫她擦:“先把血洗了,看着滲人。”

“蕭狗,割的時候就不覺得滲人了。”想到那血珠落進胸口的冰涼,蕪姜喉間酸楚。

蕭孑勾唇,淡笑不語,兀自用左手幫她揩面巾。

她睇一眼,這才看到他破傷的右指,原來割的是他自己,難怪當時只見他皺眉,自己卻不覺得痛。此刻因着一整日的持箭射弓,血跡在指節上結痂淤紫,讓人不忍心多看。

蕪姜心尖兒略略一疼,卻不想給他體恤,只是裝作沒看見:“我自己來。”說着端過陶碗,背過身去擦拭。

蕭孑的手空在那裏,心中一瞬也生出冷涼。

料不到那詭詐的慕容煙能把信鷹軌跡勘破,現下內線張嵇已死,剩餘近七百弟兄下落不明,燕姬的屍首更不知落在誰人手裏,一貫叱咤風雲的他頭一回體會到那四面楚歌的孤絕。

可是她的溫柔也和她的小金庫一樣精打細算,他若運籌帷幄,她便對他百般膩纏;他內外交困,她的溫柔立時收起來看不見。

這般殘酷的小妞!

将士遞來紗布:“将軍也包紮下傷口吧,流了好多血。”

蕭孑接過來,将衣襟解開。肩背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稍微扯一扯便要人的命。見蕪姜已把小臉蛋和脖子擦淨,便沉聲道:“你過來,幫我一把。”

蕪姜裝耳聾故意聽不見,只是用樹叉子摳着土坑。

少女身形未退,這會兒一幕烏亮長發垂散下來,背後看上去還是那樣青澀。

但她以為還是寨子裏那個黃毛小丫頭嗎,都已經被他睡過弄過了,十四歲又怎樣,不學着做女人,壞習慣竟然還沒改掉,一不高興就摳土。

當着這麽多弟兄的面,蕭孑也有點惱火了。一群将士為了她出生入死,沒有一個抱怨,她卻在使性子。不過是不得已說了幾句假話罷,如何非要人哄?

張嵇剛死,他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當着弟兄們的面去哄她的,便由着蕪姜冷戰。

黑熊看蕪姜孤落落的,忍不住拿東西給她吃:“吃點吧,一整天只見你早上喝點了粥。”

一日策馬厮殺,口糧跌落不少,寒冷的山谷裏食物更是珍貴,蕪姜看了眼将士們,低聲說:“我不餓,你們先吃。”

怎麽胳膊一拂,那肉塊竟拂去了地上。她蠕了蠕嘴角,剛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看到蕭孑凝過來的冷怨眼神,又把話憋回去,任由着它去。

也是,哪個小妞聽見将軍下午那番話都會翻臉的,不過将軍什麽時候竟然定過親啊?從前都不知道将軍還有這些撒謊瞞人的本事。

黑熊很尴尬,一邊蹲下來撿,一邊替蕭孑解釋道:“那什麽……當日确實是奪了你母妃的棺木,這件事上将軍沒有騙你。大家也不是存心把你母妃弄丢了,實在敵強我弱,現下将軍可不比當初威風……”

這樣低三下四的語氣,誰人又欠了她?

蕭孑聽得不舒服,便擲開繃帶站起來。兩步走到蕪姜的跟前,踢開樹杈子:“讓她自己撿。”

蕪姜被蕭孑踢得手一抖,诶,簡直酸楚得不成樣了。改用小石頭在地上畫,不一會兒畫出來一條狗。

蕭孑蹙着眉宇很生氣,用杈子叉起來,遞到蕪姜嘴邊:“将士們一整日連口水都沒喝,頭一口糧食就讓給了你,誰人許你這般糟蹋?吃了。”

“吃了才是糟蹋。我沒糟蹋。”蕪姜眨着眼睫兒不肯擡頭,他遞左邊,她轉右邊,他遞右邊,她轉左邊,反正就是不吃,轉眼又在狗腿子上加了一串佛珠。

“呃,畫得還真像那麽回事。”黑熊不知道怎麽哄小丫頭,只是巴結讨好着,擡頭就看到将軍的臉綠了。

“不肯吃嚒?不吃老子喂你吃!”蕭孑用刀削下一片肉,驀地啃上蕪姜的小嘴兒。

小妞,竟然含沙射影罵自己,真是被慣得越來越放肆了,不能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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