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六回』白狼
? 空曠的雪地上幾叢灌木,靜悄悄的,一只被追趕的梅花鹿踏着蹄子,想要尋找地方躲藏。伏在暗處的豹子忽然沖出來,它易驚的身體猛地一顫,還不及回頭看,就被咬住脖子拖進了灌木叢,看上去像個即将被男人淩辱的女人。
“咻——”不遠處一只長箭瞄準,射箭者微眯了眯鳳眸,正在啃咬美味的豹子頃刻便飛去了幾米外。
“好身手,左眼進右眼出。将軍這還挂着傷,箭法竟絲毫不受影響!”昊焱打馬過去撿獵物。
蕭孑青着臉,冷然收起弓箭。矯健身軀高坐在馬上,穿一襲斜襟玄黑長袍,衣襟鑲着赭色金藤紋邊,英俊不羁,奈何氣場冷得滲人。
自昨晚上和小妞鬧翻之後,将軍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帶弟兄們找了個廢棄的屋棚,睡到半宿,天剛蒙蒙亮就出來打獵,眼窩發青,一整夜沒見說話。
也是,哪個男人被女人說成金針菇,都會覺得很傷自尊,何況還是一直人中佼佼的大将軍。
将士們都有點心怵,那晉國小妞也真是忒絕了,像将軍這樣的一表人才,一門心思的寵她、慣她,天下能有幾個男人這樣?就算是金針菇又怎麽了,只要能疼她,她就得死心塌地的跟着。
但是這些憤憤不平大家都只是憋在心裏,誰也沒敢率先開口提這事。
“昊焱你這不是廢話?當年萬骨壕那一場戰,将軍高燒不退,視物都模糊了,一樣百米射穿狗匈奴的腦袋,那年才十四!”王煥一邊搶白,一邊跑過去幫忙。
看了眼死鹿,扔給黑熊:“這梅花鹿他媽也跟個娘們似的,撅着兩個大屁股,不怪遭豺狼虎豹惦記。”
黑熊想起了蕪姜,蕪姜總是幫他燒火做飯,他一點也不想把蕪姜甩下。便剜了蕭孑一眼,陰陽怪調地吭哧道:“可不是,女人和母鹿一樣,生得太美都是罪。一落單,就免不了被人獵走。”
蕭孑臉色果然更加不好看了:“它情願落單,就算做了誰人口中的獵物,那也它是咎由自取。”嗓音陰沉,但還是不自覺往蕪姜那邊看了一眼。
其實走得并沒有多遠,只不過繞了兩個山坳。
勒馬在空地上輕移,馬蹄子踢得沒勁,兩雙女孩兒的小粉靴在馬鞍上晃來晃去。
呃……
将士們互相默默交換了眼神,呂衛風便道:“王煥,你不是有東西擱在山洞裏沒拿?趁沒上路,還不趕緊回頭取來。這附近像有村寨,仔細被哪個打獵漢子看見順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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擠眉弄眼。
王煥“喔”了半天嘴,頃刻了然,咳咳嗓子:“嗯哼,是是,昨晚上出來得急,包袱忘帶了。統共就兩套換洗衣裳,丢了可不行,裏頭還有一對我娘留給将來媳婦的镯子。”
說着面色作難地看着蕭孑。
蕭孑扯着缰繩不說話,一雙鳳眸只是凝着死鹿翹尖的屁股,好一會兒喝聲“駕,青着臉轉了個方向。
咯噔咯噔。
路卻不是昨晚的路,一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就怕好心辦壞事。好在拐了個彎,終于看見熟悉的青松,方才默默松了口氣。
到底還是舍不下那妞啊,大家心中深表同情。
其實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好比一個人從來沒吃過豬蹄,你給他舔了口嫩皮就把東西奪走,叫他能不惦記嗎?不吃到嘴裏不落意啊。
這麽一比喻,肚子好像更餓了。
黑熊把豹子搭上馬背:“這是去哪?一晚上沒吃東西,何不幹脆把這兩只開膛破肚,直接烤熟了飽餐一頓?”
“吃吃吃……将軍沒果腹,你還想吃肉?回去接人要緊!”旁的将士低叱他。
隊伍沙沙沙踩着厚雪。
沒有人說話很尴尬,昊焱壓低聲音問身旁:“我說,那妞不會跑了吧,昨晚上将軍恁般欺負她。”
“跑?鞋都在我們将軍這挂着,沒鞋能跑到哪裏去。”那将士咕哝,一擡頭看到蕭孑蹙着眉宇,隽顏威肅,不由吐舌噤聲。
黑熊撓着頭,這才看見将軍馬屁股上的兩只小粉鞋——啧,連鞋都把人捋了,敢情根本就沒打算放她走啊,那還把話說得恁絕?死要面子活受罪。
當下大嘴巴一抿,牢騷也不發了。
“沒準這會兒正在抹眼淚呢,那小妞離不得咱将軍,你沒見上回将軍不在,一下午坐在栅欄外守着,問了我不下八百回——‘回來了麽?’、‘他是死了還是跑了’、‘你帶幾個人出去找找他’——女人麽,都愛口是心非,越是那樣的時候越嘴硬,真那什麽她了,今後就可着你疼。昨晚将軍就該一鼓作氣,等把生米做成熟飯,就是金針菇她也得認了。”黑熊捏鼻子吊嗓子,學着蕪姜嬌嗔兒的調調。
“咳咳咳……”話還沒說完,立時咳嗽聲一大片。
徐英凝了蕭孑一眼:“昨日小公主未必盡生将軍之氣,只怕是因為張嵇之死心存自責。将軍一會見到人,好言哄她幾句便是。”
徐虎是最煩女人的,粗着嗓子駁斥:“哄她做甚?一個十四歲小孤女,一沒父二沒母,天下無處安生,除了将軍收留她還能去哪?應該再冷她幾天,讓她飽受饑餓受凍之苦,看她下回還敢再蹬鼻子上臉!”
蕭孑嘴角的冷弧這才微微上揚,但還是一副冰冷不屑的口氣:“恁小年紀,懂得甚麽叫體貼?懶得與她計較,慢慢調教便是。”
視線路過黑熊馬背上的死鹿,腦海中不自覺浮出蕪姜撅翹的屁股。一對臀兒生得真是要人命,跪趴在地上時白晃晃的,又嬌又飽滿,每一回都叫人忍不住從背後咬她。
如果真是因為自疚而嘴硬說狠話,這次就順她的意、哄她一次,但如果還想繼續跟他走,昨晚上說過的話可得自己吞回去。
想到走之前把蕪姜撕光捋盡的一幕,蕭孑不由暗自心急,一路加快了速度。
到了洞口,果然安安靜靜的,人還沒進去,就聽見裏頭“嗚嗚……”的低嘤。
真在哭啊,蕭孑眉宇間微露得瑟,駐馬在原地打轉。
将士們頓時也覺得腰板硬了,叫黑熊:“黑熊,你嗓門大你來!”
黑熊咳咳嗓子,做很不屑的樣子:“裏頭那晉國的小妞聽着,你家驸馬爺我們家将軍來接人了。念在你長得還有幾分姿色,這次就不與你計較,今後須得好生服侍,甭管是不是那…啥,是你該得的你就得受着!”
“呼——”
呂衛風一袖子拂過來:“說什麽呢,你這他媽不是存心幫倒忙!”
換了副口氣:“蕪姜小公主,我們将軍來接人了。昨兒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那句話說重了你也別放心上。小夫妻幹架床頭打床尾合,沒有隔夜的冤家,你若是同意和好,就在裏頭吱一聲,我們将軍這就進去了。”
但是沒有人“吱”,除了那詭異的嗚嘤,還有草屑的聳動與摩擦,其餘并無旁它聲響。
這哭得也忒有點那啥了吧……怎麽越聽越臊勁啊。
大家心裏默默猜着,一個個很尴尬地望了眼将軍。
“哼,都在外頭等着。”蕭孑臉很綠。手提長劍,一襲玄黑長袍勁爽缱風,卷着滿身殺氣步步靠近。
卻哪裏有半個人影?
洞內四下空靜,牆角王煥的包裹被拆開,滿地都是被撕扯的布帛。兩只媾和的白狼正在忘情開心,見人進來,龇着牙目露兇光。
太狠了吧,鞋都捋了,還能光腳走掉。這是有多厭惡我們将軍。
将士們陸陸續續走進來,看到這一幕不由讪讪的,敢情剛才都是對狼彈琴啊。
“将軍……”
“去附近找找。”蕭孑沉着嗓音,俊逸的五官在陰影下打出冷光。
大家連忙分頭去找,但山坳下空空蕩蕩的,除了幾只野貓,并無誰人腳印。
半天後回來彙報,都說沒有。
昊焱抱着拳:“許是去找慕容煜,慕容煜曾答應過她,替她母妃安葬之後便帶她私奔,還要與她生一群孩子。”
“你聽誰說的這些?”蕭孑盯着他的眼睛。
“上一回在院子裏她自己說的。說原本沒打算跟将軍,離了将軍她也有別的退路,說她、她跟着隊伍只是将軍一廂情願,回頭死了可、可怪不到她頭上……”昊焱支吾着,那天弟兄們叫蕪姜要對将軍好,蕪姜嘴硬辯駁了幾句,被他記下了。只忽然覺得脊背越說越涼,連忙又改口道:“那現下将軍準備怎麽辦?”
哼,好個一廂情願,若非為着她,自己何至于落到這般境地。
想到蕪姜昨日與慕容煜的對話,蕭孑容色漸冷,清健身軀一躍跨上馬背:“去栖鹿谷。當日離京前,癸祝當着我的面将燕姬落棺,一路并無差錯。慕容煜顯見未得到屍身,否則何至于用口空棺叫嚣?張嵇臨死前有言語暗示,若是我猜得不錯,只怕大李他們現下正在栖鹿谷藏着。”
“那栖鹿谷須得從雁門關過,雁門關新任守将吳懷怕軍心不服,正想幹點甚麽事來證明自己。現下必定是重兵密布,闖關就意味着送死,又不替她母妃拿棺木,還去那裏幹嘛?”
黑熊吭哧着,心裏也覺得蕪姜有點過了。鬧一鬧別扭可以,為着榮華富貴把将軍甩了可就不應該了。
“你這話說的,大李他們難道不是人?”昊焱打了他一腦袋。
蕭孑凝眉掃了衆人一周,本是群英俊魁梧的青年将士,這些天為着那個小妞,荊棘載途內外交困,一個個累得頰骨嶙峋、眼窩凹陷。
值甚麽?
蕭孑的心便冷卻下來,修勁指骨扯緊缰繩:“人各有志,她既決定随那慕容七,由着她去就是。左右不過萍水相逢,日後便當這世上再無她花蕪姜此人。只是勞煩衆位受累,待尋見大李一行,是去是留,盡随你各人之意,我蕭孑亦不會虧待。”
他說着,人已打馬在前頭獨行。從來叱咤沙場的枭雄人物,背影看去竟顯得幾分潦落。方才為了戲她、哄她,竟打了一路的腹稿,此刻想起來都覺可笑。
說得将士們動容,一時滿心裏都是對蕪姜的怨怼:“将軍何出此言,我等都是跟着将軍一路過來的生死兄弟,何來受累一詞?那小妞既是不懂珍惜,将軍不要也罷,待來日榮登大寶,弟兄們還把她抓來,看不叫她跪着打臉!”
“是啊,這回真是有點過了。”各個附和着,一群高大身影漸漸策馬随去。
角落裏一道影子這才縮了縮,蠕着僵凍的雙腳站出來。
只是出來躲狼而已,哪裏有想着去哪裏,沒想到他還會回來找自己,本來還有點別扭的羞憤與訝喜,怎生忽然又聽見這一出?
——日後便當這世上再無她花蕪姜此人。
每次都是這一句。
天際蒼遼,蕪姜望着蕭孑遠去的隽影,心裏酸楚楚的,又恨又留戀又矛盾。低頭看了看用破布纏裹的腳,卻終究沒有勇氣喊出來。
算了,一群牆頭草,給他們做飯的時候就笑嘻嘻,一和蕭孑鬧別扭就翻臉。她可沒有勇氣跟着他,因她确實需要母妃的棺木,可他現下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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