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五八回』栖鹿

? 漢人過年關,刷春聯,掃舊塵,殺雞宰鵝包餃子。從年三十早上就開始忙碌,那廚竈上溢出的袅袅炊煙,像能把冬雪下的整座城都烘暖起來。

邊塞可沒有這樣的景致,老遠能聞見幾聲鞭炮響都算不錯了。

雁門關外的營房裏走出兩名士兵,和進來換崗的弟兄交換了手牌,邊走邊呵着冷氣抱怨:“娘的,大過年的,喝壺燒酒都不讓人痛快!”

“可不是,這凍死人的天氣,耗子都懶得出洞,更別說是人。我要是蕭将軍,抱着那嬌嬌小公主,不鑽去被窩裏享受,誰他媽大冷天跑這來送死。”

“呷,話說起來,那晉國小妞也才十四五,蕭将軍恁大個家夥,她能受得住……”

“難說,興許和她母妃當年一樣騷媚。再則說,受得住受不住能由她說了算?咱蕭将軍是誰,那可是出了名的小閻王。”

兩個一唱一和地走到守欄旁,對着沙袋解腰帶。

此時天空已黑透,四周灰蒙蒙一片。酒喝得太多,視物也模糊,一邊吹着口哨一邊尿,尿裏也滲透着酒味兒。

暗影下忽然兩道黑影竄過去,一人卡住一只脖子:“說,倉庫在哪裏?”

咬字狠厲,手握刀鋒冰涼,吓得尿都卡在一半:“在、在右邊……右邊那個黑帳篷。”

二人對視一眼,手中匕首一劃,兩名士兵立刻悶聲倒了地。

營房裏燈火明亮,喝酒劃拳聲好生熱鬧。

新上任的将軍吳用立功心切,迫切地想要抓到蕪姜和蕭孑,叫士兵們在這雁門關外紮營防守了多日,大過年的也不讓放假。大家心裏都憋着火,沒輪崗的都躲在帳篷裏喝酒。

兩個護軍模樣的醉醺醺走過來,似乎聽見什麽聲音,老遠問:“那邊,在幹什麽呢!”

“換崗的,娘的這冷天氣,撒泡尿都能結成冰!”呂衛風笑笑着回他一句。

因為口氣熟悉,那護軍二個也沒起疑,前邊拐了個彎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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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衛風手臂一揮,幾十騎人馬悄然踅進關防,他便帶着一名将士貓去那喝酒的帳篷外澆油。

倉庫設在營房右側,暗影下一個黑乎乎的大帳篷,門口兩隊護衛兵,一左一右交叉巡邏。将士們隐在黑叢裏,等他們過去了,立時便咻咻閃身進去。

裏頭倒是擺設整齊,糧饷、兵器、冬衣鞋襪分門別類,看起來那吳用應是準備在雁門關外長期嚴守。

熟悉的軍旅氣息撲面而來,蕭孑手持長劍,四下裏審量一圈。忽而看到牆上挂着一枚草編神符,目光一頓,修長指骨便将它扯了下來。

記起十三歲那年出征,糊塗老爹送給自己的神符。

他自出生就沒了娘,三歲被送去廟裏,十三歲又“發配”邊關,京城世家公子奢靡富麗的生活幾乎與他無關。

蕭老爹一邊抹着眼角,一邊絮絮叨叨:“殺生,造孽,若殺的是惡人的生,造的是奸人的孽,那就是救贖與大義。小魔頭你記着,打不回勝戰你的孽就洗不清,洗不清殺孽你就娶不到媳婦,娶不到媳婦你就斷了我老蕭家的香火,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見老子。”

後來每次打戰他就把神符帶在身邊,十五殺匈奴過萬,十七晉位從三品,二十不到便已賜封征虜大将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幾乎成了大梁的神話。

其實不過是記着老爹那兩滴眼淚。

想到這十年傾注,蕭孑握了握拳,草編神符在掌心裏揉成一團。他驀地又挂回去,肅着容色沉聲道:“刀鈍的、箭用完的都補充齊整,缺甚麽拿甚麽,動作都快點。”

“是。”衆聲應着。

徐英催黑熊:“黑熊你再駝幾袋米,整個隊裏就你飯量最大,大過年,出了關可沒地兒買吃的。”

黑熊聽得不耐煩:“次次叫我馱,你怎麽不去馱?老子還得換雙新鞋!”說着扔了件冬常服給王煥,叫他王矮子穿這身正合适。

被王煥賞了一瓜子,低聲罵:“癸祝那狗皇帝真他媽該死,若不是他過河拆橋,弟兄們這會兒還在喝酒吃肉!”

倉庫外,呂衛風潑完油正準備進來,忽然聽身後傳來高呼:“那邊,黑燈瞎火的在幹嘛?偷油?”

熟悉的聲音,壞了,聽得他脊背一僵,只得徐徐回頭笑:“進來拿點東西,這就走了,何老弟今夜巡防?”

“啊,是風哥。”那人沒多想,走兩步才忽然悟過來:“該死,你小子怎麽在這裏,你不是跟着蕭……唔!”話音還未落下,脖子就已經開了口。

不料他身後還有一個人,吓得立刻拔腿就跑:“天惹,蕭将軍殺回來了——”

緊接着,沙袋那邊又傳來士兵高呼:“這邊死了兩個人,營房裏混進了逆賊!”

“六六六啊——”營帳裏劃拳聲一滞,頃刻人影便騷動起來。

“咻——”昊焱一箭射穿那士兵腦袋,立時拉起呂衛風就走:“不好,暴露了,趕快叫将軍撤!”

蕭孑已撩開帳簾走出倉庫,修勁身影跨坐上馬背,手中長弓拉開,向營帳那邊射去幾只火箭。

“呼”一聲熊熊烈火燃起,本就喝得半醉的士兵們頓時方寸大亂,暗夜火光之下,只見成群跑來鑽去,整個營房像翻了天。此時各個穿的都是一樣的服裝,操的都是一樣的漢話,哪裏還能分辨得清蕭孑一行人到底在哪裏。

“走!出關。”蕭孑抿着薄唇,鳳眸回望了營房一眼,似斂下一絲甚麽缱绻,扯緊缰繩便望更西邊的方向去也。

黑暗中的倉庫也漸漸起火,蕪姜咳嗽着,拼命拽着身上新換的衣袍。一名受傷的士兵緊咬牙關,抱住她的腳不肯松手:“你、你、你你是……你不能走……”

好容易才挑得一雙合腳的棉靴,蕪姜可舍不得被他拽走,無奈之下只得用缸子在他的腦門一砸:“我、我、我我是你奶奶!”

“咚!”士兵兩眼一翻,頓時昏死在櫃子旁。

眼見得蕭孑已經快要沒了影子,蕪姜趕緊跨上弓箭,抱起一袋米,緊随在他的隊伍後面沖了出去。

“駕!”暗夜下少女的纖影在馬背上颠簸,轉瞬即逝。

~~~*~~~*~~~

天漸大亮,塞外的風景天茫地闊,只叫人心情明朗。不費一兵一卒便出了關,大家都很高興,一路上哼着軍歌,說說笑笑。

黑熊馱着米,走得最慢。他走在隊伍的最末頭,怎生走着走着,總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跟,黑青青的一小團,忽然轉過頭一看,卻又什麽也看不見。

頻頻回頭張望。

徐英最是與他冤家,看得不耐煩:“黑熊,你他媽在看什麽呢?”

黑熊愕然回過頭來:“嘿,你可聽見後面有馬蹄子噔噔,像索魂一樣。該不會是那個小妞又回來了吧?昨晚上闖關的時候,我就老感覺背後有個影子随着。”

自從蕪姜一走,再沒人替自己煎藥了,也沒人兇巴巴地對自己說:“嘿,再用冷水洗臉,你就等着咳成肺痨吧。”

徐英聽完,神色一黯:“神神叨叨,她要是肯回來,當初就不會寧願光着腳,天不亮就跑去找慕容煜。”

一時衆将士都有些沉默,早幾天蕪姜剛走,大夥兒心中惆悵,盡揀着損人的話圖個一時痛快。這會兒出了關,心情疏解,忽然又想起那八卦谷裏與她朝夕相處的熱鬧融融了。

隊伍裏多個女人到底不一樣啊。

不曉得誰咕哝一句:“聽說慕容煜賣完家當,還完虧空只剩下三個數。那小白臉除了擺闊場,連劈根柴都不會,跟着他連給他自個買衣裳的錢都不夠,更別說會像将軍這般的寵慣她。”

“得,只怪她沒福分。就憑咱将軍的樣貌與身家,找啥樣的不行,回頭再搶一個壓寨的回來便是。”又自我寬慰。

蕭孑不動聲色地聽着,只是不予回應。

其實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每個地方都故意停宿一晚,可是那只小辣椒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他原還存一絲僥幸,篤定她離不開自己,然而現下出了關,後退再無路,終究是有些死心了。

實在想象不出,到底要有多麽大的定力,才可以在自己即将沖破她那道膜的時候,硬生生逼迫自己退出來。不是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麽,疼一疼就化了?她花蕪姜倒是超乎尋常的狠。

天地間蒼茫遼遠,蕭孑仰頭望着天空,算了,當做上輩子欠過她一筆債,用這八年的牽累、幾個月的身心俱疲還了她,自此以後再無惦記。

他這麽想着,便把挂在馬鞍上的兩只小粉鞋扯下來,扔去了路邊。

“不過是一場昙花一綻的做戲,總提她做甚麽?駕——”

一道清勁身影轉瞬便駛去百米開外。

山道的轉角處,蕪姜咬着唇兒在背後慢騰騰打馬,見他們拐個彎又沒了影子,連忙加緊尾随上去。

~~~*~~~*~~~

忽而就到得栖鹿谷,四面山石嶙峋,視野空闊,因為常年有鹿穿行于山間,故而因此得名。

谷倒是不十分大,然北通天雪山,西向玉門,東往大梁與北逖,很是個打戰的地理要塞。當年蕭孑與陳國一戰,張嵇就是在這裏替他擋了一箭,不過如今陳國紛亂,各城主紛紛自立為王,再不與大梁紛争了。

一行人打馬進谷,到處空空蕩蕩的,連只雀兒也沒有。現下不敢再召喚信鷹,只能憑着感覺找人。

“欸——批鐵甲兮挎長刀——”徐虎吼出一聲軍歌,漢子曠達的嗓音在山谷下回旋,飄忽蕩遠。

大家默了半天,依舊沒有聽到一丁點回應。

蕭孑鳳眸掃量一周:“分頭到各處看看。”

“是!”将士們抱拳領命,一時各個散開。

少女嬌纖的青影縮在山石背後看他,看着他清削的俊逸側臉,還有手臂上纏裹的紗布,心中湧起一絲別扭的憐疼。

竟沒想到不要他了,他還肯為自己尋找母妃的下落。

然而一想到他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好容易醞釀了一路主動說和好的勇氣,登時又萎了。

好像他已決定放棄,而她又來自作多情,多麽打臉呀。那群可惡的牆頭草一定會把她奚落死的。

他許是察覺有人在看,又或者是發現了什麽,驀地回頭掃過來。

蕪姜連忙迅速一縮,縮去了山石後的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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