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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連陰雨,山鄉也變得水汪汪的了。許清明這幾天忙着幫山後村聯系賣魚,常常是早晨出去,晚上回來,陸香穗便一個人騎車上學放學。好在考完了期末試,回家等兩天,返校發了家庭報告書,便宣布放暑假了。

陸香穗把家庭報告書交給許清明的時候,忽然感覺有點別扭加好笑——他現在居然是她的家長了。還好,他們學校都不怎麽開家長會,老師只會在哪個學生出了問題的時候找家長談話,還好她也不是問題學生。

“嗯,還不錯。”許清明捏着成績單,端着架子,故意擺出一副大家長的派頭來,“不能驕傲,再接再厲。”說着,自己也失笑了,笑夠了,拍着她的頭說:“我說陸香穗同學,你這數學成績真不怎麽樣啊,一百二十分的卷子,你考了八十六分,折合百分算也就七十分多一點。”

“可我英語和語文都是我班最高分。我物理也很好,物理老師經常表揚我。”陸香穗擡着小下巴驕傲給他看。

“偏科。嚴重偏科。”許清明點着手指頭給她下結論,“你再看看你這政治,差一點就不及格,政治老師還沒被你氣死?”

陸香穗低頭偷笑。她政治能考及格就不錯啦,她就是記不住那麽多政治名詞,明明已經很努力去背了,可就是混成一團記不住,沒法子!

之後幾天許清明繼續忙,陸香穗卻閑下來了。家裏沒有豬沒有雞,也沒有牲口要她割草,一畝多的玉米好好地長在那兒,許清明才鋤過草,也不用她管。澆澆菜掃掃地,洗洗衣裳看看書,陸香穗忽然有點不适應的感覺。

小時候才四五歲,她就照看起兩個弟弟,再大一點便學着燒飯洗衣做家務,跟着大人幹農活,都習慣了忙忙碌碌。打從來到許清明家,許清明不支派她幹活就算了,洗個衣服提個水,還跟她搶着幹——她長這麽大,居然都沒這麽自在悠閑過。

悠閑下來了,陸香穗開始找事做——幾天功夫,她擴大了院子裏的菜地,新種了兩畦蘿蔔,一畦小蔥,搭上了白扁豆的架子。現在她就嫌這菜地太小了,在院子裏呢,本來甚至算不得菜地,就是許清明挨着院牆種的兩行辣椒和幾棵白扁豆。陸香穗用樹枝靠着牆給扁豆搭了架子,讓扁豆順着架子往院牆上爬,節省了空間,把周圍的土地挖松了,種上她那些菜。

剛來時陌生,現在這小院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

“別種了,兩口人能吃多少菜?咱家再讓你這麽種下去,走路都插腳地方了,本來院子就小。”許清明這麽打趣她。陸香穗自己看看院子,的确沒太多地方了,那麽,轉移目标吧,她便又在西院牆外頭種了一排秋豆角。秋豆角好啊,秋天缺菜的時候正好吃,反正院牆外頭就是田野了,她挨着自家的院子種,別人也不能幹涉。

“等明年開春的時候,這院牆外頭就給它種上絲瓜和番瓜,院裏這塊小菜園,弄一畦韭菜,嗯,保證有足夠的菜吃了。”陸香穗點着小腦袋規劃她的“種菜大業。”

“你到底能吃多少菜?種這種那,還上瘾了。”許清明便忍不住笑她。陸香穗撇嘴,她這還不是閑的嗎,沒牲口給她伺候,沒地給她種,閑得慌。再說多種點菜,飯桌上豐富了,也不用再花錢買別的菜了。

“吃不了怕什麽?吃不了,那扁豆能曬扁豆皮,豆角腌了也可口,正好留着冬天吃。”陸香穗都打算好了的。

沒有花苗,有的話她還想種幾棵花呢,院子裏沒個花草,感覺少了點什麽。

“二哥,留心誰家有好看的月季花,明年春天你去剪幾根枝子來,插在泥土裏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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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行啊。”

“要是有木香花你也要一棵來,開花可好聞了,滿院子都香。”

“行,明年開春我去給你找,行了吧?”

許清明看着她笑。這個家,越來越像個家,她這個小女主人也越來越像那麽回事兒了。原來他一個人,幹一天活回到家裏,冷冷清清的,一口飯都不想燒,現在他回到家,有可口的飯菜,有柔和的燈光,家裏有人等着他呢。

除了在家看書種菜,陸香穗便不怎麽出門。她本來就內向,村裏人都陌生,自己這“未過門小媳婦”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出去遇見人也不好說話,正好躲在家裏懶得出去。

偶爾許家大嫂會來跟她說說話,老姑奶也來過幾回。老姑奶來,基本上就是坐着唠叨,自言自語似的,也不管她聽不聽回應沒回應,說夠了就挪着小腳回去了。家裏新烙的煎餅,或者做了不常做的飯菜,陸香穗便會給老姑奶端上一碗。

說來也怪,一個村住着,她居然沒再見過她姐陸香葉,錢衛東就更沒遇到了。陸香穗對娘家人沒太深的感情,跟她姐一起長這麽大,原先倒還有幾分姐妹感情,然而許清明那些話她慢慢也想過,錢衛東讓她去幫着看孩子,她姐一句話都不說,分明也是樂見其成,只想着讓她幫忙看孩子減輕自家負擔了,想過她沒有?陸香穗沒怪陸香葉,可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心裏有數的。

換言之,她姐沒再來看她,她在這許溝村到處都陌生呢,自然也不必跑去找她姐說話,許清明不喜歡,許清明疼她寵她,對她也沒別的要求,就要求她“聽話”,陸香穗不管從哪方面都不想違背他。再說,她如今也明白,兄弟姐妹這東西,就像是那樹上的樹杈,同根生的是不錯,但樹杈長得越大,也就分得越開,離的越遠了。

只是,許清明的想法跟陸香穗的想法顯然還有差距。許清明心底深深地憎恨,自然是要老死不相往來,而陸香穗卻不會知道前世陸家和錢衛東那些無恥的事情。她的想法裏,姐和姐夫是自私了些,可畢竟也沒有什麽大仇怨,疏遠些也就是了,姐妹倆同村住着,也沒吵沒鬧的,如果在哪兒遇上了,總不能當作生人不說話吧?

******************

歲月靜好。太陽已經偏西了,暑熱稍稍消退,陸香穗坐在堂屋門前,盤着腿,腿上放了個竹笊籬,捏着大針專心地串辣椒。兩口人吃飯,園裏結的辣椒便吃不完,很多都紅了,摘下來用針線穿過辣椒的蒂,穿成長長的大串,挂着容易晾幹,好收藏,吃起來也方便。

聽到門響,陸香穗擡頭看見老姑奶一生不響地推門進來了。老姑奶來的次數多了,陸香穗便也習慣了這老太太的風格,要來就來,推門就進來了,要走就走,也不多跟你客氣一句。別人看來是“老來怪”,陸香穗琢磨,一方面是老人的性格,另外呢,這老太太沒旁的親人,孤老一個,本來就是靠着娘家侄子生活,如今她眼裏,許清明這個侄孫根本就是自己的家人,行為舉動便也十分随意。

陸香穗放下手裏穿了一半的辣椒,笑眯眯站了起來,也不開口打招呼,往前走了幾步去迎老姑奶。打招呼老姑奶她也聽不見,或者聽見了也不會回應你的。老姑奶走過來,陸香穗趕緊給她端了個板凳,老姑奶便坐下來開始絮叨。

“穿辣椒呢你?清明不在家?”

陸香穗笑着點頭。她不習慣趴在老姑奶耳邊大聲說話,所以每回老姑奶來,她差不多就是用“笑臉”、“點頭”、“搖頭”三種模式跟老姑奶交流,看起來跟演啞劇似的,不過還挺管用,反正老姑奶絮叨那些東家長西家短,她都不認識,也聽不到耳朵裏去。

“好好地穿。吶,家裏活學着幹,當人家媳婦的就得手勤腳快。”老姑奶努努嘴,擡擡下巴指着她串起來的辣椒,“清明喜歡吃辣的,沒辣味他吃飯不香,還喜歡辣椒醬。小時候我給他做辣椒醬,給他做香椿鹵,卷煎餅,他最喜歡吃了。”

“姑奶奶,辣椒醬怎麽做?鮮辣椒還是曬幹了的?”陸香穗趕忙問。她正好琢磨要自制一些醬菜、鹹菜呢,吃起來方便,早晨晚上當作吃粥、吃煎餅的小菜,也省的再炒菜了,爽口下飯,關鍵還省錢。

在陸家節儉日子過慣了,陸香穗現在滿腦子都是要怎麽細水長流地把家裏的日子過好。一個人掙兩個人花,許清明不容易的,飯食上既要節省,還要吃的可口是不是?

幾乎是下意識的,陸香穗都沒用想,既然二哥他愛吃,那就先做辣椒醬好了。

香椿鹵她會做,可家裏偏沒有香椿樹。辣椒醬的話,她以前在陸家只學着做過腌青辣椒,不過那個一般是要在秋天做。幾乎到下霜時候,最後收獲的秋辣椒不好保存,腌在小壇子裏頭,放進去鹽和醬油,配上花椒、生姜、八角和蒜瓣兒,鹹辣脆生,很好吃的,腌的好的話能吃到過大年,冬季沒了鮮辣椒,腌的青辣椒倒成了稀罕物。眼下這季節現成的新鮮青辣椒,她臨時便沒打算腌制。

陸香穗問了一遍,老姑奶沒反應,陸香穗一想,她這樣的平常音量,老太太哪裏聽得見啊,便站起身來,湊近老姑奶的耳朵,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同時還拿起手裏的紅辣椒比劃着。

“辣椒醬?嗯,我年輕時候,最會做這東西,旁人她做不好。”老姑奶瞅瞅陸香穗,似乎對她要學做辣椒醬的想法挺滿意,癟着沒牙的嘴說:“吶,我教你。”

說幹就幹,陸香穗在老姑奶的指揮下,學着做起了鮮辣椒醬。她按着老姑奶的交代,一絲兒不敢馬虎。為什麽呢?老姑奶說了,這辣椒醬你要是做得好,裝瓶子裏能吃一年也不壞,要是做不好,過不了一陣子就壞掉了。

鮮紅辣椒要帶着蒂洗,裏頭不能進生水;洗幹淨的辣椒要晾幹,也不能有生水;用來裝辣椒醬的罐頭瓶子也要洗淨晾幹,不能有生水。陸香穗明白了,一定不能沾生水,怪不得能存放那麽長時間不壞呢。

然後,紅辣椒剁碎,蒜瓣兒剁碎,還有姜末兒,加上鹽、少少的白糖和……白酒。

白酒?這東西他們家可沒有,二哥他不喝酒。

“咱們家沒有酒,二哥從來不喝酒。”陸香穗看着菜板上準備好的一堆蒜蓉和剁碎的辣椒為難。

老姑奶立刻揮揮手,叫她:“買去,小店有,好酒做出來才香。”

買?陸香穗猶豫了一下,做辣椒醬只要那麽一點點白酒,為這個專門去買酒,家裏還沒人喝酒,不是浪費錢嗎?

不過……既然二哥愛吃,旁的材料也都剁好了,就去買一點吧,少買一點好了。

陸香穗想了想,去抽屜裏拿了五角錢,找了個幹淨的空瓶子出了門。

******************

陸香穗來到村裏唯一一家小賣部打酒。那時候小賣部裏都會擺着幾口大瓷缸,裝酒的、裝醬油的、裝醋的,都是散賣,少有瓶裝的。櫃臺旁邊的那口大酒缸,蓋着又厚又重的木頭蓋子,店主雙手掀開蓋子,立刻就一股撲鼻而來的酒香。鄉村作坊傳統法子釀出來的燒酒,便宜,實在。

“打多少?”

“二兩。”

櫃臺裏賣酒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婦女,也是本村人,自然知道她是許清明家的小媳婦。沒正兒八經過門呢,可她人就在許家呀,許清明在外頭總說“我妹妹”,可村裏人才不認同那一套,村裏人提到她幾乎是衆口一致:許清明家的小媳婦兒。

櫃臺邊靠着個半大老頭兒,右手裏端着一個黑陶的小酒碗,左手捏着一塊鹹菜,正當着櫃臺喝酒。日子拮據手頭緊,饞酒的村民不敢一次買多,買多了放在家裏也留不住,便常有這麽喝的,手裏攥着一角兩角錢,跑到小賣部去,打了酒就站在櫃臺上說說笑笑地喝了,再美滋滋地一路走回家去。

“打二兩酒?哎呦,二兩酒能夠喝的呀?”喝酒老頭笑嘻嘻地說,“我跟你家許清明這個歲數的時候,別說二兩,半斤酒,我一口就悶了。”

“就是,二兩酒一氣兒就喝光了。”女店主也說,“清明他正當年輕力壯的,二兩酒哪夠喝?”

女店主和喝酒老頭一邊說話,一邊都盯着陸香穗從頭到腳地打量。這姑娘來了有一段日子了,可平常都不怎麽出門,除了上學放學時候,許清明帶着她或者她自己騎車從村裏經過,村裏人都沒機會仔細看過她呢。

“二兩酒,兩毛錢。”女店主拿了個帶着長柄的木筒子,這叫做“角”,有大有小,好幾個規格,裝酒的量也各不相同。女店主拿了個小的,打了兩筒子酒裝進瓶子裏。一邊打酒,一邊嘴裏還在勸說:“要不再給你多打點兒?怎麽着也得打半斤吧?”

“我二哥不喝酒。做辣醬用的,有一勺子就夠了。”陸香穗腼腆地遞過去五角錢,接過酒瓶子。

“你二哥?叫這麽甜,你二哥有福氣了。”女店主笑着說,“找你錢。看看還要不要點別的?”

“不用了。”陸香穗接過女店主找回來的三角錢,轉身往外走,她得快點兒回去,許清明這會子就該回來了,她辣椒醬還沒做好,晚飯也沒顧上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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