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盛怒之下

陸香穗接過女店主找回來的錢,轉身匆匆往外走,她得快點兒回去。陸香穗滿心惦記着,許清明這會子就該回來了,她辣椒醬還沒做好,晚飯也沒顧上弄呢。她在家裏享清閑,許清明出去幹活掙錢,還對她那麽好,辛苦一天回到家,她要是連飯菜都沒準備好,那就太不像話了。

結果,陸香穗匆匆走出小賣部,才走出幾步,就撞上了一個“小人”。這“小人”從遠處炮彈一樣地沖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亮開了嗓門喊道:

“三姨!”

陸香穗一低頭,便看見大寶正咧着嘴,笑哈哈地仰頭望着她。大寶是她姐陸香葉的兒子,三歲多了,是大的,還一個小的叫小寶,錢衛東耍心眼子撺掇陸家讓她退學,也就是為了叫她幫着看這兩個孩子。

“呀,大寶,你跟誰來的?”陸香穗拍拍大寶毛刺刺的腦袋問。大寶長得不随陸香葉,全随了錢衛東,黑黑胖胖,結實的像頭小水牛,一張胖臉蛋也不知吃了什麽東西,嘴巴糊的一團髒。

“爸爸來的,跟爸爸來的。”大寶笑嘻嘻指了指身後,遠遠的錢衛東慢悠悠走了過來。陸香穗瞥了一眼,錢衛東穿着背心,背心扒到胸脯上,露着胖肚子,笑嘻嘻地往這邊走。陸香穗收回目光,看着大寶。

“噫,大寶你可真髒。”陸香穗說着,就想給他擦一下,可摸摸兜裏,沒裝手絹呢,手裏還拎着個酒瓶子,索性就伸出手指戳了下大寶的額頭說:“大寶,看你糊的髒死了,趕緊回去叫你媽洗洗。”

“三姨,買糖!”大寶扯着陸香穗衣襟叫,踮着腳尖給她看手裏的一角錢毛票。

“買糖吃啊,那你進去買去。”陸香穗直起腰,拍拍大寶的腦袋便打算走。許清明好像特別厭惡她姐和姐夫,特別交代過她的,叫她少來往。許清明對她好,又是她未婚夫,是她“家長”呢,所以潛意識裏,陸香穗不敢也不想違背許清明。

再說,陸香穗自己對錢衛東也不是太願意說話,她這個大姐夫喜歡說刁巧話,話說的很好聽,可沒見着幹幾件好事出來。不過——

在陸香穗的想法裏,少來往就是了,到底是親姐姐家,無非是她姐和姐夫自私了些,想讓她退學幫着看孩子,當中很大程度也是她爸媽的原因。沒吵沒鬧,也沒有多大仇怨,老死不相往來好像有些過頭了,哪能就撕破臉成了仇敵?按着她的性子,也抹不開臉呀。

于是,陸香穗低下頭,便打算趕緊離開,不想多跟錢衛東說話。她這麽想,錢衛東卻遠遠開口打招呼了。

“呦,香穗啊,真巧,你到咱村這麽些日子,還真沒見着你。你也買東西呢?來買什麽呢?”錢衛東瞅了一眼陸香穗手裏的瓶子,笑着說:“打酒呢?清明那小子算他有眼光,找了咱家三妹,飯給做好,酒給打好,也不用他回家清鍋冷竈自己弄了,如今他這小日子可舒服了啊。”

“姐夫。”陸香穗垂下眼睛叫了一聲,便對抓着自己衣襟的大寶說,“大寶,你松手自己玩去,三姨得趕緊走了,家裏一兜子活沒幹完呢。”

“呦,看咱家這妹妹,找了對象到底不一樣了啊,一心惦記着家呢。”錢衛東笑嘻嘻地說,“哎我說香穗,這些日子也沒見你回娘家,我讓你姐去看看你,她說忙得也沒去。這麽着,哪天有空,我叫你姐多炒幾個菜,叫上咱未來那妹夫,你倆一塊來我家吃頓飯,現在咱可是頂門的親戚,還本村本鄰的,我跟清明兩連襟呢,一塊喝喝酒,拉拉呱,往後親戚也好多走動。”

“不用了姐夫。”陸香穗一聽忙說,“那什麽,二哥他整天忙,就不去了。我媽那邊……我也不想回去,二哥他不喜歡我到處亂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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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這還沒過門呢,就這麽聽他話?”錢衛東啧啧兩聲,笑容一整又說:“三妹,不是姐夫說你,如今你找了婆家,連娘家門都不搭理了?那怎麽說都是你親爸親媽,是你親姐姐,一點情分都不念,這可真白眼狼了,你就不怕人家背後說你?許清明他也不該,娘家都不讓你回,他也太不通人情了吧?”

“姐夫,你這什麽話?這裏頭的事兒,旁人不知道,你還不一清二楚?二哥當初跟我爸媽說好了的,我爸媽一口答應了的。爸媽他們當初想過我嗎?說我白眼狼,那我該怨誰去?”

陸香穗臉色黯然了。她性子是好,可這一連串的事情,她心裏怎麽能不委屈難受?當初家裏就那麽把她給“賣”了,可跟她講過什麽情分?幸運的是對方是許清明,如果是別的人呢?如果是一個她從來不認識的男人,或者人家欺負她虐待她,那誰來跟她講情分?

再或者,如果不是許清明,她如今可能已經不堪忍受而逃走,還不知躲在什麽地方吃苦受罪呢。

被陸香穗這麽一反問,錢衛東尴尬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說:“這個事兒吧,當初家裏辦的是有點急,主要也是許清明他提的這要求。可你現在想想,家裏對你這樣的安排,不是挺好的嗎?看看你現在,過的哪點不好?再說了,姐夫跟你姐一直對你不錯吧?你這傻丫頭,哪能連親姐和姐夫都不熱乎了?許清明管你也管得太緊了,你還就這麽聽他的話?”

“反正當初我離開時,我媽跟許清明當面說定的,我不聽他的我聽誰的?姐夫,我不跟你說了,我家裏真等着做飯。”

陸香穗說着,轉身就走,錢衛東幾步追上她,面孔一換,陪着笑說:“三妹,不高興啦?別急着走啊。嗐,當初那個事吧,我也覺着岳父岳母做的有點過分了,欠考慮,哪能因為錢就這樣倉促把你的婚事給定了?我知道後也埋怨了他們好一陣子呢!好在許清明小夥子不錯,也對得住你,你現在過得好就行,沒什麽讓我和你姐擔心的了。”

錢衛東本就是個見風使舵的德性,本來覺得陸香穗性子面,仗着姐夫的身份想數落她,這會子見陸香穗說話一點不相讓,便開始附和拉攏陸香穗了。陸香穗被他一擋,停住腳說道:

“姐夫,你知道就行。你沒什麽事的話,我趕緊回家了,家裏真有活要幹。”

“你能有什麽活?你不是放暑假了嗎,我聽說你整天躲在家裏清閑着呢。三妹,你看這麽着,你一個人在家閑着也是無聊,沒事兒就去我家走動走動,你姐呢,她一個人當兩個忙,我整天賣肉,她一個人活都忙不過來,孩子也顧不上,你反正也沒事幹,正好去跟你姐說說話,閑着正好領大寶小寶跟你玩兒,你看行不行?”

陸香穗一聽,錢衛東這打的算盤,還是想使喚她幫着幹活、看孩子啊。陸香穗忙說:“二哥說放了假有事叫我幹,他不會答應的。”

許清明說過的,他要做生意,放了假,叫她一起跟着幫手。

“哎呦,你都沒問。你說你倆現在,熱熱乎乎蜜裏調油的,你好生說說,他還能不順着你?”錢衛東理所擔任地認為,陸香穗現在在許清明家,兩人肯定就是過的夫妻的生活,說着話,心裏便有幾分猥瑣的推斷了。

“香穗,那可是你親姐姐,從小就疼你,還有什麽比親姐妹更好的感情?妹夫他哪能不講這麽點人情?我也不是非要你幫什麽,不就是想讓你們姐妹倆說說話、做做伴嗎?”

“不用問了,門都沒有!”身後一聲冷冷的聲音,帶着怒氣。陸香穗一驚,轉身一看,許清明正推着自行車站在她身後,一雙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臉色十分難看,陸香穗下意識的心頭一緊,吶吶叫了聲:“二哥……”

許清明沒搭理她,陰鸷的目光緊接着盯在錢衛東身上,氣得要紅眼了。天知道,他最最忌諱厭惡的就是眼前這錢衛東了,遠遠看見他跟陸香穗站着說話,許清明能不生氣嗎?

“呦,我說妹夫……”錢衛東笑呵呵先開了口,打算跟許清明也套套近乎,忽悠一番。

“什麽妹夫?打從陸家把她交給我,在我眼裏,她就跟陸家的人沒關系了,反正我沒承認誰。陸家既然能賣閨女,她哪還有什麽家人?哪來的姐和姐夫?”

錢衛東的笑臉尴尬地定在那張油光的黑胖臉傷,顯得十分滑稽。他一直覺着自己是個左右逢源的“能人”,平時賣肉什麽人不接觸?一張嘴見風使舵,死人也能說活了,哪想到這許清明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一開口就把他堵得死死的。

許清明沒再理會錢衛東,一扭頭,沖着陸香穗發火了。

“你跑這兒做什麽?哪來那麽多話說?好賴歹你都不分,我怎麽跟你交代的?”

“二哥,我……我……打酒。”

陸香穗從來沒被許清明這麽兇過,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忙提起手裏的酒瓶子跟他看,眼睛裏已經迅速溢出了水霧。在陸家被陸振英責罵時,她也幾乎沒在陸振英跟前掉過眼淚,默默讓她罵就算了。可不知怎麽的,許清明一罵她,她整個人就害怕起來。

“打什麽酒?我什麽時候要喝酒了?”許清明氣惱之下,抓住自行車的大梁一拎,一下子就把車子調了個頭,也沒騎上去,推着車大步流星地走了。陸香穗趕緊跟在他後邊追過去,偷偷拿手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硬把眼淚憋了回去。

“二哥,你等等我。”陸香穗一路小跑着追上許清明,“二哥,我就是來打酒……老姑奶奶讓我打酒給你做辣醬,說你喜歡吃鮮辣椒醬。”

許清明目光頓了頓,落在遠處,腳下卻沒有停。重活一世,他心裏想的,無非就是這輩子護好陸香穗,好好過他們自己的日子。當他騎車進了村,遠遠就看到陸香穗站在路上,正在跟錢衛東說話,他心裏能不忌諱嗎?他最不希望的,就是陸香穗跟錢衛東再有任何接觸,這輩子他不怕陸家,不怕錢衛東,可是——他心裏憎恨膈應!就像是癞蛤.蟆,有誰不願意看見它在眼前爬?

“二哥,二哥……”陸香穗努力跟上他的步子,他人高腿長,又生着氣呢,一步跨過去頂上她兩三步,陸香穗一邊努力跑快點,保持跟許清明并排往前走,一邊央求道:

“二哥,你別生氣行不行?我就是在這兒遇上我姐夫和大寶,就說了幾句話,我沒答應給他家看孩子。”

那就不是看孩子的事兒!許清明斜了她一眼,還是沒說話。他明明交代過的,讓她不要跟錢衛東和陸香葉兩口子來往,怎麽她就不聽話?

許清明滿心怒氣,陸香穗卻也是滿心委屈,她現在哪裏明白許清明為什麽那麽生氣,為什麽那麽厭惡錢衛東和陸家人?不過,陸香穗本能的覺着,她自己錯了。

為什麽錯了?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可這個世界上,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心裏能不清楚嗎?她爸媽,她哥,還有她姐和姐夫……就只有許清明真心對她好,什麽事情都為她着想。此時的陸香穗對許清明,還說不上愛,男女的情愛她還懵懂,可眼前的二哥,打從心底裏讓她親近依賴。

陸香穗已經習慣了一種叫做“許清明”的好。

現在他生氣發火了,是不是……就不想要她了?

陸香穗偷偷地觑着許清明的側臉,他此刻正擰着眉頭,好看的嘴唇緊抿着,停都不停一直往前走,這氣生的可不小,陸香穗本能地惶然了。

惶然而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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