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名正言順
“借錢能行,簽個字就不能行?”許清明反問。
“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尋思,幹什麽非得現在把香穗戶口遷過去?過幾年她夠了登記年齡,你們拿了結婚證戶口不就好遷了?辦什麽過繼,怪麻煩的。”陸振英看着許清明那一臉淡漠的樣子,心裏還是有些不情不願,
在農村,一口人的田地很是重要的,一個家庭裏總共才有幾口人呀?尤其是這山區,土地本來就少的可憐,莊戶人就指望土裏刨食了,多一口人的地,陸香穗又不用在陸家吃糧食,這底翻上家裏就能多不少收入。陸振英倒是沒想到旁的方面,只想着扣住陸香穗的戶口,也好占住她頭上分到的田地,多占幾年便宜。
“那就算了吧。”許清明十分平淡的口氣說,“反正有沒有戶口我都養得起她,無非是覺得她上學什麽的不方便,你不同意也沒辦法。”
“嗯嗯,其實沒什麽不方便的,離得又不遠,要用戶口本你們去拿就行了呗。”陸振英以為許清明放棄了遷戶口,心裏還挺高興,等到陸香穗能登記結婚,還要四五年呢,她家能多種這幾年地不說,到時候估計還可以借着他們拿戶口登記,再狠狠削刮許清明一筆錢呢。
“那清明啊,你看香穗她哥還在醫院等着呢,你趕緊給我拿錢吧,親不親自家人,我就說嘛,你一直是又大方又懂道理,你跟香穗肯定得幫我的。”
伸手等着拿錢呢。
許清明卻笑笑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借錢可以,打個借條,然後把戶口遷過來。遷個戶口你嫌麻煩,借錢不是更麻煩?我跟香穗掙錢也不容易,哪來的閑錢去給你家補笊籬?”
這就是不借了?陸振英這才回味過來,許清明那句“算了吧”,根本不是她理解的意思,感情是不遷戶口,這小子就不會答應借錢啊。
“媽,家裏明明給我哥辦喜事準備了錢的,我哥就算要住院,也不至于拿不出錢吧?二哥現在做生意,總需要周轉的本錢,真的也不寬裕。”陸香穗在一旁聽着陸振英跟許清明的談判,心裏真是沮喪極了,攤上這麽個媽,她到底能怎麽樣?家裏正打算給陸高遠辦喜事,按着陸振英的吝啬性子,手裏有錢肯定會一分一厘算着花,許清明給了她五千塊錢,怎麽可能就全花光了?
“去去,滾一邊去!你這丫頭,有你這麽獨的心眼子嗎?你哥摔斷腿住院,我就是不來,你不該拿點錢去幫着?那是你親哥,你也不嫌絕情!你當妹妹的哪能不幫着娘家哥?你還叫人嗎?”陸振英回頭喝斥陸香穗,一扭頭看着許清明不悅的臉色,又讪讪地收住,眼珠子一連轉了幾圈,才笑着說:
“清明啊,親戚道裏的,那是香穗她親哥,該幫總得幫,你說是不?你們不管不問,外人跟前也說不過去的。”
“我姓許,我可沒有什麽姓陸的大哥。當初陸家賣閨女,就是為了給大兒子娶媳婦吧?我花了足夠的錢把香穗從陸家拉了出來,你要錢我要人,就是個交換罷了,我沒覺得有什麽親戚情分。別說是賣閨女了,就算是平常的姻親,誰娶了陸家的女兒,難不成還要養着陸家的兒子?”許清明不急不惱地反駁。
看着陸振英青紅泛紫的臉色,許清明回頭叫陸香穗:“香穗,該幹嘛幹嘛去,公道自在人心,咱們從來沒欠誰的。”
“哎,我也沒說不讓你們遷戶口。”陸振英尴尬着一張臉,心裏明明氣得要命,卻還得強壓着一肚子氣,忙改了說話口氣。今天這事兒她自己也清楚,許清明不是她拿捏得住的,想要弄到錢,就只有給他服個軟。
“你們該遷戶口就遷戶口呗,叫我簽字我就簽字呗,那什麽,清明啊,要辦哪樣手續你們就趕緊的,高遠那邊還等着用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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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不急,總得一樣樣辦。”
許清明微微一笑,他看着陸振英那惡心的嘴臉,真是覺得厭憎,就是眼前這女人,前世把兩個女兒都送進了火坑,大女兒陸香葉橫死送命,等于是死在錢衛東手裏了,最終卻又害了陸香穗一輩子,結果呢?到她晚年哼不動了,兒子媳婦們還不是養豬養狗一樣的虐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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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把“過繼”的事情辦得滴水不漏,許清明是特意去縣法院咨詢過了的,只要辦了合理合法的過繼手續,把陸香穗過繼給老姑奶奶,她往後就是老姑奶奶的孫女,陸香穗從法律上跟陸家沒有任何關系了,過繼子女沒有贍養原父母的法律義務,将來就算陸振英想怎麽折騰,許清明和陸香穗也可以完全不理會她,可以避免許多後患。
當許清明到老姑奶奶跟前說這件事,本來只說是讓老姑奶奶幫忙辦個手續,方便把陸香穗戶口遷到許溝村來,也不知老姑奶奶是因為耳朵聾還是怎麽的,說了半天也沒給她說明白。
“過繼給我當孫女?行啊,老頭子一準高興。香穗丫頭不錯,給我做飯烙煎餅,給我做鞋呢,繡的鞋頭花可俊氣了。她要是當我孫女,正好給我養老送終。”
得,也別跟她再多解釋什麽了。許清明心說,本來老姑奶奶沒兒沒女,也是要靠他和大哥來養老送終的,這也是他把腦筋動到老姑奶身上的原因。如今她要說讓香穗當孫女養老送終,說來說去還不是一碼事?不過老姑奶這麽想也好啊,反正他和香穗本來也是要照顧老人的。
擱在過去,民間過繼本來就是個家庭倫理間的約定,家族長輩做個見證,或者祠堂裏見證過了,寫上族譜也就可以了。八十年代以前,過繼手續要向當地民政部門進行登記才算合法。
八十年代初,公證制度開始施行,于是陸香穗的“過繼”手續便先到縣裏公證處公證,陸振英和王中春當着許清明、陸香穗和老姑奶的面,當着公證員的面簽了字,然後,又去民政局登記備案,回到鎮裏,許清明一刻也沒耽誤,帶着辦好的手續,去派出所把陸香穗的戶口從陸家遷出來,落在了老姑奶的戶頭上。
按着許清明跟陸振英之前的談判,出了派出所的門,許清明把陸家的戶口本還給陸振英,又面無表情地掏出兩千塊錢,從右手放進左手拍了拍。
“借條呢?”
“還真寫啊?”陸振英嘴裏抱怨着,然而看着那一沓子錢,又忍不住地興奮,嘴裏說着:“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你說都是自己一家人,寫的什麽借條呀!”
看着許清明大掌一收,像是打算把錢裝回去,陸振英忙攔住他。
“寫就寫,行了吧?可我沒識幾個字,寫不了什麽借條的。”
“我寫好了,你簽字摁手印。”許清明淡漠的語氣中帶着鄙夷。
就在派出所門外的路邊,陸振英接過許清明遞過去的紙筆,在借條上簽字摁了手印,然後美滋滋地接過許清明給她的兩千塊錢,飛也似的騎上車走了,把陸香穗遠遠地抛在腦後。
“走吧,咱回家。”許清明牽起陸香穗的手說。他瞥了眼陸振英離開的方向,心裏對自己說,往後這個可惡的女人,還有整個陸家,跟他的香穗再無半點關系了。只要那些人還敢作死,那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然後,老姑奶拄着拐杖來到他們家,開口就說要帶“孫女”去給老頭子上墳。
老人倒也沒多麽糊塗,可老人沒兒沒女的孤獨寂寞啊,老姑奶也知道陸香穗這個過繼“孫女”的根由,就是往她戶口本上落個人罷了,可是,人都端端正正寫在她戶口本上了,還不就是她孫女?老姑奶喜歡陸香穗是一方面,既然是過繼了的,等她百年之後,陸香穗正經八百也是她哭靈送終的“後人”呢。
陸香穗一聽就答應了,過繼就是過繼,無所謂真無所謂假。再說了,就算沒有過繼這回事,老姑奶這麽點心願她也完全應該答應的。
于是在這個草枯霜白的秋日早晨,老姑奶奶扯着長長的裹腳布一道道裹好了小腳,穿上陸香穗新給她做的鞋子,扶着拐杖爬上許清明專門給她準備的毛驢車,領着陸香穗去了老頭子的墓地。陸香穗手裏挽着個竹籃子,裏頭是一些點心貢品,許清明還拎上車一個圓筐,露出打好的一疊疊紙錢。
“老頭子,我領孫女來給你燒紙了。”老姑奶拍着墓碑絮叨,那神态就像在家裏說話閑聊似的,“叫她認認路,等我也死了,好讓她逢年過節來上墳燒點紙。”
一轉頭囑咐陸香穗:“丫頭,給你爺爺磕個頭。往後記住了,等我死了,就埋到這兒來跟你爺爺并骨合葬,逢年過節別忘了來燒點紙,燎燎草,省的人家說我跟你爺孤墳野鬼絕了後。我孤老一個,可憐了大半輩子,也沒有半點值錢東西能留給你,就希望你念着個情分了。”
感情老姑奶主要是這想法呀!想想也是,老人迷信,無非是怕死了沒人上墳燒紙,寄望着陸香穗呢。那年代農村人都是土葬,一年到頭墳上就長滿了野草,子孫後人逢年過節來上墳,燒紙時候自然就要把野草燒一燒,別人看見墳墓上有燒紙的痕跡,便知道人家子孫後代來上過墳了,反之,那就說明墓主斷了後。
許清明忙貼着老姑奶耳朵大聲說:“老姑奶,你放心,我跟香穗往後逢年過節就來上墳,一定不會忘了的。”
“你姓許,光你來不行,娘家侄孫上墳,名不正言不順。”老姑奶十分認真地交代,“叫香穗一塊來,她就算是個女孩,可也是我孫女,我和老頭子沒旁的後人了,她上墳也是名正言順。”
想想老姑奶這一輩子,也真是可憐人。
陸香穗便在老爺子墓前端端正正跪下,恭敬地磕了個頭,看着老姑奶滿意的樣子,便動手把紙錢拿出來燒。三人拜祭過了,才一起離開墓地。
因為老姑奶年紀大了不方便,坐不了自行車後座,許清明找了一輛毛驢車拉着老姑奶來上墳的,回去的路上,許清明坐在前頭吆喝着毛驢趕着車,山路晃晃悠悠,老姑奶就坐在車上,東拉西扯地跟陸香穗說了一會子話,就又閉着眼睛養神了。
“二哥,你再慢點,老姑奶可能是今早起的太早了,打盹了。”陸香穗小小聲地對許清明說。
“香穗兒,你往後不如喊她奶奶吧。”許清明也小聲地說,打量着老姑奶随着驢車颠簸晃晃悠悠的樣子,心有感觸地說:“老姑奶這一輩子,年輕時候沒得老姑爺的喜歡,兩家包辦婚姻,老姑爺上過大學有文化,根本看不上老姑奶這樣沒文化的鄉下女人,還養過小老婆,夫妻兩人感情自然不好,也就只生了一個兒子。結果呢,那戰亂的年代,兒子生死不明,丈夫也早早死了,剩她一個女人家,孤苦了這大半輩子,實在也是個可憐人,咱們反正是打算照顧她養老的,你如今戶口本上可寫着是她孫女呢,你往後啊,要是喊她奶奶她肯定高興。”
“嗯,行。”興許是深秋的山間太寂寥蕭條,陸香穗聽着許清明的話,心裏總有些悲涼感,她點點頭,心裏打算着往後不能再叫老姑奶了,改口叫奶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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