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什麽是愛

這一年臘月頭裏,老姑奶早起自己上茅廁,在院子裏摔倒了。老人在床上躺了幾天,精神倒還行,就是東西吃的少,幾天後老人揮着手跟照顧她的劉香脂說,去把香穗兒叫回來吧。

“去叫香穗和清明回來,我估摸着是要不行了。”

劉香脂心說,怎麽看您老太太也不像是要不行的樣子啊,她跟許大哥一商量,許大哥卻認真了。

“還是叫回來吧,把清明和香穗都叫回來。就算老姑奶沒大事,可這麽大年紀摔一下也不輕輕,這事總該知會他們倆。香穗如今畢竟算是老姑奶認下的孫女,不通知她總不太好。”

陸香穗正在準備期末考,那時候不要說手機,電話都沒有那麽方便,許大哥從鎮上的郵局打電話到學校學生處來,接電話的老師也沒搞太清楚,便一臉同情地來告知陸香穗,說她家中老奶奶病危不行了。

陸香穗還真是吓到了。上個月跟許清明一起回家去過,老太太挺好啊,沒什麽不舒坦的,怎麽突然一下子就要不行了呢?她正在急急慌慌呢,趕緊回宿舍去收拾行囊,許清明的電話又打到了學生處,叫她去接的,只是簡單地讓她先留在學校等一等,說下午就來接她。

許清明其實也不是太清楚老姑奶到底怎麽樣了,許大哥打給他的電話也只說老姑奶摔傷了,好幾天幾乎沒吃下飯,許清明一聽便趕緊從省城往回趕,想到陸香穗接到消息可能會慌張,一個小姑娘急急慌慌地趕車轉車總讓人不放心,回程途中便先到市裏來接她了。

兩人一起回到鎮上時已經天黑了,回到家便看到老姑奶仰靠在床上,正理着陸香穗給她做的第三套壽衣看。之前做的兩套壽衣,都讓老姑奶當作尋常衣服給穿了,這一套褐紅色帶福壽團花的壽衣是陸香穗第三次給她做了,照例是傳統的偏襟大棉褂子、大棉褲,裏頭同色的夾襖,藏藍色繡蓮花瓣的鞋子,老姑奶一樣樣的展開在棉被上,喜滋滋地理着,在燈光下摩挲那滑溜溜的緞面料子。

“姑奶奶,你沒事吧?覺着怎麽樣?”許清明先進門,問了老姑奶一句。

“沒事兒,就是老了,摔一下就不利索了,不敢動彈。”老姑奶笑眯眯地說。

陸香穗随後進了屋,沒顧上放下背包,就擠到老姑奶床前問:“奶,你覺着怎麽樣?摔哪兒了?骨頭傷着沒?”

“看看我們香穗兒,到底是讀衛校的,說話就像醫生。”老姑奶就顧着眯縫着眼睛笑,在她這樣年紀的農村老人認識裏,醫院裏穿白大褂就都是當醫生給人看病的,所以盡管陸香穗幾次跟她強調自己是學護士的,可老姑奶就是認定了她将來就是醫生,能給人看病來着。陸香穗也曾解釋說自己是學護士的,将來給病人打針,她這一說老姑奶反倒跟認定了,能打針治病,不是醫生是什麽?

“骨頭也沒傷,醫院看過了的,就是身子不敢動彈……”說話的是劉香脂,她站在床邊,有些內疚地說道:“怨我,我一大早跑出去磨豆子做豆腐腦了,要是我別離開,扶着姑奶奶一把,老姑奶奶也不會摔傷了。”

老姑奶一聽就反駁:“瞎說話,我手腳一直利索,平常用哪個扶我?就是腳一扭摔倒了,你就算跟在旁邊看着也沒用。”

可也是,老姑奶平常一直硬朗,自己每天拄着拐杖上街找別的老頭老太閑拉呱,哪裏用人看着扶着?還真不能怨許大嫂沒照顧到。可老太太年紀畢竟大了,這麽一摔,居然就卧床了。

“姑奶奶,你怎麽又把這衣裳拿出來了!”許清明看着那壽衣礙眼,便動手要幫老姑奶收拾起來,誰知老姑奶拂開他的手,嘴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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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來看看,整天擱在我枕頭旁邊呢,哪天太陽好,你們幫我拿出去晾曬晾曬。”

“奶,你是不是又想穿了?”陸香穗挨着老姑奶坐下,笑着拍拍老姑奶的手說,“想穿你就穿吧,這都臘月了,穿新衣裳過年呢,這件穿了,我正好趁寒假再給你做一件留着。你上回不是說鎮上劉老太太那香色的料子好看嗎?我再給你做一套香色的。”

讓老人穿壽衣,本來是個忌諱,然而換到老姑奶身上就壓根不忌諱啦,她那不是已經穿了兩套了嗎?美滋滋當新衣裳穿呢。陸香穗見老姑奶看起來沒什麽大礙,心裏便稍稍放下了些,見老姑奶這麽理着壽衣看,便索性鼓動她當平常衣裳穿算了,農村風俗據說能沖喜消災呢,也算幫着老人渡這回的劫。

“不穿了吧,留着,我怕等不及你做新的!”老姑奶搖着頭,不放心地交代陸香穗:“香穗兒,等我死了,你給我摔盆兒。清明和冬至是我娘家人,姓許不姓陸,按說不能送我進陸家祖墳的。你給你爺爺上過墳了,他老東西認你這個孫女,我也沒旁的兒女後人,就得你給我摔盆送喪了。往後逢年過節可別忘了給我和你爺上墳燒紙。記住,孫女兒不用守孝三年,一年後你畢了業,就能跟清明辦喜事了。”

“奶,你說些什麽呢,你看你好好的,又瞎琢磨了。”陸香穗忙說。

這話讓大家心裏多少有些膈應,真怕老姑奶這個坎兒過不去。

陸香穗在家裏陪着老姑奶呆了幾天,老姑奶卻一天天好了起來,本來整天躺在床上,後來居然自己起來坐着,每天也能吃些軟和的飯食了,看着不像有什麽大礙,于是陸香穗便又匆匆趕回學校,打算參加期末考試。

陸香穗一大早上出門去坐車,許清明騎車送她走的,臨走時老姑奶坐在床上,精神頭挺好,還交代許清明給香穗穿棉大衣,路上別凍着了,囑咐她考完試早點回來。

誰知道她人剛剛回到學校,上午回來的,下午許清明便又趕到學校,說老姑奶突然不行了。

老姑奶是那天下午走的,走得很安詳。

當地人喪葬風俗講究多,老姑奶不能留在旁人家的房子裏送殡,便被送回了許溝村,在她獨自住了幾十年的小院子裏辦喪事。因為沒有兒女後人,喪禮倒也簡單,凡事有許大哥和許清明張羅,按着未嫁孫女的禮儀,陸香穗只負責穿着重孝,守在老姑奶靈前就行了。

三天後,老姑奶被送到鎮上的墓地。跟老姑爺爺合葬在一起。

******************

送了老姑奶下葬,陸香穗需要按着當地的風俗,在靈堂裏給老姑奶守靈七天。據迷信說法,過世的人“五七”之內靈魂還在陽間呢,還沒了斷陽間的念想,留戀家人還會回來看看,因此靈堂的門是敞開的,說是方便亡靈出入。

許大哥堅持說,讓陸香穗回家去住,他來守靈堂就好。

“香穗她一個年輕姑娘家,平時讓清明小心嬌養着,這屋子又是剛停靈送殡的,她年紀小害怕不說,這樣敞着門,姑娘家身體單薄,萬一再凍壞了,她怎麽能守靈堂?我來守就行,老姑奶就算真能知道,一定也贊成的。”

陸香穗膽子并不算小,她現在畢竟讀的是衛校,雖然解剖課也只是解剖些兔子、小白鼠之類的,但解剖室裏福爾馬林泡着的人體标本,她看過也不止一兩回了,最初看到的時候,幾頓都吃不下飯,看見肉類就惡心嘔吐,漸漸地也就适應了,職業要求,該适應的總得一天天适應。

可是,老姑奶在許溝村住的這屋子,是兩間老舊的草屋,像當地絕大多數的屋子一樣,石頭牆,茅草頂,加上老姑奶搬到鎮上也快一年了,屋子沒了人住,這寒冬臘月裏陰冷潮濕,屋子裏一股陳舊的氣息,讓她一個小姑娘家在裏頭守着睡七夜,想想就不容易。

可她跟老姑奶奶這幾年時間相處下來,總是有感情不說,作為老姑奶名義上的孫女,她畢竟按未嫁女的禮儀給老姑奶扶靈送了終,哪能真就安心地轉身回去睡大覺?于是陸香穗便說,還是她留下守靈堂吧,無論按哪一條,也不該叫許大哥替她的。

“讓她守吧,我陪她。”許清明做了決定,“老姑奶這一輩子過的不容易,臨了也沒個兒女養老送終,這也算是咱們給她最後能盡的一點兒心了。”

晚上收拾打掃一番,幫忙辦喪事的村鄰們也有來坐坐說話的,等人都走光,準備睡覺時夜已經深了。

靈堂裏不能另鋪床,許清明在地上鋪了厚厚的秫稭和麥草,麥草上頭并排鋪了兩個草苫子,草苫子上頭再鋪褥子,又多多的從家裏拿了幾床棉被來,一層層鋪蓋上去,只希望夜裏不會有刮大風,否則這寒冬臘月的,鋪蓋再厚怕也冷。

除去守靈堂的背景,兩人對這樣挨着邊住一起倒也習慣了,出門在外或者去看守蜂棚,還不都是這樣睡覺,所以便也沒有任何不自然,兩人從家裏拎來的暖水瓶,倒了熱熱的水泡了腳,便虛掩了一扇門,到鋪上捂被窩。許清明專門給香穗灌了熱水袋,陸香穗腳上瞪着熱水袋,挨着許清明随意地聊起了家常。

“二哥,你說奶這一輩子,過的真不容易。”

“人啊,哪有那麽容易的。”

許清明說着習慣地伸手撫摸她的頭,兩人挨邊躺着,他的手伸過來,陸香穗自然地就往他那邊湊了湊,不為別的,剛進被窩冷啊,棉被還沒捂熱呢。許清明微微一笑,輕聲說:“人一輩子總是不容易,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你這一輩子都平安康泰,每天快快樂樂的。”

“是我們!”陸香穗糾正他。

“對,是我們,我們這一輩子都平安康泰。”許清明依舊輕笑。今生過的順心如意,前世漸漸成了一個需要遺忘的影像。他如今只知道,他絕不讓任何人再來破壞香穗的幸福,誰也不能!

“二哥,你說奶對老爺子愛過嗎?”

想來真有些悲涼,老姑爺爺在世時,跟老姑奶并沒有多少感情,他過世幾十年了,最念叨他最記得他的卻一直是他根本不愛的發妻,臨終也心心念念去到他身邊合葬。

或許對于老姑爺爺來說,這世界上最愛他的人,始終只有發妻吧。

許清明沉默了一會兒,撫弄着陸香穗柔軟順滑的頭發說:“什麽是愛?老姑奶他們那一代人,大概都沒說過愛。他們的感情,在鍋碗瓢盆裏頭摩擦出來的。老姑爺爺和老姑奶奶的感情,大概也只有他們自己明白了。”

許清明說着,側耳聽聽外面,沒起風,萬籁俱寂的鄉村,遠處誰家的狗有一聲沒一聲地叫着,他伸手輕輕拍撫着身邊的陸香穗,溫聲安慰她:

“別想這些了,睡吧。”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可能是陌生的屋子陌生的氣息,也可能是剛剛送走了老姑奶奶,陸香穗老半天也睡不着。屋外似乎開始起風了,偶爾一陣風聲呼嘯着掃過屋頂,聽着就覺得冷。

陸香穗翻來覆去幾回,睡不着,索性翹起頭,借着屋子裏專門亮着的長明燈,專注地看着身邊的許清明,他安靜地閉着眼睛,氣息平穩,似乎是睡着了。

“二哥……”陸香穗伸手推推他。

“嗯。”許清明應了一聲,示意他并沒睡着,“怎麽了?”

“我睡不着。不知道怎麽的。”

“嗯,別想事情,一會子就睡着了。”

許清明說着伸過胳膊,陸香穗默契地一擡頭,便枕在了許清明的胳膊上。許清明依舊閉着眼睛,只是側過身子來,另一只手隔着棉被輕拍着她,哄小寶寶似的口氣說:

“乖,睡吧。二哥在這兒呢。”

陸香穗躺在他臂彎裏,靜靜地躺了一會兒,還是睡不着——壓根兒就沒有睡意,腦子裏也不知怎麽的,總想許多不着邊際的東西。

總睡不着,心裏免不了便煩躁了。她索性掀起自己的被子,扯開身邊許清明的被子鑽了進去——果然像她想象的那樣,暖暖的,比她被子裏暖和多了。

“二哥,我睡不着。”她撒嬌地嘟囔着,“你摟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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