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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萱華府門口停了一排送禮的隊伍,一看那排仗,分明寫着一個“桓”字。

人人都道這是南郡公要給宣華夫人下聘了,萱華府門口圍了不少百姓。

王芝畫聽見禀報時怔愣了許久。

她既不敢貿然拒絕卻也沒有馬上就接受的心理準備。

王沖最近一直密切關注着南郡公府的動靜,早上這邊有人擡了禮臺出來,他就已經接到禀報了,所以禮臺剛到前門,他已經從後門進了萱華府。

“阿妹怎麽了?桓南郡下聘這是遲早的事,難道你還惦記着琅琊王?”

王芝畫眼中露出一絲空濛,“我,只是還沒想好。”

人人都說桓楚對她照顧有加,心系于她,但她覺得,自己并不了解桓楚,這個人時冷時熱,她完全捉摸不透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就拿上次詩會來說,他能在千裏之外想到為自己撐場面,在近在咫尺時卻讓自己難堪。雖然第二日桓楚補辦了詩會當謝罪,但這個結,她心裏解不開。

“阿妹,別犯傻了。明日,琅琊王便會領秦蘇進宮面聖。你是不是還想着那日詩會的事情?桓南郡不是親口說了嗎,他掉進湖裏染了點風寒,何況他也有派人通知咱們。你是經歷過事情的,心要放大度一點,切不過再意氣用事……”

王芝畫轉頭看向王沖。王沖的焦急溢于言表。昨日,她那嫂子才親自登門來跟她談過心。這女人啊,年紀越大,縱使有傾城之貌,那也是在慢慢貶值的,沒有哪個男人願意娶一個黃臉婆過日子。更何況,桓楚不計較她的身份,這已經是她的運氣了。

王芝畫當時很生氣,可又不得不承認這都是事實。這些話就像是一枚針正好紮在她這個肆意膨脹的氣球上,瞬間将她所有的驕傲尊嚴放得幹幹淨淨,仿佛她就該認清現實,過她幹癟了的人生。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此放棄司馬熠,更不甘心司馬熠被別人搶走。

“兄長認為,太原王氏跟龍亢桓氏聯姻能得到的好處多,還是跟琅琊王聯姻得到的好處多?”

她明白這些所謂關心她的人,不過是想以她為紐帶罷了。若是她這條紐帶可以被替換,她早被無情抛棄掉了。這就是她目前僅存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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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沖嘆了口氣,“雖然我也知道秦蘇不過是琅琊王的一塊擋箭牌,但你在他身邊留了五年,都沒能讓他改變心意,這……”

“夫人,容若姑娘到了。”外面有人禀報,打斷了兄妹倆的談話。

王沖急忙沖王芝畫做了個手勢,叫她不要說錯話,便兀自躲到裏間去了。

王芝畫整了整神迎出去。

容若依然是平素冷清模樣,兩人相互見了禮,王芝畫掃過那一臺臺禮架,明知故問道:“不知這是何意?”

王芝畫發現這個隊伍似乎少了關鍵人物——媒人。

桓楚總不會媒妁之言都不要了吧?當她王芝畫是什麽?

容若雙手遞上一本冊子,解釋道:“桓南郡想禮聘萱華夫人為女牙主簿。”

王芝畫接冊子的手微不可查地抖動了一下,打開冊子,在上面掃了幾遍,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過去,除了聘她入府做女官外,完全嚼不出其他意思來,這才冷了聲問道:“桓南郡好興致,怎麽想到請我做女官了?”

她王芝畫還沒到沒人要的地步,這算什麽?施舍?救濟?

容若聽出了王芝畫言語間的愠怒,“夫人不要誤會。女人做官并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情。桓南郡也是想給夫人一片施展才華的天地。”

王芝畫當即就想回她“姑奶奶我不需要”,在她話出口前,秀娘已經跑過來拉了拉她的袖子,還刻意捧了茶,“多謝桓南郡的美意。還請容若姑娘替我家主子美言幾句,事發突然,主子一時無法抉擇。畢竟這是抛頭露面的事兒……”

容若點點頭,“理應三思而行。”這是南地禮教決定的,倒是得體的托詞。只是容若離去前,還是忍不住朝廂房看了一眼。秀娘能說出這翻話來,該是有其他人在場吧。

容若一走,王沖便出來道:“阿妹也不必生氣。人人都在揣測桓南郡是想借着開女牙為自己挑選良配。畢竟琅琊王選妃在即,這未嘗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可行之法。”

王芝畫卻覺得,就算如此,桓楚也應該事先跟她說明一下,顯然,桓楚并沒有真把她放在心上吧。

越是感覺到自己身處弱勢,她反而能冷靜下來。一個人若是連生氣的資格都沒有,她能氣給誰看,不過自個拿喬,再讓人有機會拿回來罷了。

所以她嘴上便軟了下來,“阿兄說的是。是我魯莽了。”

當日,王芝畫整頓好情緒,便親自去南郡公府拜謝去了。

“萱華夫人稍等片刻,容若姑娘正在見孫家二姑娘。”

“江左孫家?”王芝畫心裏微微有些訝異。

在琅琊王南渡後,江左士族都淪為次等士族,哪裏能跟北地士族身份相提并論?

看這陣勢,桓楚是連次等士族都邀請了,可真是“不論出身”啊。她就算是個棄婦,那也是上等士族出來的貴女,桓楚竟然堂而皇之地将她放到這等陣營裏!

“桓南郡可在?”王芝畫很想當面問問桓楚,他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夫人見諒,南郡公剛出門不久。”

王芝畫起身,“我本也無事,只是來看看他。”随手接過秀娘捧着的禮物,“聽聞他近日操勞,便備了點補品,教他好生将養身子。既然他不在,我便先回了。”

王芝畫回得穩穩當當,伺候的人看不出端倪,感激道:“還是夫人惦記南郡公,這份好,奴婢一定代為轉達。”

秀娘塞了她一錠銀子,主仆倆這才離開南郡公府。

出了府門,王芝畫長長吐出一口惡氣,秀娘小心安撫道:“主子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王芝畫擺擺手,“陪我走走。”

原本以為桓楚回京,她能如魚得水,沒想到竟事事不如人意,看來有些東西她得重新度量籌謀才行。

不知不覺走到漱玉閣所在的街道,遠遠便聽見有人議論紛紛,說是桓南郡開女牙,親自上門請琅琊王府那位秦姑娘入府。這可是稀奇事兒!

桓南郡竟然敢跟琅琊王搶人,這種好戲,豈能錯過。

秀娘冷汗直冒,對待她家姑娘一個容若便打發了,這個秦蘇竟然要桓南郡親自上門請,還傳得人盡皆知,這要她家姑娘如何自處?

“主子也累了,我們回去歇息吧?”

王芝畫臉色慘白,卻并沒有轉身離去,反而上了漱玉閣對面的茶樓,将漱玉閣旁停的那輛牛車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桓楚的。

漱玉閣裏,檀香幽幽飄出香爐。秦蘇、桓楚隔簾而坐。

草簾只能透出個模糊的輪廓。秦蘇心道,幸而晉地還講什麽男女大防,她若跟桓楚正面相對,即便戴着面具也難保不露餡兒。

桓楚卻在這頭想着,這坐姿倒也端坐,司馬熠将她□□得不錯。

“桓某想請姑娘入府為賓,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這是好事,若是之前她沒有陰過桓楚,說不定就爽快地答應了,也不用跟他在這裏兜圈子。

“姑娘從北地而來,人生地不熟,又寄居琅琊王門下,一定想要一方立足之地,否則,姑娘也不會開了這間漱玉閣?”

桓楚的話直指人心,秦蘇差點就動搖了。

“其實桓南郡想說的是,我一來便被琅琊王毀了容,又被拉做擋箭牌,應該想要脫離他才對,是嗎?”

桓楚笑,這倒是個明白又爽快的人。只是這聲音怎麽聽着有點耳熟?莫不是司馬熠便是為了這聲音而留下她?

“雖然我有心在江左立足,卻無意介入江左門閥之争,所以,還請見諒。”司馬熠剛答應不要她小命,她才沒那麽蠢把自己投進狼窩。若是桓楚認出她來,喂他毒、毀他容、還差點閹了他,哪一條拿出來不夠她死一次的?

桓楚卻對她的拒絕無動于衷,反而親手倒了茶,從草簾下遞過去一杯,秦蘇接過客氣道謝。

桓楚道:“聽聞姑娘明日要進宮,桓某也幫不上什麽忙,倒是有一樣東西,或許可以幫助姑娘順利過關。”

說罷,從懷裏掏出一枚碧玉簪,裝在匣子裏推過去。在桓楚看來,秦蘇之所以拒絕他,應該還懷抱着僥幸心理,以為有機會能坐上琅琊王妃的寶座吧?

換做任何一個人,有如她這般機遇,也是會去放手一搏。

秦蘇看着那枚碧玉簪怔愣了許久,她确乎沒見過,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可她又總覺得哪裏不對。

桓楚如何會将王曦的遺物随便給人,那不過是個仿冒品,當年他從王曦頭上親自扒下來,藏到至今。

那似乎是她最喜歡的發簪,本是一對,而他便擁有其中一只。想必,如今另一只一定被司馬熠同樣珍藏着。秦蘇手上那只,盡管仿制得十分像,以司馬熠的眼睛如何看不出那是假的。他就是要告訴他,假的真不了!

桓楚将那只簪子拿在手裏觀摩了許久,直到下人來禀報“宣華夫人到訪”,他才将發簪重新裝好,放進書房的暗格裏。

王芝畫臉上看不出任何不滿情緒,甚至笑得有幾分迷人風韻,她給桓楚送來一幅畫像,“今日去範府,看到範家姑娘在賞畫,一時新奇便帶來給南郡公也看看。”

桓楚接過來,客氣道:“你我從小相識,還是叫我名字吧。”

王芝畫微微颔首,看着桓楚将畫一點點展開,再看着他臉色慢慢變得青白,端起茶杯捋了捋茶沫,看似不經意地道:“我記得你不喜人為你畫像,這麽多年連自己的畫像都沒一張,我看着這張挺好,便買了下來。”

不用說,這張正是秦蘇畫的桓楚的畫像。沒記錯的話,桓楚最厭惡的莫過于別人給他畫像。自從他毀容後,這張臉他就一直不喜歡。十四歲時,桓家準備為他相門親事,專門請了宮廷畫師來為他畫像,結果畫剛成,他一劍便将人結果了。

那可是宮廷畫師,代表的是司馬皇室,即便當時桓曤權勢了得,沒有特別緣由也是殺不得的。這件事曾經掀起不小風波,乃至于事隔數年,建康人都還清楚記得桓楚不喜人為他畫像的事。

看完畫像,桓楚的臉已經黑得沒了人色,“誰畫的?”

王芝畫聽出了他難以壓制的滔天怒火,但她臉上卻表現得很無辜,“我也是覺得這畫畫得甚像……”

“誰畫的!”

王芝畫吓得一抖,她還從來沒被人這樣吼過,一下被吼懵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桓楚的眼中都泛紅光了。

“聽說是範家姑娘請漱玉閣那位秦姑娘畫的……”王芝畫當然不會告訴他,範家姐妹之所以會太歲頭上動土,那是經過她指點迷津的。那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哪裏知道桓楚這段陳年往事?

“秦蘇?”桓楚吶吶念着這個名字。

“她的畫技的确高超。殿下若是喜歡,便留下吧。”說罷,王芝畫心滿意足地告辭了。

容若過來時,桓楚手裏還拿着那幅畫,面色鐵青。

“她是看到我去漱玉閣了吧?”

容若從來不喜管這位這些桃花債,但還是老實答了一句,“今日宣華夫人來找過你,你那時正在漱玉閣。”

桓楚捏緊了拳頭,“我倒是高看了她。”原本請她入府為官便是要她心胸放開闊些,多長些見識,這下倒好,呵呵。

桓楚從書房暗格裏找出另兩卷畫像,只是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孩子。一張是毀容前的,一張是毀容後的,無一例外都是同一個人的手筆。跟此刻的畫比起來稚嫩許多,但眉眼的手法卻是有跡可循的。

王曦說,“你不是一直說你眼角那顆滴淚痣折損了你男兒英氣嗎?如今去了那顆痣,有沒有覺得順眼很多?”

分明是那個混蛋害怕他的容貌長大後把司馬熠給比下去,找了這麽一個破爛理由,把他的臉弄得面目全非。

當日王曦就是拿着這兩張信誓旦旦地告訴他,“你再來看看你如今的模樣,其實差別沒那麽大,你不要說得好像我教你毀容了一般。這位顧先生的醫術是非常高明的,保證不會影響你以後娶媳婦兒……”

那些話猶在耳邊,只是那個孩子已經長成高大魁梧的青年,再不是她一個小丫頭能夠用毒制服得了的……

桓楚猛然想起那個讓他身為青壯年還陰溝裏翻船的小乞丐……

腦中似有什麽串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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