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這注定是個不眠夜。

過子時,佛堂裏還傳來不急不緩的木魚聲。

王芝畫坐在窗前,屋內沒有點燈,她一邊飲茶一邊聽着外面的響動。覆舟山不比臺城,兵力薄弱,若是要下手,這是最好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宣宏太子到底有多少人留在建康城,更不知道他們會如何行事,心中難免會有些擔憂。

而她更擔憂的是,以那黑衣人對她的話,宣宏太子根本就不會出現,那麽這次行動即便司馬熠贏了,她也許還是不得不回到宣宏太子身邊。那她與司馬熠便又沒了可能。

桓楚在自己的房間跟自己對弈。棋局走了一半,他試圖從棋盤上模拟出司馬氏三兄弟的棋局。

他知道,宣宏太子要反攻了。

他唯一不能解的是,如果司馬熠被殺,嫁禍在自己頭上,司馬承就算滅了他,皇位也未必能順利落在宣宏太子手上。

說白了,他在晉國是一個已死之人,就算能回來,怕也難以名正言順登上皇位。湘亭侯繼承了皇位又如何,以宣宏太子那樣陰戾霸道的性格,如何肯屈居人後當一個見不得光的執政者?

這步棋,桓楚看不透。

門突然開了,一股涼風吹進來,一名白衣女子款款走來,臉上甚至挂着明媚笑容。

桓楚卻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因為此刻秦蘇的目光看起來十分溫柔明亮,辯不出她到底是在夢游還是清醒的。

這個混蛋夢游和清醒時對待自己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他需要掂量一下如何對待她才妥當。

誰知,秦蘇一進來便道:“這兩日冷落了你,我就是來看看你。”

桓楚那口提着的氣悠悠放了下來,“怎麽這麽晚過來?”

秦蘇道:“知道你們今夜肯定睡不着,所以我給你做了夜宵。”

桓楚一看,茶點之外竟然還給他炖了一盅湯,香氣撲鼻。他當即便有些動容。

“你炖的?”

幸福來得太突然,他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秦蘇點頭。

桓楚使勁壓了壓欲揚還休的嘴角,爪子端上那盅高湯便不肯撒手。

他迫不及待想要嘗一口,可勺子都到唇邊了,他卻突然看向秦蘇,“你也餓了吧,你先吃。”

秦蘇笑道:“桓南郡這是怕我給你下藥嗎?”秦蘇很爽快地吃了一口,還将糕點也吃了一塊。

那坦蕩模樣倒讓桓楚心頭有點過意不去。

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他将秦蘇送來的東西吃了個精光。剛放下筷子,一股強烈的便意湧上來。

桓楚臉色刷地白了。

“這不是□□。”秦蘇很坦然。

“噗——”一聲長鳴,桓楚的臉直接黑如鍋底。

“你、你在這裏面放了什麽?”

秦蘇淡淡掃了一眼,“我特制的瀉藥,保證你今夜無心睡眠。”

桓楚氣結,他好歹也在腥風血雨中混了這麽多年,什麽陰損招式沒見過,可為什麽輪到秦蘇他就防不勝防了呢?

他正想罵罵這只白眼狼,又是一聲“噗”,*的氣味冒了出來,桓楚臉瞬間漲成了紫紅色。

“為、為什麽?”他爺爺的,今日他哪裏又得罪她了?

秦蘇語重心長地道:“現在琅琊王正是脆弱的時候,你別去挑事。”

桓楚捂着肚子,悲憤難當,“你、你等着!”說罷,跑得飛快。

等桓楚拉完回來,秦蘇果然還在這裏等着他,只不過,等着他的還多了幾個黑衣人。

桓楚眼睛一眯,這些人這是打算連他一并除掉嗎?還是說有人想趁機把他也除掉?

呵呵。司馬氏兄弟對他可真厚道!

桓楚拔出腰中軟劍,一劍劈出,打亂了對方陣型,迅速擋在秦蘇面前。

“你怎麽不跑?”桓楚看着身後的累贅就來氣,他這剛動了幾下,那強烈的便意便又來了。

秦蘇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他都撩倒一個人了,她才道了一句,“他們人太多。”

桓楚終于确定這個混蛋果然還在做夢。

“那你去我房裏睡。”

他都準備好秦蘇拒絕時該如何情意綿綿地跟她展現一翻自己的男子漢氣概了,誰知道,那個混蛋竟然“哦”了一聲,走得好不爽快。

盧其跳出來時,桓楚很和适宜地放了一個屁。

盧其那麽冷淡的一個人都被這*的氣味熏到了,“又是她幹的?”

桓楚臉上黑壓壓的,大有殺人洩憤的意思。

盧其道:“她對你,總是特別照顧。”一想到自己只是被她割了頭發,盧其突然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桓楚的臉色已經不能看了,但這次不是因為氣憤,而是因為那便意又擋不住了。那一剎那,他真是殺了秦蘇的心思都有了。

盧其好整以暇地掃過他,再掃到某個鬼鬼祟祟離開的身影。結果,他們成了掩護她離開的屏障了嗎?

不用想,那只小狐貍肯定去找她的情郎去了。

事實證明,司馬熠的準備很充分,誰都不知道那些黑甲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瞬間将那些刺客圍了個嚴實。

這些便是司馬熠開府之後在覆舟山西池訓練的武士,各個以一敵百。

西池武士們就如戰場的生命收割機,幹淨利落,迅猛快捷,局勢一下便被控制住了。

可偏偏就在此時,暗衛來報,秦蘇不見了。

司馬熠的心一下涼了個透。

以他們對宣宏太子揣測,對方肯定會有兩手準備,若是不能在今晚殺了司馬熠,那麽便會用秦蘇這條線來引他入埋伏圈。

本來他們是要讓衛泱假扮秦蘇被對方帶走,好順藤摸瓜找到他們剩餘的殘部,可如今真的秦蘇不見了,誰都不知道這最後一個環節會出現何種情況。

郗泓過來,“殿下,這邊交給我。”

司馬熠點點頭,迅速離開。

司馬熠找過秦蘇最初的住處,衛泱與王凝已經不見,暗衛告訴他,他們已經有人暗中跟了過去。

那麽,衛泱這步棋并沒有出錯。

于是司馬熠又去了秦蘇最後出現的地方——桓楚的住處,這裏除了一堆刺客的屍體,空無一人。

司馬熠的心頭又涼了一下。

以桓楚的戰鬥力不可能讓這些人得手才對。

就在司馬熠尋找秦蘇時,秦蘇也正到處找他。

她翻遍了死人堆,白衣沾上了斑駁血跡,到最後已經是渾身浴血。夢游的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司馬熠。

她眼神呆滞卻堅定,鬼魅般的身影迅速在覆舟山移動。

清理屍體的西池武士們猛地回頭,似有什麽影子掠過,可定睛看時,一人也無,他本只當自己眼花,可當他們擡着屍體去堆積地,卻發現那些屍體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

當即,所有人汗毛倒豎,嘀咕道:“不會這麽邪門吧?”

事實就是如此邪門,每個堆放屍體的地方,都變得亂七八糟,還有人看見有個白影蹲在裏面“吸食死人血”,甚至有一個武士十分不幸地跟那只鬼魅打了個照面,只見她面色如雕塑,手上和衣服上全是血,雙眼空洞無神……

司馬熠派了很多暗衛去尋找秦蘇,這些人并沒有見過她的臉,只記得她的面具。所以,當他們看到類似的人影再次進入司馬熠之前住的房間時,他們立刻放了信號禀報。

司馬熠幾乎是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間很暗,有淡淡的香味。

他知道秦蘇一定是擔心他了,才來找他。

看到房間裏矗立的白影時,他那顆懸着的心終于安放下來,全身的神經随之一松,那一剎那,他癱軟在地上,口裏喃喃念叨,“你在這裏就好。”

白影心中一凜,眼中露出溫柔痛苦的神色來。她走到司馬熠面前,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卻沒說話。

司馬熠知道她又在夢游了,只是苦笑,這小東西還真是教人擔心,他以後是不是要考慮給她拴根繩子才能作罷。

他這想法剛冒出來,一張軟軟的嘴便貼了上來。不同以往的大膽,這張嘴小心翼翼,從他的額頭細細碾磨,然後是鼻梁。

司馬熠心中血液像是被人給點燃了。一把攬住白影的肩頭,剛要翻身,手指在她肩骨上揉捏了一把,突然将人推開。

這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有些使不上力。

“你是誰?”

“殿下,我是阿檀,你不認得我了嗎?”

司馬熠甩甩頭,堅定地說道:“你不是!”

那一刻,王芝畫幾乎崩潰了。她走到今天,已經無路可退。這是最後的機會,她怎肯放過。

這些年,她模仿王曦的行為舉止,那麽像了,為什麽司馬熠還要否定她?

王芝畫摘下面具,看着黑暗中的司馬熠,她看不清他的臉,她也不敢看清楚他的臉,想必,此刻那張她所愛慕的臉上一定寫滿厭惡。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

有些東西,老天注定不會給她,她為什麽不為自己拼一把,就算最後一無所獲,至少她可以死心了。

是啊,這麽多年,她只是因為不甘心不死心。

就算宣宏太子能夠原諒她,又怎麽可能再對她好。與其被一個不愛的人折磨,不如被自己愛的人折磨,就算被司馬熠殺了,她也甘心了。

但她,最後想要賭一局。司馬熠未必真對自己狠得下心來。

王曦能為了他耍盡手段,她也可以。司馬熠最後能被王曦套牢,為什麽不能愛自己一點?

王芝畫今夜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的。

司馬熠知道自己中了什麽藥,即便開始出現幻像,他卻堅定地守住了最後一絲清明。

面前的人不是他的阿檀。

“王曦已經被抓走了,這裏沒有人能解殿下你中的藥。”王芝畫嘲諷道,顫抖着手想靠近司馬熠一點。

司馬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威脅道:“王芝畫,別逼寡人殺了你!”

王芝畫苦笑道:“那你就殺了我吧!”

司馬熠眼冒紅光,但并不待他動手,一個渾身浴血的小混蛋如旋風般鑽了進來。

她就像是嗅着人味兒而來的野獸,在黑暗裏如鬼魅一般。

司馬熠的腦子突然有一剎那的清明,但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又産生幻覺了?

秦蘇二話沒說,将匕首擱在王芝畫的脖子上,怒吼道:“把你的爪子從他身上拿開!”

王芝畫方才那股決絕之意,差點被秦蘇給震散了,一股別樣的憤怒騰生起來。

“王曦,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秦蘇可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男人,一刀就割了下去。當然,秦蘇自認為是個純良的小獸,不會真要她的性命,但絕對要讓她吃到苦頭,所以,她一連割了三刀,一刀脖子上,兩刀在她摸過司馬熠的爪子上,最後再狠狠地給了她一個手刀,将人弄暈了,豪氣幹雲地丢出了房間。

司馬熠被她這一系列的動作給震得藥都醒了三分。可看到秦蘇,嗅到他熟悉的香味,司馬熠內心愈發躁動,血液像是被點着了一般。

秦蘇将門窗關死,回到司馬熠身邊,欺身壓上他,道:“你是我的,誰都不可以染指。”聲音冷漠沒有起伏。

司馬熠熱血狂湧的心泛上一陣酸楚,他知道,此刻的秦蘇又在夢游,可這樣的表白,比世間任何甜言蜜語都要令他沉醉。

他輕輕撫上她的鬓發,取下她的面具,托着她的後腦勺,“我永遠都是你的。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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