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雖然秦蘇名義上沒有父母,但秦家堡卻算是她的娘家的。

司馬熠親自寫了書信傳給秦家堡,試圖找到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秦臻。雖然洛陽已經收入晉國版圖,但淮水上下游依然不太平。若要這婚事順利,秦蘇回秦家堡待嫁并不妥當。

司馬熠思來想去,最後覺得會稽山才是最妥當的地方,離建康也近,而且當年王曦也是從會稽山嫁過來的。

司馬熠的信還沒飛過淮水,另一封信已經傳到司馬承的龍案上。

秦國欲譴使團來晉國想效法古代永結秦晉之好,對方的人是秦皇苻戎的親弟弟苻筌。既然是要修秦晉之好,要麽是南北兩地世家大族聯姻,要麽是皇族聯姻。當然,也不排除對方只是過來探探晉國虛實。

琅琊王的婚事的風頭便因此被壓了下來。

司馬承欽點琅琊王司馬熠全權接待使團。

在外勞累了一天的司馬熠回到王府,在榻上攤了半晌,也沒見人過來倒一杯水的。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個還在看畫的小東西,郁悶地嘀咕了一句,“寡人渴了。”不就是桓楚的畫像嗎,有什麽好看的?

他是一個大度的男人,自然不會小氣吧啦地阻止自己的妻子看幅畫像。可光他大度沒用啊,秦蘇那個小混蛋不給她上綱上線她就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還會覺得自己的大度是理所當然的。

于是司馬熠走過去,将那些畫從她手裏抽出來,淡漠道:“你知道我回來了嗎?”

秦蘇眨巴了一下酸脹的眼睛,直到此刻她才相信,“這些話竟然都是我畫的。”

司馬熠手一抖,整個都不好了,這又将畫卷展開,忍住對那張臉的厭惡,細細品鑒了一翻,還真有點阿檀的手筆味道,只是顯得不穩定,也很稚嫩。

“這似乎是我學畫時畫的畫。”秦蘇又補充了一句,“我記得我是六七歲開始正式學畫的。”

光看看畫卷裏桓楚那張臉,大概也是□□歲模樣,樣子稍稍有些變化,但并不大。那個時候的孩子主要的就是長身體了,臉上變化不大,身高卻是歲歲不同。

司馬熠臉色有點泛黑,随手将畫一扔,拉起秦蘇,徑直往琉璃殿而去。

當推開琉璃殿那扇大門時,濃重的墨香和檀香味撲面而來,入眼更是一幅一幅司馬熠的畫像。每一張都是王曦親筆,筆力勁道,栩栩如生,風拂過大殿,掀動畫卷,畫上的人跟着動起來,像是要從畫上走下來似的。

秦蘇被滿殿的“司馬熠”驚呆了,從他十四歲到十八歲,從少年的青澀逐漸走向成熟穩健,跨越了少年變化最大的年齡階段。

看到這些畫,司馬熠的憤懑終于平息了下來,甚至有幾分得意地看着秦蘇,那意思好像在說,看吧,你畫我的畫像也不少。

秦蘇無辜地看着司馬熠,這厮是在向她炫耀王曦有多愛他嗎?

于是她想了想,“也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像她一樣喜歡你,怎麽辦?”

司馬熠身子一僵,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麽嚴重的錯誤。

突然他便覺得自己站在這裏是多麽的膽戰心驚,他深怕秦蘇靈光一閃便看出自己便是那個倒黴蛋王曦。

他摸了摸秦蘇的短毛,默默地關上琉璃殿的大門。

“寡人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還能是什麽意思?

“我……”

司馬熠終究回答不出來,幹脆将人摁到牆上,啃了一口,“這就是寡人的意思。”

秦蘇擦了擦嘴巴,很不和諧地問了一句,“你在宮裏吃大蒜了?”

司馬熠的汗毛默默地炸了起來,硬着頭皮答了一句,“你聞錯了。”

司馬熠習慣忙完事情去沁水閣看秦蘇是在乖乖睡覺,還是在夢游,今日已經過了子時三刻,司馬熠沒看到秦蘇人影,很自然地尋去琉璃殿,果然,小東西正站在殿裏,茫然地看着那些畫像。

門推開時,大概是感覺到夜晚的涼風,秦蘇轉過頭來,眼中依然有掩不住的疑惑。

司馬熠覺得,大概是白日看這些話時又激起了她什麽情緒,所以這才要夢游來看一看。

他以不驚擾到她的姿态輕輕走過去,從後面将人摟進懷裏,下巴抵着她的肩窩,一起看着牆上的畫像,一幅一幅地介紹道:“還記得嗎?這一幅是我們成親那日,你畫的。”那日,明明該是他們洞房花燭,可兩人卻相對坐了一夜。

那是的司馬熠覺得是對不住阿檀的,因為他還沒有愛上她。沒有愛上的人,他如何能給她甜言蜜語?

意外的是,阿檀一點也沒有介意,反而很有耐心地拿起紙筆為他畫了第一幅畫。

或許這是只他印象中的第一幅。

那時,他覺得阿檀是明事理的,既不像一般的閨秀對丈夫的冷遇大哭大鬧不依不饒,她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

那是,司馬熠覺得,自己大概是娶對人了。

即便不愛,他們也能相安無事的過一輩子。

可當最後自己動了心之時,阿檀這樣的反應便成了最誅心的事,時時刻刻刺激着他,讓他明白,這個他曾經不愛的女人,也從來不在意他,她只是冠冕堂皇地當她的琅琊王妃而已。

現在,他們要重新開始了,将那些被扭曲的過去,修正過來。

司馬熠說了很久,似乎沒一幅畫像別後都有一段美好卻心酸的回憶。

秦蘇聽着,沒有應一句話。

最後,她指着每張畫左邊道:“你可知那是什麽?”

那是如雲般的圖案,司馬熠揉揉秦蘇的短發,“你告訴過我,那是你的印章。”

秦蘇的眼睛有些酸澀,卻幹得沒有一點眼淚,“那不是印章,那是阿檀。”

司馬熠驀地一驚。

“那是檀香袅袅升起的模樣……”

“無論她畫多少畫,從來沒有一張是你們同時存在的,不是嗎?”

其實,她一直想畫的,大概是兩人在一起的畫像,不是一個單獨的司馬熠,也不是一個單獨的王曦……

司馬熠身子一抖,或許因為震驚過大,他并沒有意識到秦蘇措詞的怪異。

那一夜,司馬熠失眠了。

他送秦蘇回了沁水閣,将人好好地掖進被窩,輕輕撫着他的臉頰,獨坐良久。

可在他離開後,秦蘇卻默默地睜開眼,洞大的眸子望着無盡的黑暗。

翌日去會稽山,秦蘇走得悄無聲息。司馬熠還在宮裏,謝晟試圖挽留她等司馬熠回來。

“殿下說了,要親自送你過去。”

秦蘇笑道:“王凝和衛泱都認識路。”

王凝看了一眼衛泱,衛泱卻看着車外,并沒有轉頭。

王凝便開始手足無措,卻又不敢靠近,只得艱難地端着世家子弟該有的架子。

謝晟心道,那怎麽能一樣?

秦蘇卻道:“我一向很體貼。”

謝晟暗自抹了一把汗,這位,是不是在生琅琊王的氣,可能換個正常點的表達方式嗎?

顯然,秦蘇沒這個打算。

一行三輛牛車,兩輛載人,一輛載物。

原本應該是秦蘇侍衛的王凝卻是不是地往後面瞟,出了建康城,幹脆直接策馬走在衛泱身邊。

衛泱瞥都沒瞥他一眼,換了個位置,看向另一側的窗外。

王凝急得臉紅脖子粗,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哄人,直到中途休息,他終于找到機會,給衛泱送水送吃的,一幅哈巴狗的模樣,眼巴巴地望着衛泱冷飕飕的小臉。

衛泱吃喝照舊,卻沒說一句話。

王凝抓耳撓腮,恨不得将人拉過來揉捏幾下,非揉出個屁來不可。

衛泱大概被他那可憐的視線刺激到了,拿起水囊,走到秦蘇的牛車旁,露出在王凝面前十分吝啬的笑容,“秦姑娘,喝點水吧。”

這一路上秦蘇異常沉默,只有金将軍以為出來玩,興奮地在牛車上爬上爬下,此刻它大概也興奮夠了,正盤在秦蘇肩頭,吐着信子看着車門處的漂亮臉蛋,脖子又伸得長了一點。

衛泱知道這是金将軍想要親近她的意思,頂着發麻的頭皮,她伸手摸了摸它。

金将軍滿足地在她手臂上繞了一圈,含蓄地表達着一只冷血動物的歡快之情。

秦蘇也摸了摸金将軍,問衛泱道:“你可知道桓楚的小字?”

桓楚比衛泱大了好幾歲,如今又身份不同,能叫他小字估計已經沒人有這個資格了。

秦蘇本來不抱任何希望的,衛泱眼珠子轉悠了幾圈,思考了一會,竟然答道:“似乎是叫阿垚,我爹說我的小字也是仿照他起的。”

王凝幽怨地看着這邊,嘀咕道:“我的小字還是照你的起的呢。”

衛泱很想給他翻個白眼,但作為一名大度的世家子,她直接無視了王凝,而是看着秦蘇道:“姑娘怎麽問起這個了?”

之前他們是聽說過秦姑娘似乎跟桓楚有點什麽,雖然被琅琊王及時扼殺,但此刻問起,多少讓她有點心慌慌。

琅琊王交給他們的任務是照顧好秦蘇,可別到時候照顧得紅杏出牆,他們要如何是好?

秦蘇擺擺手,“就是随口問問。”

司馬熠回到琅琊王府時,沁水閣已經空了,那一剎那,他心裏莫名地空得發慌。

他暗自安撫自己,阿檀已經回來了,不會再棄他而去了。

秦蘇睡完午覺起來時,嗅到房間裏有陣陣花香。睜眼張望,便将司馬熠正坐在靠窗的坐榻上,細細地修剪着花枝,務必讓每一株都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它的主人。

看見秦蘇睜眼,司馬熠放下剪子走過來,順手倒了一杯茶,看着坐在榻上一臉惺忪不清的人,在琅琊王府的慌亂此刻終于落到實處,“累了吧?”

秦蘇還沒徹底清醒過來,迷糊着雙眼問他,“你怎麽來了?”

司馬熠将她摟進懷裏,“寡人後悔了。”

“?”

“後悔這麽早讓你來回稽山。”

秦蘇靠在司馬熠懷裏,精神不是太好。司馬熠直到翌日寅時才離開。天還未亮,夜色沉沉未散。

司馬熠最後為秦蘇掖了一下被角,策馬離去。

門合上時,秦蘇睜開眼,手揚起,一只小巧的白玉瓶捏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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