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十八篇: (1)
長苼步入佛門已有七八年,起初是為了修學法術收妖報仇,日子久了,心境漸漸開明,早已忘記初心。
今次下山收妖是頭回,若不是門中無人,他是不會再和妖打交道的。
偏偏命運弄人,這回的妖就是當年殺死他妻兒的那只,沉入心海的仇恨頓時翻滾如浪,長苼恨不得将她灰飛煙滅,卻在最後一刻收了手,道了聲,“阿彌陀佛。”
九月飄雪,好似無數白梅,躺在地上的女妖便是不能再動彈,她僵笑,凄烈音嗓劃破濃雲,“長苼,你負我在先,談什麽阿尼陀佛!”
“阿尼陀佛…”
“你許我生生世世,沒想到啊,這才将将第二世,你就娶她人為妻…”
女妖還想說些什麽,長苼已走到她的身旁,輕輕将佛珠放在她的心口,“欠你的,長苼這一世怕是不能還了,我不會收你,我也無顏再回佛門。”
她太累了,無法站立起來,去阻止他離開。
就好似,人妖殊途,有佛來過。
☆、白羊
【題記】
偶得浮生香茶閑,
複尋九州喜怒顏。
枯筆無心洞百态,
荏苒倉皇留紙間。
世人喚我餘公子,道我冰冷無情,不死不滅,殊不知我本就是一支枯木筆。有人苦苦相求,有人錢財相誘,只為求得我一幅道破天機的畫。
【上卷:京城紛擾事】
(一)白羊
紅瑪瑙般的落日漸沉,最終沒入沙漠棱線。徐徐拉開的昏暗天幕,把整個沙漠籠罩,顯得蒼涼悲壯,卻又靜谧得猶如一片睡着的海。
而這天海相接的地方,勁風吹動他豔紅的戰袍,獵獵作響,有幾縷幹枯的發拂過眼前遮蔽了他的雙眼,讓我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我向來不怕天不怕地,餘公子愛怎麽畫便怎麽畫!”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長劍,不由得和自己手中的鬃筆做了比較,突的哂笑起來,“小生拿錢辦事,從不添油加醋。白将軍敢作敢當,又怎會害怕我一區區畫師之筆呢。”
“害怕?無稽之談!”
他上前,铠甲聲铿锵,屈膝半坐蹲到我身側,臉上竟浮現幾分笑意,“你畫罷,我倒也是想看看會動的畫是個什麽樣,說不準還能找出我究竟哪裏做錯了。”
***
~畫面從昨夜開始。
四周倏然響起喧雜的聲音,白将軍铠甲未卸,一手端着壇酒,俯身走出帳篷,他掃眼四圍夜巡的兵士,渾濁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
酒水使他神智愈發清晰,此一戰兇多吉少,一面背山,三面被藩軍包圍。索性将計就計,他的軍隊當做誘餌,待明日藩軍攻打下來,援軍趁機趕到,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在旁的輔将奪過白将軍手中酒壇,豪飲潑灑,末了抹抹嘴,将酒壇擲地,“弟兄們都懂,誓死追随大将軍!”
“我一生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如此窩囊的計劃并非我願。為了圖一個穩操勝券,竟要犧牲我手下兵士。”言至此,白将軍頓了一下,“兵士們都願追随我,是因我戰無不勝……”
“大将軍此言差矣,我等豈是怕死之徒,是大将軍的氣魄讓我等折服麾下。”
“我若是想賭一把,賭上戰敗的可能,各位随我或随國?”
此話一出,死一般的安靜,就連輔将也微微發愣。突地,他長笑起來,兵士們亦頓下步伐,來來回回舉着長矛,音嗓整齊劃一,皆道,“大将軍——大将軍——”
“好!”
铿锵凜冽的話語響徹夜空,就好像一切後果加于其身也不過如此而已。
等待死亡的另一面是選擇突擊。
天微亮,白将軍親自率領輕騎突襲,藩人愣是沒想到中原軍會有此不理智舉動,立刻将注意力轉移到前來送死的白将軍身上。
擒賊先擒王,自古以來的真傳。然而這個王比想象中更難對付,他似乎永遠都不會落馬一樣,那顆俊美無比的頭顱上挂着自信到自負的笑容,帶着幾分戲虐的怒吼突然響起,震懾來人。
如此僵持足足一個時辰,援軍趕至時面對的情形與計劃中完全不一樣,險些慌亂手腳,來不及應對之下參與進混戰之中。
本該被引誘至低處的藩軍沒有被困,本該萬無一失的一戰變為混戰,整個沙漠陷入血色。
亘古的光陰從刀光劍影中溜走,或輕緩,或疾馳,他始終做着自認為正确的事,卻也總能得到上天的垂簾,最終,又一次贏得了勝利。
賭上失敗的戰役,他的決策保住了手下的兵士。
***
畫面停止在他翻飛的血色戰袍,恰如我筆尖的嫣紅綻放。
“若是被聖上知曉你的不忠之心,後果如何?”我戲谑。
話音剛落,一陣烈風猛然拂來,刮起我手中畫卷,将将落入他手。
“哼,你果然是聖上派來的人。”白将軍掂量了一下手中畫卷,與手中的劍相比,實在微不足道,他靜靜落眼我,唇角微勾,仿似世間便再也沒有了什麽困難一般。
“我的畫卷獨一無二,你模仿不得,修改不得。”我的言外之意是聖上還等着這幅畫,他不可以偷偷摧毀或者更改。
“餘公子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畫卷我自會給聖上。我沒錯,有何懼怕,也請你快些離開沙漠,入了夜,沙漠中指不定有野狼出沒。”
他起身,拿着我的畫卷離開,身上的盔甲在夕陽餘晖映照下,熠熠閃光,刺疼我的雙眼。
幾日之後,我從京城聽來消息,白将軍非但沒有受罰,還受到聖上加賞。
☆、金牛
(二)金牛
我自京城來,回去的一路上稻田茫茫,看來這個朝代是位明君。算算我活着的三千年裏,能将國治理得如此的,實屬少見。
言及此,這個朝代叫什麽來着?罷了,記不清了,無關緊要。
整了整随手木匣跨于身,其內一臺清墨一支筆湮于桃粉色花瓣,有淡淡花香飄來,雖已幹枯,卻是我最愛的木槿花。
悉心合上,複擡頭的瞬間撞見位衣着華麗的女子,她連連點頭道歉,紛亂了發髻。
“無礙。”我試圖阻止她的舉動。
“非是無礙,而是我有求于餘公子。”臉如凝脂,一雙鳳眼眉意天成,卻又透着深深憂愁。
“你認得我?”
她點了點頭,溫柔有禮,彎腰擺出一副随她走的姿勢,“餘公子名聲這般大,我又怎會不知。聽聞公子回京,料到你今日會路過此處,便在此候着。”
一路上,女子告訴我,她是五爺的夫人,因為擔心五爺才有此一舉。
身為王爺,五爺非但不知收斂,還視財如命,在京城開了大大小小不少玉器鋪子。家財地位,遠遠超過所有的王爺,如今落得軟禁,也是活該。
坐在白玉石椅子上的男子,鎏金邊衣袖垂至地,翹着腿掐着酒杯,一頭墨色長發未绾披散在身後,眼角微微上挑,唇輕抿,似笑非笑。
良久,他放下酒杯,略擡手示意女子退下,俯身靠近我,“我的夫人來來回回邀請你多次,非要用如此方式才将你接入府,你開個價,多少銀兩肯為我作畫?”
“或白兩或分文不收,且看我心情。”其實并非我不願意,只是每次都恰巧有事耽擱,想着裝一下方彰顯身份,我避開他的視線自己落座,“今日我心情好,百兩一幅。”
五爺長舒口氣,重新入椅,眉眼間多了幾分穩重,“我給你千兩,你好好畫,認真畫。”
***
~畫卷方開始演變便是白瓷碗破碎,猶如寂夜裏綻放的昙花須臾而謝,漾開層層淚花。
五爺的生母被一碗□□賜死,為的是打擊他争奪皇位的勢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打碎了一塊玉石。年幼的他将一切看在眼裏,選擇緘默不語。
聖上登基的那天五爺在京城開起第一家玉石鋪子,自此專心從商,再不過問宮中事。
燭火愈發黯淡,畫面也朦胧不清,再次能夠看清時已變換場景,若隐若現中五爺對着燭火頻頻點頭,堆積很高的賬本完全由他一人核對。
忽而手肘落空驚醒,手中握着的筆,在信紙上滴下大滴墨水印,他微微發杵,“這……要重新寫了……”
悉悉索索,從下方抽出新的紙張,抄錄方才的信:
——聖上,五弟從未有過謀反之心,你我兄弟二人表面不合,實則互相理解。我的娘親病入膏肓,用這樣的法子死去也是為了協助聖上登基。世人對我娘親之死的偏見已成定局,我也只有将這場戲演下去,才能顧自己周全。聖上不必對我心存愧疚,我能夠經營玉石鋪子,過完穩紮穩打的一生,已是最大恩賜。
擱筆,冷風将書房門吹開,外面端着煲湯而來的人,竟不知何時依靠在外,安靜睡着。
他替她蓋上輕薄棉被,面露不舍,“我的夫人怎就這般愛勞神,宮中争鬥如此複雜,究竟該怎麽和你解釋。”
***
“所以這就是你給你夫人的解釋。”我再望眼五爺時,便覺得他沒那麽帶着銅臭味。
“我被軟禁在府裏,吓得她幾個月吃不飽睡不好,又見我絲毫不着急,就開始詢問我,詢問不得,就三番五次來請你作畫。”他的言語是帶笑的。
我想也是,哪有被軟禁之人還這般從容的,五爺的夫人能夠自如進出府邸,她就絲毫沒察覺這根本是在演戲,當真是傻得可愛。
又或許,是愛之深罷。
臨走前,五爺又給了我一千銀票,讓我替他去找六爺,關切他近來安好,最好是再能捎一幅畫給他。呵,我餘公子豈是他用錢財能使喚的人,不過拿人錢財□□,我還是決意幫他一回。
☆、雙子
(三)雙子
相隔再遠,地角天涯,凡是我想找或是想去,念想之間即刻到達。這樣的術法聽着新鮮,用多了也就那麽回事,反失去路途上的樂趣。所以此去尋找六爺,來個不急不緩,優哉游哉。
十月,天氣晴朗,蚊子稀少。行走在街巷間,總有曼妙少女對着我竊竊私語,以至我每每路過河邊,總忍不住瞥眼倒影。
玄白長衫,身周隐隐纏着靈力讓輪廓不清晰,暗金色的雙瞳裏帶着一絲神秘悠遠的氣息,卻是彎鈎着眼,捉摸不透半分心思。
想來也是最能吸引少女的容貌,自我陶醉間後背不知被誰推搡,險些落水。鎮定緩住身子,後背傳來無厘頭的質問。
“你是不是人啊?”
我聞言一愣,方回轉身子,眼底露出幾分了然來。面前的人一身道袍,年紀輕輕蓄上胡子,顯得滑稽可笑。
他撓了撓後腦勺,“差點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子訣,一個算命的。久仰餘公子大名,一直想着求一幅畫來着。”
我竟然不知如何應對,心底唯剩一句話來形容:當真是神棍遇神棍,對上了眼。
末了,道了句,“不畫。”
落語,憑空消失。
無理之人多去,也都被打發走,我換幾條街才現身。
次日閑來無事,我挑了家館子嘗試吃東西,手中夾着一只水晶蝦餃,吞吞口水準備一口解決,驀地後背又是一擊,蝦餃哧溜滑出。不滿回頭,看到的還是那張道士臉。
“你躲不掉的,你不給我畫,我就一直纏着你。”
我端詳着他表情,覺得這子訣似乎還有兩下子,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找到我,壓下怒氣似笑非笑,“不如這樣,子訣大師給我算一卦,作為互換,我作畫一幅與你。”
“不行,我怕你又跑了,你先給我畫。”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離去的意思,子訣收下随身‘法器’,拂了拂月牙色衣袖,竟坐下吃起我的蝦餃來。
……也罷,就當是送瘟神。
***
~畫面隐現,是一塔閣,外形普通,每面牆上高開扇天窗,外圍是狹窄的過道。
塔閣二十八重,其內空心,無數間小房密密麻麻鱗次栉比的排列在四壁,一層又一層延伸至頂,而正上方為一孔洞,有光亮照入,在這昏暗的塔閣內,形成光束,堪堪照亮正中的地壇。
尤為得詭異,而正中坐着的子訣手中把玩着什麽,并無凜凜之威卻已讓黑衣人悉數下跪,尖銳或者沙啞的聲音合道一起,“叩見主人。”
受到跪拜會不舒服,但是受到跪拜多了,也就習慣了。子訣自顧自玩着,音嗓平板,“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得知道,縱使那位餘公子再神出鬼沒,你們各處都有眼線,還搜不出個人?”
近身處的幾人微震,互相交換眼色後應了聲‘是’快速離開。
***
我正嘆服于子訣有如此大背景,無怪他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找到我,根本就是四面八方打探來的消息。
驀然,畫筆在卷面上扯出長長的墨印,他将我手中未完成的畫抽走,搖搖頭,“既已看到會動的畫是何模樣,就此打住,餘下之事就不是你該知道的了。”
子訣的眼底閃過狐疑,我見他如此反應,亦不想過多争執,挽袖攤開掌心,好整以暇道,“該你了,讓我看看你能算出我多少。”
言出即行,他開始細細研究我的掌心紋路,雙瞳泛着幽黑的色澤,驀然面色大變拍桌而起,指着我,“你、你、你……”
子訣還欲說什麽,我已起身,對着他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聲音極陰冷,“我?你是想說小生沒有生命線麽?”
落語離開,往遠山方向而去。
☆、巨蟹
(四)巨蟹
西出鬧市一路遠去,十月紅楓浸染。
山中不曉光陰,十年百年沉默。林風陣起,涼涼寒意。緊掩的竹門吱呀一聲打開,從內步出位清朗的男子,他有一搭沒一搭搖着扇子,加濃了幾分涼意,“公子來自何方,前來何事?”
沒想到來人神情如此閑适,反讓我變得有禮,微微鞠躬道,“小生畫師餘公子,是五爺讓我前來給你作畫。”
男子皺眉,掃眼我身上所挎木匣,收起手中折扇,“既是五哥所派,可有捎信物?”
“并無。”
我開始覺得六爺過于謹慎,從衣袖中掏出那一千兩銀票,想用銀子來證明。方展開的瞬間,才發現銀票被剪成極其醜陋的骷髅,扭曲掙紮。不由得唇角勾起,自嘲淡笑,被凡人擺弄了一道。
“還真是五哥的作風。” 六爺眉眼舒緩,“進屋喝杯茶再作畫罷。”
他背過身引路,烏發束着青色絲帶,一襲竹染青衣,腰間束一條白绫長穗縧,上系一塊羊脂白玉,身材挺秀高颀,說不出飄逸出塵,仿佛天人。
***
~筆墨滴落,綻開絢爛煙火。
她依偎在他懷中,淚水悄無聲息滴落,嘤嘤自語,“身處帝王家,你必須争,要麽争要麽亡,從來沒有第三條路。”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池面倒映着五彩斑斓,美得不像話。
池上扁舟,搖搖晃晃,他将她摟入懷中幾分,訴說從來不會與外人說的心事,“帝王也好,庶民也罷,我在意根本不是這些外物,于我而言,能護着你的安好和娘親的安好,才讓我在這亂世之中得暇心安。”
“我何嘗不知,你為人太過心善不是帝王之才……我所憂的正是你的性子,若是勸你放棄現有,又顯得我太自私。”
凄楚幽怨,句句戳心。
六爺雖面色強裝鎮定,內心的糾結于痛苦絲毫不比懷中人少,他着實不知該如何作答,反開始安慰起她,“因為這些争鬥,我差點失去你一次,若不是有俠客相救,你我早已陰陽相隔。我發誓對你負責到底,無論代價。”
“你真的肯為我放棄一切……”
随之靜默,直到日頭扯破雲層,耀下一池金燦,他晃着船槳,将她送回岸上,離別相語,“三日之後,宮中不會再有六爺。”
***
“當年我萬事準備妥當後離宮,出于某些原因沒能和五哥道別,兄弟之中也就他一人真心牽挂我安好,還請公子務必将此畫轉交給五哥。”
六爺眸色沉斂,映着跳動火焰,偶爾撒入幾片紫荊花瓣混入茶葉中,讓它們一起被爐火蒸烤。
我想,任何人做出割舍都是痛心的,遑論是割舍這麽多東西。四周太過安靜,導致我卷起換卷的聲響格外得響。
“六爺放心,我會給五爺看到你。”
茶水翻滾,水墨飛濺,六爺方舀涼水倒入,沸騰的水面歸于平靜,見我轉身欲走,忙道,“公子交個朋友如何?”
開始還有偌大戒心,一幅畫的時間就想着交朋友,我不禁冷笑一下,“不必了,九州之內若是有緣皆為朋友。”
而後,故意用術法離去。
☆、獅子
(五)獅子
我在九州大地來來回回,企圖找些樂趣,好讓生命顯得沒那麽漫長。早已沒什麽人或物能真正勾起我的喜怒哀樂,驀然擡頭,遠離的後山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隐若現,是遠離塵世的寧靜。
兀自嘆氣,嘆同樣是塵外之人,我和六爺始終差了些。
不知自己在想什麽,捧起斛溪水撲面,水面再次恢複平面後,赫然映照出個習武人,他手腳均綁帶,其上刺繡刺繡暗紋,奢華卻又低調,藏不住身上一股傲然之氣。
我微訝異,“這位……”
‘哐——’
泛着白光的長劍橫上我脖間,容不得絲毫反應,他言語不善,“在下獅崇!你是誰,接近六爺有何目的!”
我微微翹起唇角,“小生不才,鬥膽猜測,獅崇曾經救過六爺的夫人?”
顯然我的笑讓他陡然有些恍惚,“你為何知道?你究竟是誰?”
言語間下壓幾分刀刃,我就順勢坐下,“小生餘公子,筆墨常伴身,一襲白衣袍,現下的世人沒幾個不知道我。我一看獅崇就是江湖中人,你什麽都不知道,還亂幹涉宮中事作甚?”
“我只做我認為正确的事,只幫我認為該幫的人。六爺有恩于我,我自然是要報恩。” 獅崇終是收下長劍,卻沒有入劍鞘,“你說你是餘公子,有何證明?否則,我照樣可以殺你。”
能将‘殺’這一字輕而易舉說出來,必然武功高強,我從溪水邊取回木匣,須臾瞥見自己惆悵的臉,看着着實不夠友善。
“作畫一幅,以賠态度不恭之罪。”帶着調侃的懶散語聲悠悠響起,有那麽一瞬間,我想到這些人最終的結局,竟害怕起自己來。
***
~墨水理應是黑色的,滴落的瞬間變得嫣紅。整個桃林被火海吞沒,迷幻光影将周遭照得通紅,火勢兇猛,這情形是燒上個把天都不會停下。耳畔不停傳來呼喊求救聲,黑夜裏聽來确是十分瘆人。
‘吱呀’巨響,甚粗的桃花樹不堪火燒橫路倒下。
獅崇被濃煙熏得眩暈,視線一片模糊。他騰空躍起避過倒下樹幹,膝蓋骨仍不慎被樹皮蹭出道道血痕。腦中似有一把锉骨千斤重的錘子,一擊一擊敲打着他——
趕緊救人,片刻耽誤,那較弱的小女人就會有性命之憂。
一路輕功翻找,空氣變得炙熱,滾滾而來的烏黑濃煙嗆得他不斷咳嗽,焦臭的味道四溢彌漫。高溫烤着,額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墜。
夜空裏忽然一聲驚雷驟響,将面前的桃樹生生劈成兩半!他慌忙避開,那雷火點燃了樹幹,瞬間燃起熊熊橘色火焰。
陰沉的黑煙遮住視線,火焰卻似在眼前跳動,反倒照亮昏暗,看到枯死的桃樹旁嘤嘤啼哭的女子。
她被牢牢捆住,方才的雷電和火勢,任何一個都能将她置于死地。
在萬分恐懼中慢慢折磨至死,當真是可怕!
獅崇将披靡往女子身上一裹,攬上她直接躍起,還不忘安慰道,“六爺也在找你,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你們也早些離開皇宮吧,我可保證不了你們每次出事都能前來相救,這鬼地方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生命危險。”
***
畫面漸沉,靜止在大火過後的一湖清水上,映着獅崇震驚萬分的面容,以及我的搖頭哂笑,若有所思。
“如何?信了?”故意的調侃。
獅崇步步倒退,恰巧立在棵古樹下,枝幹虬曲蒼勁,纏滿黑色皺紋,綠傘般的枝葉異常濃密,遮蔽方圓內陽光。
驀然,獅崇仰天大笑,一腳蹬上樹踏着輕功離開,空留幾片綠葉,悠悠飄落。
如此反應,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嘆口氣:林子大了,什麽樣的人都有,簡直浪費筆墨,不如吃茶去。
☆、處女
【下卷:清閑山水居】
(六)處女
不想再為宮中事所煩,我決意離開京城,去到一處偏遠山水城。
十月流火,暑熱不減。在烈陽高照之下行走,還真開始産生幾分凡人的疲乏與饑餓感,不若找家客棧歇腳飽腹。
臨近黃昏,眼前出現一段綠蔭掩映的青石階,每兩塊間隙裏苔藓滿滿。擡眼望去,落日餘晖染紅層層雲霞,似是到了雲海盡頭。
潺潺深澗沁脾,有種浮生若夢的錯覺,亭臺樓榭,畫屏曲廊,分不清是依海而建還是依雲而建,橘紅色霞光交織輝映遠近高低。
清水城不大,城裏有一家酒肆。
酒肆不大,卻布置得僅僅有條,幹幹淨淨。難得不用在意油膩,我将将落座,就有人上前招呼,“一看客官就是來自外鄉,打店飯菜半價。”
“打店。給我一間上房一桌好菜。”不想多啰嗦,不在意周圍人竊竊,我将木匣置于桌上,細細擦拭外面的浮沉。
是極好的檀香木,黑裏發紅,分量十足,透着千年滄桑。
其實我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學着凡人的舉動是出于好玩,幾口飯菜下去,絲毫味道品不出,悠悠放下筷子陷入沉思。
“怎麽?嫌我肆中酒菜不合胃口?”清潤得猶如珠碎的音嗓。
對他的印象,打破了我長久以來對酒肆客棧老板的偏見,水藍色的長褂,手腕上耷着塊潔白得耀眼的方巾,對着我,細長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微抿的單色的唇,“酒肆楚老板,請教公子不足之處~”
我認真,“只是沒胃口罷了。”
“哦?” 楚老板翻身坐上桌子,一方瀑布黑發滑溜披散,又被清風帶起,帶來清香,“筆墨常伴身,一襲白衣袍,小店有幸讓餘公子光臨,蓬荜生輝。”
這話一出,議論紛起。
楚老板瞥眼環顧後躍下桌子往內走去,見我沒有反應,複頓步提醒,“餘公子,裏面有請。”
入得屋內。
楚老板推開窗,望去是一幅丹青水墨畫,岚岚雨霧,天地間漾着清香。
他依着窗,與畫面融為一體得恰到好處。楚老板将自己的房間選在一樓,原因是入夜後一樓反比二樓安靜,然而近日裏多了個讓他不舒服的變動,非想着找出緣由,找上了我,“我想請餘公子作畫一幅,以此抵免留宿費用。”
一幅五色垂幔,在入窗光照之下投下袅袅影子,楚老板有條有理的将其拉扯平整靠邊,“提及也奇怪,我向來緊閉門窗入睡,為何這垂幔在我每次醒來後偏移幾寸。”
“不就偏移幾寸,或是地勢問題。”我開始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他一本正經,“不可能,當初酒肆選址時慎重考慮,每一處都丈量過。”
“……至于如此斤斤計較?”
幾番争執過後,我為楚老板吹毛求疵的精神深深折服,決意作畫一幅。
***
~昨日入夜後,楚老板同往常一樣關好門窗,四下無人,他點起盞很亮的燈,對着亮光喃喃自語,“如此,方能安心入睡。”
不大的屋子,燈火通明,光亮照上他緊閉的長睫,影影綽綽,好看得很。
透着窗能看到濃雲漸漸遮掩黃月,昏黃黯淡中隐約透着淅瀝秋雨。雨水帶着深秋凜凜涼意,從屋檐上墜落下來,滴落潤入深棕泥土。
悉悉索索輕響,原本牆角的磚塊被推開,緊着就是一陣涼風,吹動五色垂幔。整整一夜,有風吹拂,直至将垂幔偏移,便是到了清晨,磚塊被緩緩移回原處。
***
謎題解開,我緩緩将畫卷收起,“現在都什麽朝代了?還有古時人鑿壁偷光之舉。”
楚老板本想研究我的畫作,卻被我卷起,無奈收起詫異神色,假意咳嗽一聲,“真是沒想到,我的屋子竟被人鑿了這麽個骷髅,我這就去找人填了,還是多謝餘公子幫忙。”
言說着,将上房的門鎖鑰匙遞給我。
意思是打發我走,我也就接過鑰匙,微微鞠躬以示謝意離開。
次日離開客棧後,我才得知楚老板派人送給隔壁的窮酸書生好多白蠟燭,也算是仁至義盡。
☆、天秤
(七)天秤
對于酒肆一遇,讓我産生對現今教育的興趣,在這山水城中,有着一名衆人皆崇敬的教書先生。
林宸。
他一身水墨色衣,肌膚上隐隐有光澤流動,眼睛閃動着琉璃光芒,精致的五官,相配得剛剛好,簡直是一件完美得傑作。
對着我,謙恭有禮,“餘公子,久仰大名,幸會。”
入得院內,朗朗讀書聲,林宸帶着我繞過一段游廊,跨過緋紅木門,是間雅致的書舍。
擺在書桌上的墨水未幹,林宸端正姿勢擡筆,卻又凝固在空,面色不佳,久久未落字。
我随之微微傾身,有禮攤手,“小生不過是求林先生一些教書心得,應不算難事?”
在我三千年活着的印象中,教書先生都是樂于分享之人,對于他人的請求,不該有此反應。他卻輕輕推開我的手,将筆擱在一旁,扶着額頭陷入沉思,喃喃自語,“心得……談何心得……先生自己都不知做得對不對……”
“什麽對不對?”我追問道。
林宸沒有理會我的意思,依舊喃喃自語,引得我好笑學樣,獨自将畫卷攤開,自言自語,“好罷,既然林先生不願說,小生只好自探了。”
***
~這一日冷風乍起,書院裏木瑾花随風飄搖,豔粉深紅,起伏成靜海裏一片粼粼波浪。林宸分花浮柳而來,水墨色衣若隐若現,似有墨白暈染而來,對望跪在花海盡頭的人。
面露不忍,半響開口,“這學堂也不為我一人所有,你們跪我,又有何用呢。”
盡管他想了諸多辦法,與那土地主協商,卻始終苦于銀兩不夠,交不上學費的弟子必須走,即便他不将他們趕走,土地主也會前來哄人。
非得由他來扮演這個惡人,實在不好受,他仰頭,微微惆悵的眸色一點藍,似有萬水繞了青山映了藍天,包攬衆生又包不下一人,“下月考試,不通過者不必再來學生,也不是我的弟子……”
“那通過了,還是先生的弟子?”其中一人搶言。
他不語。
“肯定是了!先生,此話可要當真!”又一人附和。
林宸再低頭,目光掃過木槿花,“你們都回去罷。”
他需要獨自靜思,思考如何審核下月的考試。幽深的雙眸,望不到底,直到鋪滿整個畫卷,一片靜止。
***
隔着墨色,走出畫卷,依舊是林宸黯色的雙瞳,只不過見到我的畫後閃過一些東西,來不及捕捉便歸于平靜。
我想在他尚未糾結完之前,是不會寫給我教書心得的了。遂将畫卷擱在他的書架上,起身離開。
推門的瞬間,風拂過已開得頹敗的木瑾花,眼角拐到一個黯色的身影,透着讓我極為不舒服的凜凜之威。很少會有這樣的感覺,三步并作兩步緊追而去。
☆、天蠍
(八)天蠍
天穹無端飄起淅淅瀝瀝的雨,在午後陽光照耀下折射出萬般光彩。
耳邊泠泠水響,我下意識護着木匣,用餘光緊追。那人似乎躲雨,入了個五角亭,眼前視野陡然開闊,我這才意識到無處藏身。
整了整衣着,踏着青石板,不緊不慢迎面走去。
三千年來,我極少害怕過誰,如今對着他高挺的身影,産生微微怯意。
那人立在亭子正中,猶如蒼穹深處伫立的石像,歷經滄海桑田、洪荒歲月。他死潭般的雙眸死死盯着我,抖落身上浮着雨珠,嘴角劃過一抹邪色,“餘公子,換這個地方說話如何?”
“你是林先生的弟子?”我打量着他,深绾長袍,腰間系着純黑的腰帶,上面用銀線勾勒出精致的紋案,實在異怪的打扮。
“求學從來不分長幼,遑論他有我所不及,我甘願為弟子。” 言語間,是與生俱來的威壓。
然而我的意思是詢問他的身份,他卻順着我的話回答,看來我不便再與他打啞謎,“小生餘公子,敢問在下?”
“名字只是個代號,你只需記住今日此事,無需記住我姓什麽名什麽。”他從廣袖中抽出一幅畫卷,瞥眼四周确認無人,‘唰’一聲展開。
紛亂的畫面一一掠過眼前,甚至是混沌不見天日的,恍若那裏是天的盡頭,一片濃黑。
我有點害怕,下意識摟緊懷中木匣,“這是我的畫,你從哪裏得來?”
他眼底滑過一抹冷意,“此畫中本來有一位公子與你神似,不月前不見蹤影,你可知,他去哪了?”
“他愛去哪去哪,你究竟是誰!把畫給我!”
我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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