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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鑫商社一把手的位置如果想要坐穩,對手下的監控就不能放松。否則,萬一哪位有勢力的下屬起了野心,他卻還懵懂不覺地蒙在鼓裏,那結局肯定是被人轟下寶座江山易主。而最近李保山盯得最緊的下屬,自然非江澈莫屬了。

對于李保山的詢問,江澈表現得很恭敬地回答:“是的山爺,舒眉那晚看到了我做事,她被吓壞了!後來就表現得不願意再見我。既然這樣子,我想就不如幹脆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嘛!”

吳仁義表示理解地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啊!難怪,女人嘛,膽子都小。”

陳奎在一旁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我還以為新女性的膽子會大一點呢,看那些女學生們平時都敢在大街上就和男人手挽手地走在一起,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怎麽到了見血的時候,膽子還是那麽小呢。”

俞大維則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說:“算了就算了,大丈夫何患無妻。這天底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多得是。阿澈,回頭我給你物色一個更好的。”

江澈苦笑了一下:“俞理事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女人真是太麻煩了。我現在暫時不想交女朋友,想一個人靜上一段時間。”

俞大維也不勉強了,只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對了,山哥,既然舒小姐都已經不是阿澈的女朋友了,那我們還有必要捐錢給她工作的教堂嗎?”

雖然江澈拒絕俞大維的理由看似很正當,但是李保山能夠猜出拒絕背後的真正原因了。他明白這是因為江澈根本無法忘情于舒眉的緣故。失去這個女朋友并非他所願,只是不得已地隐忍退出。舒眉對他來說依然很重要,也依然是一枚适合控制他的棋子。

所以,李保山才不會像俞大維那麽目光短淺地把舒眉當成棄卒,而是笑吟吟地說:“當然要捐了,老俞你可不能賴賬啊!雖然阿眉和阿澈分了手,但她依然還是我的幹女兒,好歹看一看我的面子吧?”

李保山的話,讓俞大維有些意外,不明白他為何還要護着一個下屬的前女友。吳仁義卻是心知肚明地微微一笑:這個老俞真是地道的粗人一個,完全不懂得李保山的布局棋風。這輩子當個理事也就算是到頭了!不過這種粗人倒也有粗人的好處,譬如以後如果我上了位,像這種粗人還是可以照用不誤了!

福音堂專門用于救助貧困學生的慈善救濟項目終于搞到了啓動資金。對此,約翰神父直誇舒眉功不可沒。

舒眉的确功不可沒,那天下午她厚着臉皮跑去找金鑫商社的幾位高層打秋風,一共募集到了五百塊的現金支票。當天傍晚,江澈也守約派九信來教堂送錢。

九信送來了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舒眉打開一看發現裏頭裝着兩根十兩重的大黃魚,頓時吃驚得一怔。因為這種金條換成現金的話大約是三百塊錢。普通百姓如果有了這筆錢,都可以翻身當地主了。

“這……這捐得也太多了吧!不行,你還是把金條帶回去給他吧。”

九信一口回絕:“舒小姐,澈哥只吩咐我把金條送過來,可沒交代我要帶回去。”

九信是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一張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圓臉猶帶幾分稚氣。在舒眉成了江澈的“女朋友”後,對于這位“未來大嫂”,九信每次見面時都是笑眉笑眼的。不過,今天他卻板着一張臉,說話也沒有好聲氣。因為他白天也跟着江澈去了商社總社,站在會議室外伺候時,耳尖地聽到了裏頭的對話。

“那……好吧。你回去後告訴他,就說我代表教會感謝他的善舉。”

九信年紀輕,性格有點沉不住氣。對于舒眉如此官方的套話,他憤憤然地梗着脖子說:“舒小姐,你應該很清楚,澈哥并不是看在教會的面子上捐這筆錢——他是為了你才捐的。如果要謝,你應該代表你自己感謝才對吧?”

九信直筒筒的一番話,讓舒眉無言以對。她想了想,堅決把兩根金條塞回了九信手裏,說:“既然這樣,你還是把金條帶回去吧。告訴他我不收。”

九信更加憤然了:“舒小姐,我跟了澈哥好幾年,還是頭一回見他交女朋友。他對你那麽好,你為什麽就不想理他?還不肯收他捐的錢呢?他殺那個姓饒的母子倆有什麽不對?當娘的是人牙子,做兒子的吃軟飯騙女人錢,一個個都很該殺了!”

無力地扶着額頭嘆口氣後,舒眉決定保持緘默什麽也不說了。因為她知道自己跟九信講不清。不同的生活年代導致不同的成長環境,再加上不同的教育背景,令她與這些江湖中人的價值觀相差實在太遠太遠,完全就是南轅北轍的差異,根本沒法溝通了。

舒眉之所以想要和江澈保持距離,避免更多更深的交往,也是基于同樣的原因。道不同不相為謀——價值觀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在一起,要怎麽相處與溝通呢?

譬如在饒氏母子的這件事上,江澈覺得他們該死,就自己動手殺了他們。可是在法治社會長大的舒眉,堅持認定這種越過法律的擅自殺人是不可取的行為。如果人人都自己當判官任意殺掉那些自己覺得該死的人,那這個世界豈不是要亂套了?

得不到舒眉的答複,九信很不高興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人。他一邊走,一邊打抱不平地丢下最後一句話:“舒小姐,你不理澈哥就算了,我相信他以後一定能找一個比你更好的女人。”

舒眉悵悵然地一聲長嘆:我也希望如此,我也很想江澈能過得幸福。每個人都有争取幸福生活的權利,就算是壞人也一樣。更何況他其實也不是那麽壞了!

幾天後,關野信獨自駕車來到福音堂。他履行了自己幫舒眉募捐的承諾,特意送來一張五百塊的現金支票,為救濟基金又添了一筆資金。

舒眉對此真是意外又驚喜:“哇,你居然也募到了這麽多錢,真是太好了!”

把關野信帶來的五百塊現金支票上交給約翰神父時,舒眉特意為他介紹了關野信其人。對于這位慷慨大方又風度翩翩的日本外交官,美國傳教士很有好感。他十分熱情地招待他,又親自帶他去參觀教會小學。

教室裏,衣衫褴褛的學生們讓關野信頗為吃驚。他當即表示,自己還可以想辦法再募一些款子來用于學生們的生活條件改善。比如為他們訂制一批新校服。

約翰神父更高興了,他保證一定會妥善使用這筆善款,并邀請關野信作為榮譽管理員,在工作之餘拔冗參與到基金的管理與使用過程中。

關野信沒有拒絕這個邀請,他十分高興地一口答應說:“神父,很榮幸能得你的邀請參與這項慈善救助活動。以後只要有空,我一定不會錯過相關事務的。”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讨論了一下救濟基金的名稱,最後采納了舒眉的建議:“不如叫Flower基金吧?因為孩子就像是國家的花朵了。”

關野信在福音堂逗留了大概一個小時才離開。舒眉把他送到了大門口,開始熟不拘禮地直接叫起了他的名字,微笑着說:“關野信,你以後倒算得上是我半個同事了。”

關野信也微笑着點頭,并半真半假地對她鞠了一個躬說:“是啊,舒眉老師,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舒眉和關野信在教堂大門口相談甚歡時,穿着一套休閑白西服、打扮得格外花哨的李星南正好騎着新自行車來了。車頭的籃子裏,盛着整整一籃新鮮嬌豔的紅玫瑰花。

30|29. 獨家發表

前幾天,在得知了江澈和舒眉分手的消息後,李星南就下定決心要趁虛而入,把舒眉這個時髦标致與衆不同的新女性追到手。

李保山自然看出了兒子那點花花腸子,還為此訓斥過他,讓他別犯糊塗。

“星南,就算舒眉現在不是江澈的女人了,但他對她的情分沒有變,還是喜歡她,你最好別去摻和添亂。天底下的女人多得是,比舒眉更漂亮的也不會沒有,你何苦非要跟下屬争同一個女人呢?我老了,将來金鑫商社大老板的位子遲早要傳給你。你要是想坐穩這個位子,不想出什麽亂子,就最好別碰江澈的女人。尤其是舒眉——如果他得不到的女人到頭來卻被你得了手,他心裏絕對不服。而如果一個得力的部下對你不服,你就會有麻煩。到時候想要擺平這種麻煩将會是一樁傷筋動骨的事,絕對不宜為之。明白嗎?”

雖然老頭子道理講了一大堆,但是李星南左耳進右耳出,并不往心裏去了。他不無狂妄地想:老子是金鑫商社的少東家,未來掌舵的大老板。江澈不過只是一個手下,雖然有兩把刷子,但終究是替人賣力的命。他追不到的女人如果被我追到了,他有什麽可不服氣的?我的身份就比他高出一截好吧。如果他膽敢因此跟我過不去的話,我就撸了他保安會長的頭銜。

所以,李星南對于父親的話陰奉陽違,背地裏照樣鼓足了勁打算追求舒眉,一連好幾天每天都跑去福音堂對她大獻殷勤。舒眉被煩得真想喊救命,他卻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地反複誇耀自己最大的優勢,想借此博得美人芳心。

“阿眉,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要跟我嗎?只要跟了我,以後絕對可以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因為,我可是金鑫商社的少東家,李家唯一可以繼承家業的兒子。”

舒眉不以為然地翻着白眼說:“明白,你是繼承人嘛。那又怎麽樣?我還是共産主義接班人呢。”

不管舒眉怎麽表現得對自己愛搭不理,李星南依然不屈不撓地天天來福音堂報道。這天,他還學洋人作派買上一大束玫瑰花,興沖沖地想要送給她。

遠遠地看見教堂大門外,舒眉正和一個西裝革履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站在一起言笑晏晏着,李星南心裏馬上就有些醋意翻湧:吳仁義說得太對了,像舒眉這樣的新女性真是不愁沒有人追啊!江澈那邊才剛撒手,這邊馬上就有人接上去了。看來我得抓緊一點,否則怎麽抱得美人歸啊!

騎着自行車沖到舒眉身旁停住後,李星南很誇張地用剛學的一句英文和她打招呼:“哈羅,阿眉。你看這些玫瑰花漂亮吧?我特意買來送給你的。”

為了投其所好,李星南還是很下了一點功夫了。因為舒眉是新女性,會洋文懂洋禮節,所以他求人教了自己一句最簡單的洋文,還按洋人的規矩買來鮮花贈美人。

舒眉看見這個油頭粉面的花花公子就煩,她笑得很敷衍,口氣也很無謂:“謝謝你。不過我不喜歡花,你送別人吧。”

雖然碰了一鼻子灰,李星南仍不死心地繼續巴結道:“阿眉,那你喜歡什麽呀?我去買來送你呀?”

對于李星南每天跑來獻殷勤的用意,舒眉自然是心知肚明了。一開始她還想着看在李保山的面子上,用冷淡模式讓他知難而退。可是這家夥并不知趣,仍然天天跑過來煩她。她實在沒耐心繼續跟他打太極了,這一刻幹脆把話挑明了說:“我喜歡你離我遠一點,能做到嗎?”

李星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想也不想地就滿臉堆笑着立刻點頭:“能,當然能。”

站在一旁的關野信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李星南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舒眉的意思,一張俊俏如女人般的臉蛋頓時讪讪然地漲得通紅。

李星南不方便對美人發脾氣,于是就把一肚子火氣沖着關野信撒:“喂,你笑什麽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金鑫商社的少東家,得罪了我你可是要吃苦頭的!”

這番耀武揚威的話乍聽起來似乎很威武,其實卻幼稚得令舒眉聽了都想替他臉紅。忍不住又數落了他幾句:“李星南你夠了,金鑫商社少東家這幾個字你幹脆刻在額頭上好了,也省得每次都要說一遍那麽辛苦了!”

李星南漲紅着臉解釋:“阿眉,我又沒有亂說,我說的是實話呀!”

“是啊,的确是實話。除了這句話,你也實在再沒有別的可炫耀的資本了。”

“阿眉……”

舒眉冷着臉打斷他:“我還有課要上呢,沒空跟你聊了,你回去吧。”

用這句話打發了李星南後,舒眉再和關野信道了一下別,就轉過身腳步匆忙地回了福音堂。

舒眉離開後,關野信也走向停在路旁的汽車,準備返回領事館工作去了。可是,李星南卻虎着一張臉攔住了他。

李星南把自己剛才在舒眉那裏受的氣,全部歸咎于眼前這一個西裝革履眉清目秀的年輕人,視之為橫刀奪愛的情敵。所以,他一臉兇神惡煞狀指着關野信的鼻尖恐吓道:“我告訴你,舒眉是我要定了的女人。你如果想多活幾年,不想死得太早,就最好給我離她遠一點。否則,只要我一句話,你随時會被人砍,知道嗎?”

關野信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是嗎?”

這兩個字透露出的輕視與不屑,讓李星南更加火大,準備給關野信一點顏色看看。“你不信是吧?等着,今天南少爺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後果是什麽。來人啊!”

李星南每次外出,身邊總會不遠不近地跟着幾個刀手充當保镖,以保證這位少主的人身安全萬無一失。此時此刻,他大聲喝出四位刀手,神氣活現地下命令:“你們幾個,給我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小白臉。”

看着外表斯文的關野信,刀手們覺得沒必要一起上,其中一個走上去打算給他幾下拳腳讓他吃點苦頭就行了。關野信卻身手靈活地避開了他的一記攻擊,并且還乘其大意輕敵之際,利落地抽走了他負在肩頭的一柄大刀。

只見寒光一閃,大刀就持在了關野信手中,還随手挽了幾個漂亮的刀花。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幾名刀手頓時都看出了他是個練家子。

領頭的那位刀手下意識地詢問:“你也是刀手?在哪兒混的?保安會?還是幫會?”

彼時,一位好刀手多半都是保安會成員,或者幫會成員。所以領頭刀手問上這麽一句。因為南京的保安會與幫會衆多,有些是敵對關系,有些卻是同盟關系,以免誤傷盟友。

挺起胸膛,關野信十分驕傲地自述來歷:“我不是中國的幫會成員,我是來自日本武士世家的子弟。”

作為一個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武士世家,關野家族的子弟們從小就一律被要求習武。關野信自然也不例外,他自幼練習刀劍,精通武-士-刀-法劍道,是家族中最出色的後起之秀。

關野信的話,讓幾名刀手和李星南都面面相觑地怔住了。李星南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看着他,好半天才吃吃地說:“什麽?你……居然是日本人啊!”

領頭刀手壓低聲音勸告自家少主:“南少爺,日本人可不是能随便亂砍的,我看您還是算了吧?”

李星南能說不嗎,他再怎麽狂妄無知,也知道日本人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人,再怎麽不服氣也只能忍了。漲紅着臉尴尬片刻後,他只得色厲內荏地嚷了一句讓自己好下臺的話:“好……吧,看在你是日本人的份上,今天本少爺就高擡貴手放過你了!”

日影西斜時分,江澈獨自一人走進中央飯店的理發室,準備修剪一下頭發。幾位理發師都在忙碌中,店員安排他在休息室坐下等候,并服務周到地送上一杯香茶和一些可以解悶的報紙書刊。

理發室分為裏外兩進,中間挽着一挂天鵝絨的幔子,流蘇垂地。裏頭是理發區;外頭是供顧客等待的休息室,窗下擺着一張長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時髦的歐式沙發有着雲紋流線型的椅背和墨綠圖案的布面,既美觀又舒适。讓顧客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待。

江澈沒有喝茶,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翻閱着一份報紙。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眉宇間籠着淡淡的憂郁。舒眉的有意疏遠,讓他最近的情緒一直很低落。而李星南趁機對她大獻殷勤的事,讓他心裏更不舒服。前兩天又得知了她目前正和一個日本人交往甚密,這個消息更加令他的心情糟到無以複加。

幾天前,李星南原本打算狠狠教訓與舒眉來往甚密的一個年輕人,誰知對方卻是日本人,讓他只得窩窩囊囊地就此作罷。少東家想要欺負人結果卻踢到鐵板的尴尬事,四位刀手回去後自然免不了會跟人談論,讓這件事很快成為金鑫商社上下皆知的新聞。

九信聽說後,馬上第一時間彙報給了江澈,義憤填膺地說:“澈哥,舒小姐怎麽能和日本人交朋友呢?她嫌你殺人不好就不理你了,可日本人在東三省殺人放火,她怎麽卻還理他們呢?”

江澈對此也很郁悶,和時下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他對日本人也缺乏好感。他不明白舒眉為什麽卻願意和日本人交朋友,一個是侵略國的國民,一個是被侵略國的國民,兩者之間有着國恨家仇的仇恨,應該要敵視對方才對呀!中國人如果和日本人來往過密,多半會被人在背後鄙夷瞧不起,覺得有漢奸之嫌。

江澈對着報紙出神時,店員又領着一位女顧客進了休息室。那是一位時髦摩登的年輕小姐,齊眉短發,俏麗眉眼,窈窕身形穿着一套帥氣的駝色騎馬裝,給人一種英姿飒爽的感覺。

出于慣性的警覺,江澈擡眸看了一下走進屋子的人。對上那雙頗感意外的大眼睛時,他也微微一怔:咦,這不是上回在小桃園奇奇怪怪問我話的那位小姐嗎?

31|29. 獨家發表

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前,南京幾乎沒有專門的理發店。人們如果需要理發,基本上都是在街頭巷尾那些流動的理發攤上解決總是。

中央飯店于1929年建立後,特別開設了專門的理發室。這是當時最奢華的理發場所,除了為飯店的顧客服務外,就是為上流社會的有錢人服務。因為到這裏理一次發,要花去普通人家半個月的生活費用,一般的小市民根本不敢涉足。

薛白的那頭一字眉齊耳短發,就是每月定期在中央飯店理發室進行精心修剪與護理。她沒有想到居然還會在這裏遇見江澈。雖然上回在小桃園偶遇他時,從他那身合體考究的訂制西服上,她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水準不會差。但是很顯然,他的日子過得比她想像中更滋潤呢。

其實,嚴格說來,江澈并不算是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基本上他的生活乏善可陳,沒什麽太多愛好與消遣。時下許多男人喜歡的吃喝嫖賭他全部不感興趣,所以賺的錢大都花在衣食住行的消費上。最大手筆的開支當數花一萬兩千塊大洋買下那輛美國福特車,其次就是為自己定制高級成衣;入住高級飯店;光顧高檔消費場所等燒錢舉動。

江澈沒有存錢的習慣,也不會像金鑫商社的其他幾位理事們那樣置房置地,把現金變成不動産作為理財升值的一種方式。因為他孤身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需要照顧——雖然之前名義上有個未婚妻,但金桂根本就和他不是一條心,當着他的面就敢跟表哥李星南眉來眼去。他自然也就不會為她考慮什麽了。

作為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兒,再加上刀鋒上的日子又朝不保夕,江澈覺得自己攢下積蓄或置辦不動産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一朝身故又能留給誰呢?自己賣命換來的錢,最劃算的就是自己花光用光,過一天算一天地先享受了再說。

所以,江澈手頭撒漫地花錢,有多少花多少,完全不在乎以後的事。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還不知道有沒有以後呢,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吧。

薛白卻不清楚這些緣故,她只看到江澈表面上的光鮮日子。驚訝之餘,她在心底暗生不屑:江澄說過,當時他們一家慘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賣掉她。沒想到她這個弟弟現在倒混得很不錯,還能來這種地方光顧。應該是靠姐姐的賣身錢才翻的身吧?

因為江澄的訴說,薛白對于未曾謀面的謝素蕖與江澈母子倆的印象十分不佳。

在薛白眼中,這就是一出重男輕女的悲劇。一個母親為了兒子而賣掉女兒,這種重男輕女的陋習實在令她深惡痛絕,當事人在她看來也不值得原諒。

江澄自己亦懷着同樣的悲憤:“我媽要籌錢送弟弟去治病,因此打算賣掉我,我也不能埋怨她什麽,畢竟救命要緊。可是,我無論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把我賣去當妓-女。我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怎麽就忍心這樣把我往火坑推?如果是賣去當丫環或者當童養媳,哪怕再受苦受罪我也對她毫無怨言。可是當妓-女——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所以,我永遠不會回南京,我不想再見到我媽,也不想再見到弟弟。從他們決定犧牲我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只當他們都死了,只當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親人了!”

當年饒媽媽把江澄弄到手後就馬上帶她去了上海,聰明伶俐的小女孩覺得不對勁,明明說好是賣在南京某公館當傭仆的,為什麽現在卻要去上海呢?

饒媽媽是人口販賣的行家,自然很清楚如何讓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聽話。于是,花言巧語地騙說江澄,謝素蕖其實答應的是賣女兒當妓-女,因為這樣的話,賣身價格可以從一百塊大洋漲成五百塊。

“反正都是賣女兒,與其賣一百塊,當然不如賣五百塊的價了。你媽又不傻,怎麽可能不賺這個錢呢。”

小江澄頓時就哭了,哭得傷心又害怕:“不,不可能,我媽說了只是賣我去當丫頭的,不是當妓-女。”

“你媽當然要這樣哄你了!不然你不肯乖乖聽話跟我走。你只是一個女孩子,要知道女孩子不值錢,男孩子才金貴。你弟弟是江家唯一的兒子,也是江家唯一的希望。兩個孩子如果只能保一個的話,你媽當然是要保他了。賣掉你能換五百塊大洋,她和兒子就能憑這筆錢盤個小店鋪做點小生意,日子也不用過得那麽辛苦了!你呀,就當為了江家犧牲自己吧。”

饒媽媽巧舌如簧騙功一流,哄得年幼的小江澄信以為真。因為謝素蕖是舊式女子,原本确實就有些重男輕女的表現。家境富裕時這種表現還不明顯;家道中落後,難得可以打回牙祭吃次肉時,她自己一點油腥都不沾,全部分給一雙兒女——不過兒子碗裏的肉總會比女兒碗裏要多上幾塊。

這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小江澄平時可以表現得不介意,但心裏終歸是不舒服的。現在被饒媽媽故意誇張放大一下,她深信不疑母親果真為了弟弟狠心把自己犧牲了。在哭得肝腸寸斷後,她對家裏徹底死了心絕了望,發誓從此再不會回南京認母親和弟弟了。

有着江澄被賣作妓-女的悲慘遭遇作對比,現在看見江澈如此衣飾考究地坐在全南京最奢華的理發店裏等着理發,薛白對此忍不住生出一份憤憤不平的心理:這種人根本不配生活得這麽好了!

初次在小桃園見到江澈時,薛白就對他的印象欠佳。因為當時舒眉對他喊的那句話,讓她聽出了他好像在跟蹤她。這令她心生鄙夷,覺得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一個女人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接下來兩個人的對話她雖然隔得遠聽不清,但從他們的神色上不難看出談話并不愉快。舒眉最後幹脆沉默了,他也很沒趣地轉身離開了。

薛白看出這兩個人之間似乎存在着感情糾葛,這讓她更看不上江澈了。在她看來,一個和日本男人打得火熱的中國女人,不用說肯定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之類既輕浮又愚蠢的女人。這樣的蠢女人,江澈居然還會去跟蹤去糾纏,不用說自然也是蠢人一個了。

總之對于江澈其人,薛白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遂存心想要修理一下他。

休息室裏,江澈獨自坐了一張單人沙發,左手旁是一張小巧的歐式三腿圓茶幾,茶幾另一旁是一張長沙發。薛白搖搖地走到長沙發旁,刻意在靠近他的那一角坐下,把手裏拎着的鱷魚皮手提包朝茶幾上放下時,故作不小心帶翻了擺在茶幾上的那杯茶。自然,茶杯傾洩的方向是朝着江澈了。

江澈雖然反應敏捷地立刻跳起來,但茶水還是濺了很大部分在他的西褲上,燙得他微微皺眉。薛白不無得意地莞爾一笑:“唉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澈可以聽出這句道歉根本就毫無誠意,下意識地問:“你是故意的,對嗎?”

薛白原本想要否認,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是正義一方,沒必要敢做不敢當了,遂用力一點頭說:“對,我就是故意潑你的。”

江澈無法不驚訝:“為什麽?請問我哪裏得罪你了嗎?我好像都不認識你吧?”

“你的确不認識我,也沒有得罪過我——但我就是看你不順眼,這個理由你滿意嗎?”

江澈覺得自己遇上神經病了,冷笑了一聲說:“孔夫子說得真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薛白也冷笑了一聲問:“當年賣掉你姐姐的時候,是不是就因為嫌她難養啊?”

宛如天空中忽然炸響了一記驚雷,江澈無比震動地看着薛白,她也看着他。四目相對時,空氣像是繃緊的弦,只要有一丁點輕微的異動,弦就會應聲而斷。

“你……怎麽會知道我們家的事?”

薛白愛搭不理地垂下眼睫說:“聽說的。”

“聽誰說的?”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呀!別忘了我看你不順眼,所以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請你讓開一點,別擋着我看畫報。”

如果薛白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的話,江澈肯定要動粗了。可是對于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他實在缺乏應對的良策。既不能打又不能罵的話,他還能做什麽呢?更何況他原來就不擅長對付女人。

看着江澈氣得要命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薛白十分解氣地笑了。然後,她徑自低下頭随手翻閱起了一本最新的電影畫報,把眼前那個氣咻咻的男人直接當成空氣般徹底無視着。

一頁頁地翻着手裏的電影畫報,在薛白的視線範圍內,除了畫報外,還有江澈的一雙腳。黑色西褲下覆着的兩只真皮皮鞋,一動不動地在原地定了很久,久得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最終,兩只皮鞋掉過頭,一前一後地離開了。又急又快的腳步聲重重地跺在地面上,迅速朝着大門口移去,很快消失在一記重重的摔門聲後。

32|29. 獨家發表

從中央飯店憤然離開後,江澈直接開車去了福音堂。

原本,江澈是打算再也不去見舒眉了,因為不願意留給她一個糾纏不休的壞印象。但是剛才在中央飯店理發室發生的一幕,讓他不得不去改變主意,想去懇求她出面幫自己一個忙。

正是晚餐時間,舒眉剛剛在校食堂吃過飯出來,正準備過會兒就去布萊特家給小安娜上中文課。對于江澈的出現她頗感意外:“咦,你怎麽來了?”

江澈直接表明來意:“我知道你不想再見我,我原本也不想再打擾你。可是今天,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有件事只能拜托你幫忙。”

江澈的話讓舒眉的心情有些難受,她試圖解釋:“我也不是不想見你了,我只是……算了不說這個了,你有什麽事要拜托我?只要是我能幫得上忙的事,你只管開口了。”

“那天在小桃園,我看到你和一個短頭發穿着格子衣服的女孩說話,她是你的朋友嗎?”

回想了一下後,舒眉若有所悟地說:“哦,你說的是那位薛小姐呀!她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認識她。只是當時和我同行的關野信跟她見過幾次面,就停下來打了一聲招呼。”

“原來你不認識她呀!我還以為她是你朋友呢。”

江澈話中由衷的失望之意,聽得舒眉有些不解地問:“怎麽了?她是不是我朋友很重要嗎?”

“嗯,這位薛小姐,她不知道為什麽知道我姐姐當年被賣掉的事。”

盡量簡明扼要地,江澈把之前發生在中央飯店理發室的事告訴了舒眉。她聽完後,一臉意想不到地睜大眼睛說:“奇怪!她怎麽會知道你姐姐的事呢?十幾年前的舊事她沒理由會聽說呀!難道……她認識長大後的你姐姐?”

舒眉的推測江澈也深表認同,他嘆着氣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她不肯告訴我更多細節,甚至不肯和我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她的朋友,就想請你幫我去問一問她。”

舒眉明白了,馬上毫不遲疑地一口答應:“行,雖然薛小姐不是我的朋友,不過我還是可以幫你去找她問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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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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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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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重生八零俏佳妻

重生八零俏佳妻

前世,盛寧懵懂無知,是從小背負不堪名聲的‘壞人’。被好友陷害,被心愛的人辜負,最後孤苦無依,凄慘而死。
當她重生回1983年,她一定擦亮眼睛看人,認認真真做事。這一世,她再也不讓妹妹因她而死,這一世她要成為文工團最驕傲的那朵玫瑰。一個優秀的女兵,孝順的女兒,合格的姐姐。且看她如何破釜沉舟,救妹妹于水火之中。力挽狂瀾,帶着全家一起改革開放,致富奔小康。虎視眈眈,誓要拿下冷面軍長,傳說中的活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