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3)
楚。我和她談話,絕對會比你要有效率的。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那謝謝你了!”
充滿感激地道完謝後,江澈又詢問:“對了,這位薛小姐究竟是什麽人啊?”
“她的名字叫薛白。聽關野信說,她是國民黨一位高級将領的女兒。”
“将軍的女兒?”江澈不由自主地一怔,滿臉疑惑地問:“那她……怎麽會認識我姐姐呢?她們倆似乎沒有認識的可能啊!”
舒眉也想不通這一點,論理,一位出身顯赫的将門千金,與一個被賣去南洋當鹹水妹的苦命女,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交集點了。而薛白又是怎麽知道江澄這個人的呢?
“這個問題,我一定會好好問一問薛白了。”
“你打算怎麽找她?你知道她家住哪嗎?”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沒關系,我可以先聯系關野信,問他有沒有薛白的聯系方式或地址。如果他有,就直接找上門去。如果他沒有,請他幫忙打聽一下應該也很方便了。”
“關野信……”江澈忽然想起來問:“他……是不是就是你的那位日本朋友?”
舒眉點點頭,江澈雖然沉默着沒說什麽,但是神色間的不認同一目了然。她不得不解釋了幾句:“江澈,關野信雖然是日本人,但他絕對不是那種野蠻兇殘的日本人。日本人也是分好人和壞人的,請相信我對這兩者有着充分的鑒別能力了!”
江澈繼續保持沉默,這種沉默自然還是代表着不認同。從明朝開始,中國人對于經常在東南沿海一帶實行劫掠的倭寇就十分厭惡。九一八事變後,悍然強占了東三省的日本更是被中國人深惡痛絕。對日本人的讨厭度也直線飚升,三言兩語的解釋很難瓦解長期形成的偏見了。
舒眉也不再繼續解釋,言歸正歸地說:“今天是沒辦法聯系上關野信了,雖然他給約翰神父留了電話號碼,但那是他辦公室的電話,現在肯定已經下班了。明天我再找他好了。”
江澈心急如焚,姐姐被賣走已經十一年,一直是不知下落不明生死的揪心狀況。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個似乎知情的薛白,卻又不肯對他透露太多信息,這令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立不安。
看出了他的急不可耐,舒眉不忍心地又說:“一會兒我要去布萊特家上家教課,或許我可以問一問布萊特夫婦是否認識薛白。如果他們知道她家的住址,我今晚就幫你去找她。”
江澈自然求之不得:“那太謝謝你了!舒眉。不好意思,為了我的事這樣麻煩你。”
“沒關系,我很理解你有多心急了!”
“那我今晚留在這裏等你的消息?可以嗎?”
舒眉遲疑了一下,因為她知道布萊特夫婦未必會認識薛白,她極有可能今晚根本沒辦法找到她談話,只不過是用這樣的假設安慰一下心急如焚的江澈罷了。但是這一點虛幻的希望,他卻也抓得這麽牢這麽緊。無聲地嘆口氣後,她最終只能點頭:“可以,那你等我回來吧。”
乘坐布萊特家的汽車來到頤和路公館區後,一進屋,舒眉就向布萊特太太愛米莉打聽她是否認識薛白。
出乎舒眉的意料,愛米莉居然認識這位薛大小姐。說是前不久剛在一次社交沙龍上見過她,印象還很深刻。因為這位出身将門的千金,完全不同于其他那些弱質纖纖裙袂翩翩的名媛們。她以短發加簡潔的西裝長褲亮相,既俏麗又英氣,把在場所有的裙釵女流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舒眉問起愛米莉是否知道薛白的聯系方式和地址時,她表示不太清楚。不過,公館裏的一個下人卻插嘴說:“舒小姐,我知道薛小姐的地址,我有個小姐妹就在她家幫傭了。”
舒眉大喜過望,馬上問明了薛家的地址,發現原來薛家也住在頤和路公館區,江蘇路23號就是薛公館。
于是,這天晚上舒眉在布萊特家的中文課一結束後,沒有讓司機開車送她回福音堂,而是自己跑去薛公館造訪薛白小姐了。
自然,薛公館可不是那麽好進的。兩道雕花鐵門緊緊閉着,來應門的一位中年女仆見舒眉是自己步行走過來的,顯然不是什麽名門閨秀,神色就有些怠慢。她甚至連大門都懶得開,一臉愛搭不理地隔着門栅欄說:“你找三小姐呀!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兒呀?什麽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三小姐的行蹤又不用向我一個下人彙報,我哪裏清楚她在哪兒、什麽時候回來呀!”
話一說完,女仆就很沒禮貌地轉身走了,被撇在原地的舒眉真是又氣又無可奈何:還真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哈,一個來應門的下人都這麽眼睛長在頭頂上,對人愛理不理。
雖然進不了薛公館,舒眉卻也不甘心就此铩羽而歸。想到江澈正眼巴巴地等在福音堂,等着她帶回關于姐姐的消息,她就沒辦法挪動腳步離開,遂下定決心等到薛白回來為止。總之今晚不能白走一趟,一定要見到她問清楚江澄的下落不可。
于是舒眉咬緊青山不放松地站在薛公館門口等。大概等到九點半的時候,她終于等到了回家的薛白。
在薛白出現之前,舒眉先聽到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在幽靜的夜晚響得格外清脆,令人無法忽視。
循聲望去,舒眉看見兩匹高頭駿馬正拉着一輛小巧的歐式敞篷馬車朝着這邊駛過來。駕駛座上高踞着一身駝色騎裝的薛白,她潇灑自如地一手握着馬缰,一手揮舞着一根長長的馬鞭,一派英姿飒爽地打馬而來。
舒眉看得都呆了一下:哇哦,這位薛小姐耍帥炫酷起來,真是連男人都要靠邊站了!
發現舒眉站在自家公館門口時,薛白有些意外地一拉缰繩停住了馬車。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揚起一道斜飛入鬓的濃眉問得冷淡:“是你?你怎麽在這裏?”
“薛小姐你好,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我們又不認識,你跑來找我幹嗎?——我知道了!是因為江澈吧?黃昏時我才剛見過他,晚上你就跑來我家了。不用說,他請你來當說客的吧?”
“是啊,薛小姐,我想和你談一談江澈的姐姐江澄的事,可以嗎?”
“不可以。”薛白十分幹脆地拒絕了,“他們江家的事為什麽要你來跟我談,你是他們什麽人啊?”
“我是江澈的朋友。江澈當然更想親自和你談了,可是你卻不肯跟他談,他只好拜托我來幫忙。我想我們女生和女生對話應該也更容易一些,所以今晚就冒昧登門拜訪來了。”
薛白冷冷一笑:“可想我不想和你對話——跟一個和日本人來往密切的中國女人,我可不覺得有什麽好談的。”
舒眉明了地苦笑了一下:“薛小姐,看得出來你很讨厭日本人,其實我也是。最初認識關野信時我也不愛搭理他,但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
33|29. 獨家發表
為了順利地和薛白對話,舒眉不得不先解釋一下自己與關野信的友誼起源。
複述了一遍那天在新街口發生的“碰瓷”事情後,舒眉着重強調說:“因為這件事,我意識到了日本人并不全是壞人,而中國人也不都是好人。人渣這東西是不分國界的,有日本人渣也有中國人渣。而關野信顯然并不渣,你不能否認這一點對吧?”
薛白并不是不講理的人,她沉吟片刻後,點點頭說:“OK,你說得有道理,為關野信的辯護做得很成功。接下來,讓我聽聽你打算怎麽為江澈辯護吧。”
舒眉莫名其妙地問:“江澈有什麽需要辯護的地方啊?他姐姐被賣的悲劇他也不想的,當時也是沒辦法的事。”
一邊身手敏捷地跳下馬車,薛白一邊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雖然江澄的被賣他不需要負上直接責任,但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媽媽狠心把他姐姐賣去當妓-女,換來五百塊大洋讓他過上好日子,作為一個男人,他難道就一點都不羞愧嗎?”
舒眉實在聽不明白了:“薛小姐,你在說什麽呀?誰說他媽媽把他姐姐賣了五百塊大洋?明明只賣一百塊好不好?”
雖然舒眉最初從張雜役嘴裏聽到有關江家家破人亡的往事只是籠統敘述,但是她與江澈混熟後,下意識地詢問過一些細節。江澈并不太願意回憶那些凄涼往事,總是三言兩語地草草帶過。但是一百塊和五百塊的賣身價,舒眉還是很清楚的。
“江澄自己說的,難道還會有錯嗎?”
“可是江澈不是這麽說的,他說了他媽媽只從那個饒媽媽手裏得了一百塊大洋。”
薛白堅持初衷不改,冷笑着說:“他媽媽重男輕女,為了兒子就能把女兒給賣掉,既然能賣五百塊的話,她又怎麽可能只賣一百塊那麽便宜。反正這個女兒她已經打算犧牲了,當然是換來的錢越多越好了。”
舒眉據理力争:“不是這樣的,江澈的媽媽那時也是情非得已才賣女兒的。當時她還和饒媽媽再三确定,只是把女兒賣去南京有錢人家當女傭,以後有了錢就要贖她回來。但那個可惡的饒媽媽口頭上雖然答應了,背地裏卻瞞着她把江澄販去了南洋當鹹水妹。當江澈的媽媽得知真相時,當場就吐血暈死過去,醒來後整個人已經瘋了。”
舒眉的敘述聽得薛白大吃一驚:“什麽?她媽媽就這樣瘋了!”
“是啊,而且,這還不是悲劇的尾聲,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悲慘。江澈的媽媽瘋掉後,每天只幹一件事,就是瘋瘋癫癫地在外面跑來跑去找女兒。有一天她跑到這一帶的公館區,挨個拍着每家公館的大門吵着要贖回女兒,結果被幾個警察打上一頓後拖走了。從此江澈再沒有見過他媽媽,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而失去了母親後,十二歲的江澈就成了一個流浪兒,每天靠乞讨和翻垃圾堆找食物過日子。後來,金鑫商社保安會的一位刀手收了他當徒弟,也把他訓練成了刀手,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打打殺殺。現在,你還覺得他過的是好日子嗎?”
謝素蕖與江澈母子二人的遭遇,與薛白最初的設想截然不同。她震驚得良久無言,好半晌才籲出一口長氣說:“這……我真是完全沒想到,江澄也沒有想到,她一直以為母親狠心賣掉她,換上一大筆錢帶着弟弟在過好日子呢。”
“薛小姐,你怎麽認識江澄的?”
舒眉趁機問出心頭一直想不通的問題,而薛白的回答讓她大吃一驚:“我和江澄是香港大學的同學。”
五年前,十七歲的薛白入讀香港大學文學院,選修中文及英文科。在文學院中,她結識了比自己大一歲的香港學生江澄。兩個人雖然一動一靜性格迥異,卻很快成為了好朋友。
薛家祖籍廣東,薛白的父親薛岳早年參加粵軍,逐漸成為國民黨的高級将領。薛白大學畢業那一年,薛岳因在西南戰事中的卓越表現受到蔣-介-石的嘉獎,晉升為陸軍中将。同年薛家由廣東遷往首都南京,在頤和路公館區有了一棟新的薛公館。
當時,薛白熱情地邀請好友江澄去南京自己的新家做客,卻被她一再拒絕了。在她不解地追問下,畢業前夕的離別時刻,江澄終于對她吐露了自己一直埋在心底不願提起的身世來歷。
薛白這才知道,原來江澄并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她其實是南京人。在她十二歲那年,因為弟弟江澈需要醫療費被母親狠心賣為娼妓。萬惡的人牙子要把她販去南洋當鹹水妹,當輪船途經香港時,她趁人不備逃出船艙,毅然決然地跳了海,寧願一死也不願意淪落為操皮肉生涯的妓-女。
命運的轉盤就在這一次跳海自盡後發生了新的轉折。海水把昏迷的小江澄送上了香港海灘,一對帶着金毛犬出來散步的香港夫婦救了她。這對程氏夫婦在香港是家資頗豐的富商,家裏有三個兒子,但是沒有一個女兒。可憐可愛的小江澄十分讨他們喜歡,于是一致決定收養她。
在遭遇了命運的幾番苛待後,小江澄終于又回到了優越的生活環境中,重新做起了千金小姐。她十分感激程氏夫婦救了她,将其視為親生父母一樣的孝順尊敬。而程氏夫婦也對這個容貌娟秀氣質出衆的女孩發自內心的喜愛,視作親生女兒一樣百般疼愛她。
程家最小的兒子程西洲只比小江澄大一歲,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地一起長大,順理成章地長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對。程家對于這門親事當然是喜聞樂見的。去年江澄大學一畢業,程氏夫婦九月份就在淺水灣酒店為他們舉行了盛大隆重的婚禮。
江澄與程西洲正式結婚,身為好友的薛白特意趕去了香港參加婚禮,并且擔任伴娘。在人生最幸福美滿的一刻,江澄仍為自己的身世感傷,在化妝室裏對着好友吐露衷腸。
“我要結婚了,卻沒有一個娘家人可以到場,因為娘家的人早就把我犧牲掉了。不管我現在過得多幸福,我還是心懷怨恨——恨我媽當年為什麽那麽狠心把我賣去當妓-女。我和弟弟一樣都是她親生的骨肉,她為什麽要這麽重男輕女呢?”
薛白亦深深地為好友感到不值,痛恨這種重男輕女的陋習。所以,在無意中認識了江澈後,她很想替好友讨個公道。但是,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賣女兒”的真相并非她和江澄所認為的那樣,一切只是人牙子的謊言罷了。
聽着薛白細細道來江澄的現狀時,舒眉已經被她客氣地請進了薛公館富麗堂皇的客廳裏,可以坐在沙發上與她促膝長談了。
聽完薛白的敘述後,舒眉氣得忍無可忍地跳起來罵:“那個該死的饒媽媽,一張嘴簡直騙死人不償命。江澈那天割了她的舌頭真是一點都沒割錯。”
薛白聽得一怔:“你說什麽?江澈割了那個女人的舌頭?”
“是啊,他一直想找到饒媽媽為媽媽和姐姐報仇。前陣子終于被他逮着了這個賤人,不但割了她的舌頭,還……”
舒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一番話,突然還沒說完就警醒地頓住了。因為她意識到了一件事,對着一位将軍的女兒說出江澈殺人的事,她會不會報警抓人啊?雖然她一直覺得江澈這麽做不對,卻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因為那個姓饒的人渣而被抓去坐牢了。
可是薛白已經聽出了幾分,緩緩地替她補充下去:“他是不是還殺了她?”
舒眉僵着一張臉不知道怎麽應對這個問題才好,薛白的表現卻出乎她的意料。她流露出一派欣賞的神色,并用肯定的語氣說:“做得好,是個有血性的男人。”
那一刻,舒眉都不知道應該怎麽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才好。再一次,她由衷地覺得自己的法治觀念在這個時代很不合時宜。無論是刀手職業的江澈;還是日本武士家族的關野信;抑或是将門千金的薛白,都把自己動手殺掉仇人當成一件快意恩仇的事,她完全跟不上他們的節奏了!
舒眉的表情管理失敗,讓薛岳敏銳地看出了她對江澈此舉的不認同,有些奇怪地問:“看你的樣子,你是不是覺得他不應該殺那個饒媽媽啊?”
“呃……我個人确實覺得他這樣殺人是不對的……”
薛白想也不想地就打斷她:“有什麽不對的?冤仇若不分明報,枉做人間大丈夫。”
欲言又止後,舒眉最終放棄與之辯論的打算。因為她知道這是現代人與民國人之間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彼此都無法說服對方了。
看出舒眉還是不太認同的樣子,薛白又緩緩地說:“殺人的确是不對,但是也要看原因何在。你想吧,如果你被一個人騙去賣為妓-女,受盡折磨,你會不會恨得想要殺死那個壞蛋呢?”
薛白的引導,讓舒眉下意識地想起了那個砟子行的馮瑞卿。如果不是江澈,她或許已經被那個壞蛋賣進妓院了。光是設想一下自己在妓院被迫接客的畫面,她就已經恨不得把馮瑞卿剁成幾段扔進河裏喂魚了!
舒眉終于意識到了在法理之外,還有着情理方面的自然反應。她長嘆着說:“是啊!殺人雖然不對,但是有些時候,有些人,的的确确是很該殺哇!就譬如這個饒媽媽,簡直是專業級別的坑人選手。江澈一家真是被她害慘了。如果當初她不那樣騙江澄,江澄獲救後就可以及時回南京找媽媽和弟弟,那樣接下來的悲劇就可以避免了!”
薛白的眼神滿是認同:“這個姓饒的女人真是害人不淺,江澈只割了她的舌頭已經算是便宜她了。我覺得她應該被千刀萬剮!”
34|29. 獨家發表
這天晚上,舒眉将近十一點鐘才回到福音堂。
薛白安排了家裏的司機開車送舒眉回去。當時教堂已經關門上鎖了,江澈獨自一人坐在教堂前的臺階上,如一尊雕像般的默默等待着。
一聽到汽車駛近的聲音,江澈就立刻跳起來,帶着滿臉渴盼的神色迎上前。舒眉剛一下車,他就急切地馬上詢問:“這麽晚才回來,你一定是已經和薛白談過了吧?”
“是的,我和她談過了,你姐姐的事我也全部弄清楚了。來,找個地方坐下來我再慢慢跟你說。”
教堂鎖了門,舒眉并沒有鑰匙,而這麽晚了領着江澈去她的宿舍也不合适。于是,她領着他依舊在教堂前的臺階上坐下。頭頂的夜空是一片蒼茫靜谧的幽藍,一枚銀鈎似的彎月在雲層間輕移,撒下皎潔如雪的月光。他們仿佛坐在一只安靜的小船上。
舒眉首先把江澈最想得知的消息告訴了他。聽說江澄當年被賣後并沒有淪為鹹水妹,而是因禍得福地被香港一家富商收養了。江澈又是激動欣喜,又是迷惑不解地問:“姐姐既然當時就獲救了,為什麽她沒有回南京來找我和媽呢?”
舒眉長長地嘆口氣說:“都怪那個可惡的饒媽媽。”
得知了饒媽媽對江澄撒的彌天大謊後,江澈的悲哀多于憤怒。因為饒媽媽已經被他殺了,該撒的氣早就撒得差不多了。可是母親和姐姐因此承受的苦難,令他從心底感到悲痛。母親當年失去了姐姐後,完完全全地心碎了!最終生死不明地在這人間沒了蹤影。而蒙在鼓裏的姐姐卻一直對母親心懷怨恨,十餘年來都在怨恨母親“犧牲”了她。
江澈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他的嘴唇顫抖着,神色中滿是悲傷,一種深切的、無可奈何的悲傷。喉嚨是幹啞的,發不出聲音,唯有眼淚忽然洶湧無比地滾落下來。
已經很多年,江澈都沒有哭過了。
十二歲以前,他是一個軟弱的孩子,在家庭一再遭遇巨變時只會嚎啕大哭。十二歲以後,尚武教導他男人絕不能随便落淚。因為落淚是無能無用的表現,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想要解決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只有足夠強大了,才能遇山開山、遇水劈水地解決一切難題。
這十餘年來,江澈一直在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從十二歲那年,當他曾經純熟彈奏過鋼琴的修長五指握起鋼刀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哭過。“軟弱”這個詞,已經從他的生命字典中被徹底摒棄了。
因為身為保安會弟子,他的職責就是成為一個好刀手,他的使命就是用大刀擺平一切。年輕的生命幾乎每天都穿梭在生與死的邊緣。當他揮舞起利刃時,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軟弱也會要了他自己的命。
多年的打殺生涯,讓江澈的眼睛早就失去流淚的功能。一顆孤獨太久冰冷太久的心,像終日被壓在沉甸甸的巨石下。心在這樣長期慣性的壓迫中,長出一層又一層密密覆蓋的繭子,逐漸變得遲鈍與麻木。愛與恨的感覺,對他來說是一件遙遠虛無的事。
沒有感情,也就不會有與情感息息相關或喜或悲的淚水。所以這些年來,江澈的眼睛一直如沙漠一樣幹旱,眼神也一直如冰川一樣冷硬,永遠帶着凜冽的寒氣。
但是這一夜,江澈卻突如其來地就哭了。而且他的眼淚不是滴也不是流,而是大片大片,如洶湧澎湃的洪水一樣順着臉頰往下沖,将一張臉沖得千溝萬壑。
淚水剛開始如大雨傾洩時,江澈就立即低下頭,把一張濕漉漉的面孔埋進曲起的雙膝間,不想被舒眉看到他流露出如此軟弱的一面。
但是舒眉已經看見了。男人的淚水——尤其是江澈這種男人的淚水,就如同沙漠的雨水,異常的稀有與珍貴,也就異常的打動人心。
他的眼淚雖然落得洶湧無比,卻并沒有哭出聲音。不是那種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而是埋首雙膝間不出聲的默默哭泣。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着,像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這一刻,他再不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保安會會長,而是一個被命運之手撥弄得脆弱無助、委屈無限的孩子。
那個雨夜的晚上,在饒家小院耳聞目睹了江澈冷酷無情的私刑後,舒眉下意識地對他築起一道心防,不願再和一個殺手有過多來往。可是這一夜,他的淚水如洪水般迅速沖垮了她心裏的防線。情不自禁地,她就想用女人溫柔的天性去安撫他。
她緩緩擡起一只手,輕輕落在他的後頸處。他這天穿着一件黑色風衣,黑發與黑衣之間,露出一截修長的脖子,看上去格外瘦伶伶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心疼。
她的一只纖纖玉手,就那樣溫柔地,一下一下地,輕撫着他的頸、他的發,帶着近乎母親的慈愛與憐惜。這樣的溫柔愛撫,讓江澈埋在膝間的臉龐上,淚水流得更多更急……
這一晚,舒眉直到淩晨時分才回宿舍休息。
她一直坐在教堂的臺階上陪着江澈。他痛哭一場後,好不容易才重新恢複了平靜。用猶帶哽咽的聲音問起江澄在香港的聯系方式與地址,打算去趟香港與姐姐相認。
舒眉有些不忍地對他說:“江澈,你現在還沒辦法去見江澄,因為她和家人已經不在香港了。薛白說,他們移民去了美國。”
之前在薛公館的客廳裏,舒眉對薛白提出了同樣的問題與想法。而她卻滿臉遺憾地告訴她,這個計劃不可行。
因為中國的政局不穩與內戰不休,再加上日本意欲侵華的狼子野心又越來越明顯,程西洲的父親認定遲早會有大規模的戰事爆發,屆時香港勢必要被牽連,無法偏安一隅。為了避免遭受戰亂之禍,保全自己來之不易的財産以及家人的人身安全,程父很早就想好了要移民海外。
因為這個移民計劃,程父一早就高瞻遠矚地把長子次子分別送去了英國和美國留學,學成後又都留在了這兩個國家。他通過兩個兒子對英美兩國有所認知并加以分析後,最終選擇美國作為全家人安居樂業的新故鄉。今年三月中旬,程氏一家剛剛辦完所有移民手續,登上了開往美國舊金山的輪船。
“什麽?”舒眉簡直要扼腕嘆息,“他們三月中旬剛走的?如果晚走半個月,江澈就能和他姐姐見上一面了。”
薛白也十分遺憾地說:“是啊,真是陰差陽錯,如果我早半個月遇見江澈就好了。現在江澄一家已經上了去美國的船,路上就要走一個多月,一時間也沒辦法聯系上她。”
“那怎麽辦,簡直就是空歡喜一場嘛!我都不知道回去怎麽對江澈說才好了!”
“你告訴他,先不用着急。江澄答應過我,等他們一家到了舊金山,一切都安頓好了後就會給我寫信。到時候,江澈至少可以先和她通信了!只要他們姐弟倆聯系上了,怎麽都可以努力想辦法見上一面的。”
舒眉嘆口氣:“也只能先這樣安慰他了。”
舒眉把薛白的話複述給江澈聽時,一開始還很擔心他接受不了這樣某種形式上的“得之又失”。不過,他的反應倒還好了。他并沒有太過失望與激動,只是仰着頭,看着夜空中的那彎明月幽幽地說:“暫時見不到面也沒關系了!畢竟,我已經知道姐姐過得很好,沒有受罪,這就可以安心了!”
這些年來,江澈一直以為被販去南洋當鹹水妹的江澄,一定是淪為了妓-女受盡了折磨,這令他每一念起姐姐就心如刀割。卻萬萬沒有想到,姐姐這些年不但沒有受罪,而且還過回了富足優裕的生活,重新當起了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這讓糾纏在他心頭多年的負罪感,終于可以如釋重負地卸下了——畢竟當年如果不是因為他,姐姐也不會有此遭遇。
保持着仰頭望月的姿勢,江澈的眸中有悲傷也有喜悅。月光滑過他的臉頰,折射出宛如刀鋒似的寒光。忽然,他微微一笑,刀鋒隐匿,柔和起來的面部輪廓,在月光下凝成一個如雪花般幹淨清透的笑容。
“真好!原來這些年姐姐一直過得很好。被一戶好人家收養;念了大學;結了婚;嫁了一個真心愛她的好男人。這樣的生活比我一直以為的要好太多太多了!如果爸媽在九泉之下知道她過得這麽好,一定很開心——無論如何,兩個孩子中總算有一個過得好的人了!”
之前,江澈的淚水就讓舒眉很震動了。可是這一刻,他的微笑令她更加震動。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微笑——被無盡淚水沖洗過後,透明澄澈得難以形容的微笑。就如同暴雨之後的彩虹一般,有着令人無法不心弦震蕩的美好。
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姐弟,來到這個世界上只相差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可是人生際遇卻是如此截然不同。家道中落後,江澄可以因禍得福地重新過上優越生活,江澈卻是一直在天堂到地獄的無盡跌落中。
許多人會難以接受命運這樣的不公;會因為自己的不幸而嫉恨他人的幸運;會或多或少地心生怨恨,忿然不平。可是江澈卻一點都沒有流露出這樣的想法,相反,他由衷地為姐姐慶幸與高興。所以,他的微笑,比他的淚水,更加能夠叩動舒眉的心弦。
而舒眉也無法不為他心疼,忍不住再次遣責起了萬惡的人販子:“如果,當年不是那個饒媽媽撒謊騙了你姐姐,她被香港富商收養後原本可以及時回來找親人。那樣無論是你媽還是你,都可以少受很多苦。這個壞女人真是壞到家了!你要了她的命真是一點也不冤枉她。”
舒眉的話,讓江澈的一雙眼睛,忽然間像被陽光照亮了一樣熠熠生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他輕聲問:“你……不怪我了?”
舒眉用肯定得無以複加的語氣回答他:“是的,我不怪你了!你的所作所為我可以理解了!”
江澈默默地凝視着舒眉,這是一個美好的、皎潔如月光的少女。她的眼神如一汪好天,清朗得沒有半絲雲翳。他知道想要讓她接受殺人這樣的罪惡是很難的,但是此時此刻,她卻表示可以理解他。她的話,讓他的心田猶如久旱逢甘雨,變得無比濕潤,無比柔軟。
頭頂的幽藍夜空中,那一彎銀鈎似的月牙兒已經升很高了。它遠遠地站在幾縷絲綿似的薄雲上,像是靜谧海洋裏的一葉輕舟,又像是美人頰上的一抹微笑。撒下溫柔淋漓的月光,輕籠着兩個并肩相偎的人兒……
35|29. 獨家發表
因為頭天晚上淩晨時分才入睡,次日上午舒眉睡過頭了。還好第一節課不是她的,否則肯定要遲到。
匆匆忙忙地梳洗一番後,舒眉換上一襲碎花旗袍趕去辦公室。剛剛走出宿舍,她就看見張雜役領着一個人走過來,邊走邊說:“舒老師,這位小姐說有事要找你。”
跟在張雜役身後的人是薛白。這位大小姐今天依然是一身褲裝,白襯衫配黑長褲,肩頭披着一襲猩紅色短款薄呢鬥篷,短發上扣着一頂同色貝雷帽。她一邊走過來,一邊用戴着皮手套的雙手漫不經心地挽起一根長長的馬鞭。整個人看起來真是又帥又美又酷,女王氣場渾然天成。
舒眉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脫口而出:“哇哦,薛小姐,你真是天仙攻一枚啊!”
薛白一怔:“什麽意思?”
“呃……意思就是你比男人還要帥!”
這個評語薛白倒是挺喜歡。雖然她是個女兒家,卻一向不喜歡那些裙衩脂粉之類的東西,反而偏愛男性化的着裝打扮。耍帥炫酷的襯衫西裝,作為一種前衛而硬朗的造型,十分被她青睐。所以她經常以男裝亮相,在民國姑娘們清一色的翩翩旗袍或西式洋裙中,獨具一派帥氣不羁的潇灑氣質。雖然有時候經常會招來一些食古不化的老古董們的非議,但她才不在乎呢。
自得地一笑後,薛白卻有些想不明白:“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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