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下

正月初五,艮牛耕春。早飯剛過,許明安得開車将譚向真送回醫院。

許夷然雖然連着兩天都沒睡好,晨起後腦袋暈暈沉沉地提不起勁,但也還是堅持要随車陪外公一道去……于是乎,這就有了母女共乘一輛車的尴尬場景。

許明安大二的時候在家人的資助下買了這輛車,到如今駕駛技能已十分老練,車開得平穩,車上的人坐得也舒坦。譚向真贊嘆不絕:“哎呀……我就是現在死也心滿意足啦!我的外孫子外孫囡都有出息哦!”

許明安緩緩轉動方向盤右拐駛過十字路口,略含怨怼地說:“阿嗲,大過年的不要講這種喪氣話!”

“呸呸呸!”譚靜從後座擁到前面來,拍拍父親的肩膀,“爹爹,倷還要在明安婚禮上講話嘞!”

“哦!哦對對對!哈哈哈!”譚向真張大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側過身來憐愛地看着外孫,“明安啊,聽到倷姆媽講的了吧?趕緊結婚!可曉得啊?”

許明安擡眼,用餘光打量後視鏡。鏡子裏,後座的許夷然一直将黯淡迷茫的目光聚焦于窗外,似乎對前排的熱鬧充耳不聞。

他收回視線,眼及前方閃爍的黃燈時慢慢踩下剎車,好脾氣地回道:“阿嗲,我……暫時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譚向真目光一斜,疑惑地“哦”了一聲。

“為啥個啊?難道是……蘇溪那丫頭弗(不)願意啊?”

紅燈秒數很漫長,許明安輕聲嘆了口氣,語氣正經地回答:“和她無關……阿嗲,我跟蘇溪不會在一起的。我不喜歡她。”

譚靜趴在副駕駛的座椅上,聞言氣得猛拍他的胳膊:“倷又在自說塞話(自說自話)了!不歡喜蘇溪倷歡喜哪個啊?!”

此“啊”字的尾音揚了個聲調,充滿試探與城府。

許明安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将視線轉到窗外的倒車鏡。他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敲幾下,說道:“我現在還年輕,不想那麽早就考慮結婚的事情。上海那邊的公司也才剛起步,每天事情都很多,能空出的時間很少很少……我想先闖出一番天地再說。”

譚向真安靜地聽完,表示理解:“明安也是随我年輕的時候,事業心重。”

譚靜企圖旁指曲谕:“哎喲我倒但願他是真的這麽想哦……現在的年輕人,搞得不好就走了歪路,拉都拉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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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變換成綠燈,前方的車子慢慢移走,許明安将視線從倒車鏡上不舍地移開,徐徐踩下油門。他想了想,還是跟譚向真誠懇地道歉:“阿嗲,對不起。明安是真的還不想結婚……明安也相信,不管早或者晚,您都能親眼看到我成家的。”

譚向真從肺裏咳出兩聲沙啞的笑,連連點頭:“好哦好哦!其實啊,倷快樂就來塞(行)了!”

聞言,譚靜撇着嘴退回後排座位,掃視到一直發呆不語的許夷然時,她轉了轉眼珠,又興奮起來:“哎?那明安不急,就讓夷然先嫁嘛!夷然又弗要搞事業滴!将将好,還能給家裏沖沖喜!”

話音才落,許明安猛踩油門,在大馬路中央急停了下來。此舉令後方好多車子都猝不及防,狂躁地鳴起了笛。

“明安啊,這咋搞的啊?才誇倷開車子穩哦?”譚靜表情誇張,歪着身子明知故問起來。

譚向真也心有餘悸,不停地拍着胸脯。

許明安扭頭察看許夷然,卻見她将腦袋靠在窗子上昏昏欲睡,對此插曲沒什麽反應。

轉回頭來,他重新啓動車子,并有些氣憤地責怪起母親:“媽!你把夷然當什麽了?這都21世紀了,你腦子裏怎麽還有那些愚昧迂腐的思想啊?!什麽沖喜不沖喜,這話你也說得出來?”

“我怎麽說不出來啊?”譚靜下巴一揚,頗有種要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她什麽都做得出來,就別怪我說得出來啊!”

許明安扣着方向盤的手指暗暗發力,一旁的譚向真聽得雲山霧罩,回頭發問:“誰?做得出來啥個了?”

此時醫院就在前方五百米處,譚靜透過前窗瞧了眼住院部大樓,也許是怕真相刺激到父親,思忖半晌後還是閉了嘴。

“噢喲沒啥個哦!倷就當我講了昏話!”她再次靠回椅背,由于動作太大,不小心打到沉寂無聲的許夷然。譚靜吓了一跳,随即觸電般收回手,一邊瞪女兒一邊甩着手呼喊連連,“痛死我了!”

***

将譚向真安置到病房後,譚靜說要陪他一會兒。許明安默默退出房間,在關門之前往裏望了一眼,不由感慨——這人真是矛盾雙标的感情動物,對一個人要多無情有多無情,對另一個人卻能做到情深似海。

他先轉了個趟去取外公的檢查報告,順便向主治醫生聊表了些人情。

在往回找許夷然的路上,許明安的腳步愈來愈慢。他看着手裏的報告單,心情沉重異常。結果顯示譚向真有不少指标不是很樂觀,箭頭要麽向下要麽向上,與标準值的偏差都很觸目驚心。

他擡頭,在一樓大廳找到許夷然的身影,同時将報告單一揉,塞進口袋裏。

許夷然近來也不知怎麽了,狀态特別不好,坐着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問她她也不清楚,只解釋是住慣了上海他的房子,忽然回到老家反而還認起了床。

許明安心疼地坐到她身邊,揉揉她的頭頂,雙唇靠上她的額頭撫了撫:“囡囡,再堅持幾天,我們回家住。”

許夷然打了個哈欠,靠到他懷裏:“哥,我想去金雞湖。”

“嗯?你不早說?”許明安笑開,牽着她站起來,毫不猶豫地答道,“走,現在就帶你去!”

故地重游,又至金雞湖畔。與上回不同,寒冬給湖面添了幾分蕭索的意味。遠處的“大褲衩”顯得高處不勝寒,背面的李公堤茕茕伶仃。

許明安坐在長椅上,面對着湖水抽煙。一根接一根,燃燒無形的愁思。

許夷然肩上搭着他的外套,一動不動地望着天際發呆。

第三根燃盡,許明安長嘆口氣道:“囡囡……我猜,媽和蘇溪……應該知道我們的事了。”

許夷然沒有回答他的話,依舊維持着淡漠的表情和無神的目光。

“囡囡?”許明安收起剛拿出來的一根新煙,扭頭看她。他以為她生氣了,氣他一下子抽這麽狠。

他擡手,将她淩亂的發絲撥到耳後,輕聲問道:“唉……那床你也是從小睡到大的啊,怎麽會突然睡不着呢?”

許夷然額頭頂上他的脖子,環着他的腰抱緊他:“不曉得……我最近老是夢到我媽罵我打我,大概是這個房子給我的陰影太多了,而我們在上海又太快樂太自由了。”

許明安沉聲低笑,輕拍她的肩頭安撫她:“曉得了曉得了,我們夷然就是想家了對吧?”

“嗯呢。”許夷然吸吸鼻子,在他懷裏蜷得更緊。

天光一暗,堆在西邊的雲漸漸散布到湖水上端。冷風卷起枯葉,從面前的水泥地上揚過,向着湖水義無反顧地投身而去。

許明安拉緊她身上的外套,拿出耳機給她戴上,又放起那首《信仰》。

“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時光,是否你也想家?如果當時吻你當時抱你,也許結局難講。我那麽多遺憾那麽多期盼,你知道嗎?”

許夷然神情怏怏,再次在唱到副歌前摘下耳機,塞回他手裏。

“哥,我不想聽這麽喪的歌。”她眼皮一搭,悶悶地說。

“好,那不聽了。”許明安收指,将耳機揣回口袋。

湖水起皺,風越來越刺骨。許明安點起第四根煙,随第一口白霧長嘆:“囡囡……”

“嗯?”

“等你心情好點了,把這首歌聽完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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