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趙常樂從夢中醒過來,她睜開眼,神色怔愣。
落水那件事後,十五歲的楊錯高燒許久,聽說險些沒救回命來。
趙常樂也不幸風寒了許久,一整個冬天都被母後勒令不許出去胡亂鬧騰。
不過幸好有息哥哥一直陪着她解悶,其實養病也不是很枯燥。
趙常樂不是沒有疑惑過,為什麽那小舟會忽然側翻?但多問無用,當朝公主落水,太傅獨子落水,這件事很嚴重了。
所以很快那些涉及此事的奴仆都被罰的罰,打的打,趙常樂的疑問也沒有人可以解答。
她那時也年紀小,心思輕,縱然有小小的疑問,但很快就被抛在腦後了。
回過神來,趙常樂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又被關進了柴房裏。
不知哪面牆裏的耗子正吱哇亂叫,夜正深,一點燈燭光都沒有。
楊錯應該放過她了吧?
趙常樂想,有些後怕的抱膝縮在牆角。
胳膊一動,她才想起自己的手腕脫臼了。
她忙擡起手腕,動了動,發現脫臼的手腕已經被接好了,雖然還有些隐隐的後痛,但好歹可以忍受。
趙常樂伸出左手手掌,輕輕覆蓋在右手手腕上,閉上眼,努力讓自己不去想楊錯。
那樣狠戾的人,讓她發自內心的感到害怕。
她靜靜抱膝縮在牆角,過不了多時,大抵是今夜實在太累了,她竟又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趙常樂聽到有人說話。
“把這個香膏抹在身上,尤其是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他擡起手指,極為蒼白,虛虛指了指她的唇,然後是脖頸,再向下是胸部。
她感覺自己在顫抖,可說不上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高興。
或許兩種感情都有,害怕他交給她的任務,高興他同她親近。
但他卻并不多情,手指很快撤回。
他說,“男女歡好,男人喜歡親這三處地方,知道麽?”
她點頭,很恭順,“知道。”
舞姬出身,房中事多少知道一些,雖然還沒實踐過。
她伸手接過香膏,打開盒子,香氣很好聞。
但她知道這香膏帶有毒性。
正因為有毒性,難免有些刺鼻氣息,所以才要用香氣遮蓋。
他手指挑了一些香膏,然後擡起她的下巴,湊過來,細細抹在她唇上。
他的呼吸就噴在她臉上,極暧昧。
她竟有些不好意思,縱然平日做的都是跳舞取樂的事情,可向別人獻媚,跟與主人在一起,這是完全不一樣的。
香膏抹在唇上有些冰涼,有些刺刺麻麻的感覺。
她有點怕,“主人,我……”
主人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麽,唇角勾起笑,很是風流模樣,
“你別怕,這香膏單獨用不會出事的,只有和特制的藥一起,毒性才會發作。”
他繼續慢條斯理,仿佛講一個格外迷人的故事,
“他在長陽君宴上吸入舞姬身上的藥粉,情-欲起,然後你進入他房間,你的相貌會再勾起他的反應,到那時他情不自禁,同你接吻,香膏入口,與他吸入的藥粉結合起來,毒性會立刻發作,他就會立刻暴斃,症狀就像是馬上風。你知道什麽叫馬上風嗎?”
她有點臉紅,但還是點頭,“知道。”
馬上風,是指男人行房時猝死的一種極特殊情況,多是因年齡過大,或者身體不好,或是太過興奮。
主人點頭,頗為滿意,
“醫官查不出來死因的,所以你不會受牽連。”
主人的聲音低低的,帶着股魅惑。
“這件事你做成了,我會想辦法把你從長陽君的府邸要出來,以後你就可以跟在我身邊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說着他靠近了,伸手去撫摸她的眼角,然後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極輕卻又極鄭重,仿佛那是他最愛的人。
他的唇同手指一樣,都很涼。
而她心如擂鼓,雀躍至極。
主人對她一點好,她就願意獻出一切。
趙常樂猝然蘇醒。
髒兮兮的柴房,除了牆角的耗子外,空無一人。
方才那是……這具身體的記憶?
主人,香膏,馬上風……
雖然只是原身的記憶碎片,但僅僅是那些片段,都讓趙常樂心驚膽戰。
原來楊錯方才質問她,問她背後是否有人指使,并非楊錯虛言。
她背後,真的有人指使。
她是一把殺人的刀。
趙常樂捏緊了拳頭。
這是一場巨大的陰謀,而她猝然闖入,卻一無所知。
那個主人是誰?
記憶裏沒有半分他的容貌或者語調,仿佛是神靈一般虛無缥缈。
趙常樂只記得他格外冰涼的手指與唇,還有過分蒼白的肌膚。
但要殺楊錯,一定是跟楊錯有過節。
只要她細心打聽朝中誰跟楊錯不對付,說不定能找到主人。
至于原身……
趙常樂雖沒有繼承她的記憶,可僅僅是方才那片段回憶,原身的內心悸動就如此明顯。
很顯然,她愛那位主人。
可主人卻只是想利用她。
不管楊錯是中毒而死,還是馬上風而死。堂堂上大夫死在一個低賤的舞姬身上,舞姬怎麽可能活命?
主人騙她,說她不會受牽連。她是真傻信了,還是甘願犧牲?
真是傻的可憐。
趙常樂想,怎麽就跟她一樣傻,偏偏就被男人耍的團團轉呢?
忽然間,趙常樂一愣,才搞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
啊啊啊!
她破壞了原身和那位主人的計劃啊!
如果她獻身給楊錯的話,楊錯一定會死在她身上的啊!
她怎麽偏偏重生在那個緊要的關頭?
太不是時候了!
若是重生地早一點,預先知道香膏的事情,那她一定乖乖躺好,任憑楊錯将她這樣那樣,只要能殺了那個狗賊,委身于他又如何?
若是重生地晚一點,楊錯說不定都毒發身亡了,她代替原身去死,也沒什麽大不了。
只可惜她重生在那個緊要關頭,偏偏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不知道,所以硬生生地打斷了這個過程!
該死該死該死!
楊錯這個狗賊,算他運氣好!
趙常樂抱膝縮在牆角,懊惱地恨不得去撞牆。
**
此時楊錯已經回府了。
夜色已深,他便直接回了卧房,将外袍與中衣脫掉後,不用多一句吩咐,飛白自動将衣服抱走。
這衣服是要扔掉的,飛白明白。
祭酒好潔,甚至到了過分的地步,今日那舞姬與祭酒險些合歡,這件衣服祭酒一定不會再要了。
楊錯換了另一件白色中衣,此時站在銅盆前。
銅盆裏是清澈的水,下人知道他有潔癖,故屋裏時刻備水,供他潔淨。
楊錯站在銅盆前,開始洗手。
指尖,指腹,手背,手心。洗了一遍。
指尖,指腹,手背,手心。又洗了一遍。
指尖,指腹,手背,手心。第三遍。
三遍後,手背已洗得微微泛紅,仿佛幹淨皮囊将将洗掉。
楊錯甩了甩手上水漬,取來巾帕低頭擦手。
一雙讀書人的手,筋骨分明,光潔無疤,光是看着,就知道主人毫無縛雞之力。
但其實掐斷旁人脖子,毫不費力。
不知怎的,楊錯忽然想起了今夜那個舞姬。
他掐住她,威脅她,而她則望過來一雙驚惶的鳳眼,眼中是害怕,抵觸,厭惡。
真是好像的一雙眼睛啊。
就像他十五歲那年,高燒醒來後,她看他的眼神一般。
十五歲那年,他初冬落水,高燒不退。
頭腦昏昏沉沉,多日不醒。
他像是被困在一具軀體裏,可他拼命掙紮,卻無法掙脫。
渾身高燒,記憶錯亂,晝夜不分,他醒不過來。
有一日,他忽然聽到一個少女的聲音。
那少女問,“楊錯怎麽樣啦?”
聲音稚嫩,顯然不過十一二歲。
便立刻有人回道,
“禀公主,今日終于退燒了,可是郎君依舊不清醒,仿佛夢魇。太傅說怕是受了驚,準備請方士來做法。”
哦,原來那少女是公主。
他迷迷瞪瞪之中,竟還盡力在推測周遭環境。
他仍舊不放棄掙紮,拼命想要掙脫這具身體的束縛。
他不過才掙紮片刻,就聽少女忽然小小驚呼一聲,“楊錯動了!他是不是醒來了!”
她吩咐下人,“你快去叫醫官過來!”
下人的腳步聲匆匆遠去,而少女的腳步聲卻近了。
床榻微微陷下去,顯然是她坐在了床沿上。
緊接着,他就聽到她一疊聲的呼喚,“楊錯!你醒醒!快醒醒!”
她聲音不大,可落在他耳朵裏,卻像雷鳴一樣,在腦子裏嗡嗡一片,讓他頭疼欲裂。
少女不放棄,繼續叫他,“你醒醒!快醒醒!”
他被吵得頭疼,其實很想開口,讓她閉嘴,還他清淨,可他連嘴都張不開。
渾身力量盡失,他做不出一點動作,只能緊緊皺眉,滿頭冷汗。
十五歲的少年面孔清隽,有一半少年的青澀,可皺眉時,又帶了一半成人的隐忍。
他覺得身上一身一身發冷汗,渾身都冷,可只有額頭是熱的,燒的腦子裏混沌一片,燒的他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間,額上覆上了一片涼意。
并非冰帕子那樣的冰冷,反而像是玉那樣的感受,有絲絲涼,卻又有人情味的暖。
他滿足的喟嘆一聲,眉頭微松,可不過片刻,他卻立刻反應過來——是那少女的手覆在他額上!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他逼自己睜開眼。
這是多年本能。
便是垂危之時,他都不允許別人如此接近他——唯有如此警惕,方能自保。
初睜開眼,面前少女的容貌他還沒看清,全憑內心對危險的本能防禦,他一手伸出去擒住她兩個手腕,另一只手則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按在床上——她立刻失去了行動自由。
少女甚至連一聲尖叫都沒發出來。
眼神終于聚焦,少女的臉在瞳孔裏漸漸清晰起來——
最惹人注目的是一雙鳳眼,若是笑起來,該是很好看,可此時卻只是盛滿了恐懼,害怕,厭惡。
他愣住。
好熟悉的一張臉,與記憶中很相似,但又極為不同。
這是……幼年的中山公主?
不知怎得,第一個冒進他腦海裏的念頭是這個——原來她小時候長這樣。
鳳眼依稀可見成年後的風流,只是如今年紀小,臉頰還鼓鼓,顯出一種不谙世事,被保護的極好的天真來。
成年後豔冠中原的中山公主,原來小時候長這樣。
他想。
趁着楊錯的片刻愣神,中山公主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施展她打小調皮搗蛋的本性,狠狠推了楊錯一把,一擰身就逃離了楊錯雙手的束縛。
而後她一蹦三丈遠,幾乎從裏間逃竄到了外間,捂着自己的脖子,如臨大敵的瞪着他。
中山公主不高興。
楊錯是救了她沒錯,可他也不能一副要掐死她的樣子啊。
中山公主幾時受過這樣委屈?
鳳眼瞪圓,她想:她不喜歡這個驸馬了!
他畢竟剛剛蘇醒,大病未愈,身體虛弱,更何況中山公主力道也不小,狠狠将他推倒在床上,足見她心中憤怒。
他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隔着頗遠的距離,他沉默的看着她。
都說貴族虛僞,便是心裏想什麽,臉上都不會表現出來。
可中山公主是個特例,真的是從小太受寵了,無憂無慮,沒受過一點委屈的,所以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寫着。
此時她眼睛裏,映照出他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瞳孔裏寫着對他的感受——害怕,厭惡,惶恐,逃離。
他微愣。
這樣的情緒好熟悉。
那時候,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時,露出的就是這樣的眼神。
他是一個怪物,他知道,活在暗不見日的深林裏,身上都是瘴氣。
可那時候,她與別人是不一樣的,她看見他,并不會厭惡到想要逃離。
他平靜心神,坐在床沿上。
四周環境入眼,腦中記憶融合。
擡起眼,他看着她驚惶的模樣,忽然間,微微笑了笑。
山林瘴氣盡數被收入皮囊之中,他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副謙遜溫和的君子模樣。
他淡笑,“公主,剛才是一場誤會,抱歉。”
趙常樂觀察着楊錯。
少年不過讀書人,又是抽條時候,其實身形并不雄壯。
好似……也并沒有什麽危險。
他對她笑,是一副謙遜溫和模樣。
于是趙常樂慢慢放松警惕,朝他走過去。
她的一生,從這一步開始,朝深淵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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