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茹姨咳嗽着,被侍衛扶上了小漁船。游船裂開的時候,她不小心掉進了水裏,幾番波折被侍衛救出來了。

剛吐完一口湖水,神智稍稍清明,她就拽住了侍衛:“小姐呢?你們找到小姐了嗎?”

侍衛從懷裏取出一封信,恭敬地遞給她,只說:“這是郡主囑咐的。”

這是宮中特有的避水紙,不怕水濕墨跡,茹姨搶過來展開,上面字跡雖略有歪斜,但确實是出自小姐之手。待看完了信上所寫內容,她松了一口氣之餘,又吊了一口氣。

“郡主還說,接下來我們任憑您吩咐。”

茹姨将那信看了三遍,而後點火燒了。她抹去額頭上的水,說:“我們這就去投奔官差,哭訴小姐沒了,讓他們護送我們回長丹。”

信上講了來龍去脈與安排:“我耽誤過久,引人猜疑身份,害四弟受難。幾枚宮銀便使他們确定我等身份,引來知州,足見此地信息通達至極,全在世族掌控中。有人不願四弟返長丹,我需保他一路。請茹姨保重自己,務必将不歸之殁傳到宮中,使人盡皆知,減少我方歸途之阻。”

楚思遠醒來的時候,正看見不歸盤着腿背對着他坐在他前面,背影蕭索孤寂,似乎在眺望着什麽,看上去離他十分的遙遠。他心裏慌張起來,喊了一聲:“姐姐。”

不歸立即将手裏的眼罩重新綁回去,綁完才回頭:“醒了?”

漁船邊上的趙康剛好把白鴿送上天,天光破曉,她的唇角捎了一段晨曦的光,白鴿從她身後飛起,映得她的笑容如羽潔白。

楚思遠看着她,眼睛怔了。

不歸笑着凝望他,誰知楚思遠突然擡手伸向她的左眼,不歸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躲開了他的手:“你做什麽?”

“你的眼睛真的沒事嗎?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嗦?”

“怕吓到你。等你先适應我了,以後再看不遲。”

楚思遠哦了一聲,這才轉眼四處看看,故意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昨晚那艘大船呢?”

昨晚他們搬動人時他就醒了,結果看見那大船忽然在水面上分崩離析,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她一直輕拍着他後背,他枕在她腿上,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漸漸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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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太過引人注目,又不方便,所以暫時改用這種小巧靈便的輕舟。”

“其他人呢?”

“我們兵分兩路,他們走官道,我們走野徑。”

楚思遠看她:“姐姐,我感覺你也有點野。”

不歸摸上他的腦袋:“我再野,終歸還是家禽。你則不同,即便成了家禽,你骨子裏還是難拘的。”

上輩子這位郁王殿下接過了王位的聖旨,卻是不屑一顧,說什麽也不登上王位,寧可跟在她身邊當一個被使喚的将軍。

她想到前世記憶眼睛就不自然,為了不被他看出端倪連忙岔開:“對了,你的貓也帶上了,它看上去很怕水,正在你後面。”

那只小花貓正在籠子裏瑟瑟發抖,啼叫的聲音都比平時小了許多。

楚思遠挪去将它從籠子裏放出來,小花貓在他手掌心上亂撓,看着四周茫茫的水域,驚恐得毛都嗲起來了。

楚思遠像哄一個孩子那樣哄它,安撫完還把它帶到船邊,讓它伸出小爪子去碰一碰水面。

不歸看着他們,眼神缥缈。上輩子,那花貓長大以後極其有靈性,有時候不歸神思恍惚,泡澡泡到忘了時間,老貓便跳到浴桶邊上,拿爪子去試一試水溫,提醒她應該出來了。最後的三年,它是她唯一不離不棄的陪伴。

那貓既害怕又好奇,小心翼翼地騰出爪子去碰水,剛碰一下就閃電般收回來,在他懷裏亂竄,還跳到他肩頭叫個不停。楚思遠嘲笑:“你慫什麽?怕什麽,我在這兒呢,總不可能讓你掉下去。”

“那你怕嗎?”不歸問道。

楚思遠回頭:“我需要怕什麽?”

“我要帶你回長丹,進皇宮。你不怕那紅粉宮牆,繁華天地麽?不怕那朝廷謀算,宮中算計嗎?不怕說書先生故事裏,吃人不吐骨頭的上位者嗎?”

楚思遠抱着貓認真地想了想:“我一個人過慣了,見識短,擔憂的東西也就比較淺。昨天大早我還擔憂燒餅賣不出去,中午蹲了大牢,有吃有喝有得住還覺得怪舒服,最多擔心一天不去做燒餅,客人會不會漸漸淡忘我,連累我以後的生意。姐姐說的事對我來說太過磅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現在想多也只是瞎操心,那不如先不歪想,以後再随機應變噻。”

“未入人世,不識愁滋味。”不歸輕笑,忽然一激靈,“小魚,你的意思是,願意和我一起去了?”

男孩長長地哈了一聲:“郡主殿下,我也沒法不答應吧!”

不歸握住他的手:“叫阿姐。”

楚思遠端詳她一會,別扭地叫了一聲。不歸當即眼眶酸澀,他又問:“阿姐,是你在害怕嗎?”

不歸別開眼,擡頭看逐漸升起的太陽:“有一點點。”

“那……我把我的膽子分點給你好了。”楚思遠湊過來,眼睛亮晶晶的。

不歸噗嗤:“你還是分點給小雨吧。”

楚思遠吃驚:“你怎麽知道我給它取名叫小雨?”

不歸故作神秘:“我無所不知。我還知道順水北上,有山無名,山上有一隐世寺廟,名詠悲。”

“哦!那我們要上去燒香拜佛嗎?”

此時天光大開,霧氣已散,趙康賣力地劃動小船,輕舟一過幾重山,兩岸青山鳥鳴不止,人間好風光瞬息而過,沒有什麽留得住。

不歸沒再和他瞎扯,抖開包袱拿出幹糧,招趙康停漿歇息,三人一同用了早餐。好在此去風向水流都很平穩,不用人力劃槳,小舟也能自己向前行駛。于是三人坐一葉扁舟,舒暢自在地欣賞水秀青山。

因着畏冷,不歸還拿了一件淡紫色的小襖穿上,因走的匆忙,沒給楚思遠添置衣物,昨夜帶出來的衣裳又有限,她便招楚思遠他過來,從後環着他坐在船上,以免他年紀小感了風寒。

等到了晌午,日頭漸毒,他們就停舟靠岸,就着附近的小漁村尋找客棧,或者借宿。如此趕了三天的路程,終于來到了不歸口中的無名山。

前世她帶領大軍南下攻打定王的時候,走的也是這條路線。當時軍隊停下休整,遙遙之中她聽見山上傳下鐘聲冥冥,心有所動,于是登上那座寺,拜見了一位隐世大師。

她在雁灣鎮行針布線最後決定走這條水路時,也與這詠悲寺有些關系。她心中有些不時破土而出的不安與疑問,必須要借點什麽來解。玄妙也好,鬼神也罷。

在村中歇完一夜,隔日清晨不歸便登山了,楚思遠和趙康緊跟着她。

詠悲寺并不出名,山下人也不常去參拜,那山路不十分好走,他們直爬到半山腰才看見了一段曲折狹小的石階,那正是通往寺廟的路。

走了好一會,這才終于可以清楚看見寺院。不歸仰望着石階上面斑駁生苔的寺門,不知道那位主持九禪大師是否願意開門。

汗水自鬓角滑到下颌凝成一顆露珠,烙在楚思遠的眼睛裏,微微發燙。

就在這時,古鐘悠鳴,寺院的門竟緩緩開啓了。不歸一怔,拾衣而上,向開門的小沙彌做了一禮,詢問:“敢問小師父,此門為何而開?”

小沙彌回答道:“師父說,為天命所歸之人開。”

不歸微微一怔,看向自己牽着的楚思遠,揚了唇角。

楚思遠正專注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瞧見她轉頭而來向他一笑,捉賊似的心虛低頭。

“進去吧。”不歸牽了他的手邁進去。

從外面看詠悲寺只瞧出破敗小氣,只有走進裏面才能看到院中的奇花異草,規模雖小,但有別樣佛家氣韻。院中其左有一棵榕樹,綁滿謄寫佛經的素帶,其右有一香爐,無煙有香,裏門的佛像斑駁卻莊嚴,鐘聲正從中悠悠傳出。

楚思遠以為她是要來拜佛,她卻沒有進去,帶着他到了榕樹下,看着那些悠悠飄蕩的佛經素帶,不知在想什麽。

待得鐘聲響過一百零八次,不歸松開了他的手,囑咐了一聲“等我”,也不讓趙康跟着,自己走進了佛堂。

不歸走進去,撩衣三拜過後去到那撞鐘和尚面前,雙手合十:“九禪大師。”

那大和尚模樣看着像是不到而立,卻給人一種百歲滄海的厚重感。他也不好奇不歸怎麽知道自己名號,單手立掌,和顏悅色問道:“施主有何疑難?”

上輩子和尚也是這樣問的,她答的是:“我來問鬼神。”

這一次不歸說的是:“我來問死生。”

“為何死在先,生在後呢?”

“我……”不歸嘴唇顫了顫,聲音低了:“我死過一次。”

世間無藥能活死人肉白骨,不能使人返老還童,更不能使人死而複生,可她确确實實活回來了。

每天入睡,她都害怕再睜開眼時回到了空蕩蕩的皇宮,枕畔有冰冷王冠,什麽人也沒有,只有一只老花貓盤在床下。

她更恐懼的是,哪怕重新活了一次,哪怕竭盡全力去改變,走過那一段漫長的路途後,結局仍然如此。那是比什麽都要殘酷恐怖的懲罰。

“施主何懼?”

她低下頭:“懼我死難改,我生也難改,懼後生之我,重蹈前死之我。”

和尚沉默了須臾:“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施主請跟我來。”

大師請她到院後去,初秋的天,石板上竟立着一塊寒冰,和尚指着道:“此物四季不融,冬不增夏不減,光滑如鏡,通透靈澈。”

不歸來到那塊寒冰面前,看見了倒映在冰面上的自己。

和尚又請她移步到小潭,她站在潭邊上往裏望,潭水清澈無比,她又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和尚說:“不融冰為死,活眼潭為生,施主看見了什麽,就是什麽。”

不歸怔怔看着自己的影子,半晌狠狠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微紅也微亮。

和尚還來了一句儒家的:“人定勝天。”

“多謝大師開解。”不歸合掌一拜,急急走了出去。

九禪目送她離開,微笑輕聲:“恭賀,魂兮歸來。”

重生而來的陰霾不安緩緩散去,她急步走出佛堂,看見樹下乖巧等着的楚思遠。

……撥雲見光。

她走過去,牽起他的手:“走吧,我帶你回家。”

魚:我想看你的眼睛嗦

貓:吓不死你,下章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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