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淑妃安置好愛子的功課,從書房走了出來,回到寝殿時宮女便上來彙報了:“娘娘,郡主拜訪完您和柔妃、慧妃娘娘之後去了養正殿,把那位小公子帶回廣梧宮了,且還是親自背回去的。”

淑妃楞了一下:“背回去的?陛下知道此事了嗎?”

“陛下已經下朝了,按理說應該知道的,但沒派人去廣梧宮。”

“那就是……默認了。”淑妃咯噔一下,“陛下難道是,要讓不歸撫養他?”

宮女極吃驚:“這不能,這不合規矩,郡主畢竟不是楚氏,和公子歲數又相差不大,按理說得避嫌的!”

淑妃笑了:“陛下準的才是理,只要陛下開口,誰敢質疑?”

“可是,這按理說那個小公子不是該由麗妃撫養更為妥當嗎?這樣來對娘娘是有利還是有弊呢?”

淑妃尋思了一會:“她一手掌管內務,如果再扶持一個未來的四皇子,那此子根基便最雄厚,對其他皇子的威懾不小。但郡主到底年少,能不能教養好皇子還是問題,那所謂的小公子資質又尚未得知,本宮還不知道此事利害該從何算起。”

她擺弄着手邊的茶具:“這個孩子無論到哪一宮門下都是個極大的變數,宮中三個孩子已經夠多了,驟然還來一個程咬金,還有一個姚蓉……太平了這麽多年,偏偏一夕之間全亂了。”

茶蓋與茶身撞出刺耳的一聲,她不争道:“觀文太不經事了,宮外那麽大的天地,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後馮家如何指望他?”

宮女忙勸慰:“娘娘別生氣,沒準是下面的什麽人拖了少爺的後腿呢?剛剛家裏還傳了好消息來呢,少爺得完解元又得了會元,老爺都親口誇贊了的。順着這勢頭,少爺來年定然高中,到時您就輕松了。”

淑妃的臉色這才有所好轉:“他若能連中三元,也不枉馮家這麽多年的栽培。都說榮光不及三代,馮家的今後還得靠他和思平,但願他能有所進益吧。”

宮女附和:“少爺今後必然會在前朝大放異彩的,您就寬心吧。”

淑妃嘆息:“幾時能得寬心了?這前後哪裏都不省心。一想到那個闖進來的孩子,本宮就如鲠在喉。陛下竟也瞞得這樣周全,十幾年來就真放任在外,連個心腹大臣也不派,就讓侄女去做這件重任——他這樣的托付,這樣的寵信,試問宮裏還有誰能比?若非不歸是他親自帶大的,旁人會怎麽想……”

她的話頭停住了。

“雖是親自帶大的,到底也并非自己的骨肉不是?”她端起茶,那端莊的淺笑又挂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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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這宮閨之地,還有什麽不可能的?”

“阿姐……”他在心裏默默又念上幾遍,認真地望着她道:“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不歸輕笑,松開了他的後腦勺,收了失态,搖頭道:“你涉世未深,認人功夫還淺着呢。”

楚思遠的手停了動作,緩緩挪去,兩手小心翼翼地攏住她的左手,低頭将她的手抵在額上,固執道:“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很好,以後也還會這麽認。”

這時羅沁空手回主殿:“殿下,對不住,咱們庫房裏沒有适合小公子的鞋,您看要不去慧妃娘娘那兒,拿幾雙二公子以前的鞋子?”

不歸聽此立即不滿,握住他的手回頭道:“作什麽要拿舊東西?現在就喊裁縫來,給小公子現量現做。”

楚思遠怕添麻煩,連忙說:“能穿就可以的,不用這麽麻煩嘛。”

然而羅沁只朝他笑了一笑,已經去吩咐其他人叫裁縫了。

“殿下獨斷專行得很,小公子以後就知道了。”

不歸興致勃勃地盤算:“不止鞋,量完叫他們把四季衣裳全做了,一切都按公子規格來,被褥用品過會就去庫房開,不夠的去內務府那兒支,就說是孤要的,必得全新上好的。這生活所用的不許短缺,樣樣要挑精細的。”

她捏捏他的手:“你往年欠缺的,孤都要給你填補上。”

楚思遠撓頭:“我很好養的,不挑那樣多的,不用這樣費事噻。”

“可我不好養。”不歸笑道,“你既來到我的廣梧,沒道理只我難養,你将就着過的道理。阿姐現在呢,恨不得鑄個大蜜罐将你泡進去,餘生都甜滋滋的。”

一旁茹姨和羅沁都忍不住笑了:“怎個跟寵兒子似的。”

不歸又去捏他臉龐:“可不是?就得跟兒子似的,寵一輩子。”

楚思遠原是揚着唇角的,聽此打住了笑,耳根紅暈也消了,眼睛黑嗔嗔的。

不多一會裁縫來,恭恭敬敬地給楚思遠量身,不歸在一邊催促:“衣鞋何時能好?”

裁縫汗都下來了,擦了一把後回答:“回殿下,很快的,回去就讓繡娘們趕工,明兒兩天就能成的。”

可時間一快,她又不放心了,又改口道:“不急,你們繡房慢慢做,得做最好的,不能操之過急。”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整暈了:“殿下,那小公子的衣物怎麽安置?”

不歸想了想:“孤小時候也有些少年衣物,有些壓着箱底也沒動過,雖然時興瞧着沒那麽新,質料還是好的,取來先給小公子應急吧。”

楚思遠眉尾一動。

茹姨拿了楚思遠的尺寸便去找不歸的舊衣,過了老久才出來:“合身的倒是有,但是用過的,小姐你說呢?”

楚思遠眉飛了一下又連忙落地。

不歸頗有些為難,茹姨便插嘴:“以前我的老家倒是有個習俗,出遠門或是漂泊多年的小孩穿兄姐的舊衣可以壓一壓邪祟,着舊衣也不是什麽壞事。”

楚思遠立即跟着點點頭。

羅沁也插嘴:“小公子要是穿着您的舊衣出去,那可沒人敢怠慢。”

這兩人實在是說進了她心坎,她這才點頭:“那好。”

茹姨便招楚思遠:“小公子随老奴去試試吧。”

不歸又招來平素和萍兒搭檔辦事的少年內侍林向,讓他跟着楚思遠進內屋去試試合身與否。這又體現她對他不同尋常的耐心細心來,怕他臉皮薄,宮裏服飾穿搭起來不懂,不好意思問茹姨,喚個內侍他好歹沒那樣別扭。

楚思遠搓搓光腳丫,半是局促半是暗爽地跟茹姨進去了,還回頭巴巴看了不歸一眼。

不歸被他那樣子勾起了憐意,揮手示意他大膽向前走。

她跟裁縫們吩咐了一些,人走後又囑咐羅沁內務:“傾鸾宮那位麗妃,你下午挑些貢品去,當着他人的面直接說,孤必定不負她所望,照料好小公子。”

“送些什麽為好?”

“孤記得……有一柄西域的象牙藏花煙杆,還有西洋的一個石榴褚紅煙漏,以及南疆的暮芳煙草、北地的捧雪煙草各帶一盒去,那位好這口。”

前世姚蓉的好煙是出了名的,每逢出宴席必帶一支煙杆,歪倚席上悠悠吐煙的場面甚至被描畫下來做成了美人圖鑒的封面。昔時長丹多少貴人争相仿,但無一人能模拟那媚态半分。

“其他的,拿幾樣珠光寶翠的時興首飾衣裳去,越炫目越搖曳生姿的越好。”

羅沁有些不解:“麗妃生父不是那位清正禦史麽?怎麽會有好奢華的習性呢?”

不歸坐椅上喝茶:“她十幾歲就被母家接了去,姜戶部最愛擺排場,宅邸都能趕上王府了,耳濡目染的,不奇怪。”

她又在腹裏打分權給姚蓉的草稿,舅舅驟然封姚蓉為妃,未嘗不存破一破三家勢大的當局,那勻出後宮職權給麗妃,八成也在他老人家的考量中。

羅沁站她身後給她揉肩:“奴婢記下了。”此時主殿裏沒有什麽宮人,她邊揉邊問:“殿下,奴婢有疑問,不知該講還是不該。”

“小公子的?”

“奴婢這還是第一次,見您這樣傾注心力。您為的什麽?”

不歸笑問:“有這樣反常的麽?那你怎麽瞧的?”

羅沁說話沒留面子:“像因憐憫愧疚,更像出于殿下那古怪的掌控欲,看見一張潔白宣紙就想親自題字作畫的那種蠢蠢欲動。”

不歸嗆了一口:“……什麽破說法!難道就不能是因憐愛他,就想對他好麽?”

羅沁反被逗笑了:“殿下,您不像這樣的人,哪兒不像,奴婢一時說不出來。”

“其實孤是醒悟了。”

“醒悟什麽?”

“孤自記事以來,便有帝舅疼愛,有茹姨悉心百般照料,有你們萬般盡心服侍,從來要什麽有什麽,從來說一不二。孤……我向來只愛他人付出,居高臨下地認為着,你們對我的好、畏懼、忠誠是理所當然的,我只需要接受,旁的不必回。”

“這是我生于被愛,也長于被愛的劣根所在。太目中無人,淺短瞧着,淺短以為,真心無盡。”

她慢慢道:“這一回,我想反過來,來做那個回償你們的……以及愛他的,為他付出的主動者。”

前世愧他,負他,今生便來還債了。

這時他慢慢走了出來,半是不安半是激動,穿着她從前的少年衣和少年鞋來到了她面前。

他穿了一身的白衣,束一條蟹青腰帶,換去寬松寒碜的舊衣,身形看着不再那麽瘦弱,頭發也被好好梳起紮成一股短短的馬尾,扣一塊發環,顯現了還未長開的丹鳳眼和挺直的鼻梁,此時看來竟有了點公子貴氣的模樣。

楚思遠心異常的暴動,抓着衣服像個小姑娘。這舊衣鞋上仿佛還殘留有些許的體溫,叫他心潮起伏。

他結巴了:“要不……要不我還是穿別的吧……”

她卻已來到他面前,手覆上了他的腦袋。

楚思遠不動了。

她笑道:“沒想到這回……阿姐給你準備的第一套衣服,竟然是自己的舊衣,更沒想到你穿着這樣合适。”

從未想過,我還能再見你少年初長的模樣,天不負我,此生有幸之至。

前世我從未親手料理你的衣行,只為你準備過一次衣冠。可那套弱冠的衣裳,你最後也未穿上過。最後也不知道究竟合身與否。

十九,永遠的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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