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所有人在渾厚鐘鼓聲中震愕,她自若接受過敕封,起身回座,眼波一掃,珠光燈燭裏銳利又妖異,一半冰幽,一半孤傲。

姚蓉第一個舉杯:“臣妾敬陛下與公主。”

不歸舉杯微笑,仰頸一幹而盡。

絲竹管弦全起,霓裳羽衣飄拂進殿,宮燈換彩燈,年宴賓歡開始。

宗帝舉觞,笑道:“天佑吾楚,來年猶歌盛世!”

在座全部相和,只得同杯慶賀,臣民們各有喜憂,命婦小姐們則開懷些,俱帶着驚豔好奇的目光看着對邊的宮中名姝。

皇子們循例按着長幼上前給宗帝拜年和獻禮,思平和思坤中規中矩,思鴻則是贈了個自己做的四格可轉宮燈,點開來流光溢彩的,倒是新奇,搏得宗帝搖頭嗤笑。

不歸側首去:“待會輪到你……”卻見他兩眼濕潤,叫她心疼起來:“魚兒這是怎麽了?”

楚思遠卻避開她的手,眨眼憋回淚光,低聲道沒事,而後上前再去一拜,遵循先前的安排走了過場。宗帝令他上前去,手撫他髻輕聲說了什麽,他低着頭沒回答,抿着唇退下來。

不歸不知他何故心情不好,便拉他坐自己身旁,和風細雨地哄:“一下午累着,餓不餓?”

楚思遠搖搖頭,眼睛看着樂舞沒看她,那光彩入了眼卻是兩眼無神,分明是走馬觀花不入真心的。

不歸又輕聲與他說了幾句,楚思遠只以頭部晃動回應,她不禁好笑,低聲道:“你今夜就給壽星這麽個臉色啊?”

楚思遠肩膀微顫,轉頭來凝視她,專注深邃得不像個毛頭小子,倒像什麽兇狠原始的小獸。

“今天我變成皇子,你封成公主,你成了我名義上的親姐。”他望着她的雙眼,“你早就知道,對嗎?”

“心裏有猜測罷了,怎麽了?你不開心麽?”

他的手不住抖,幾乎想當堂大吼,臨了意志驚人地按下,磨着牙顫着扯出一個難看的笑:“開心,喜出望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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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那什麽母子身份是假的,頂多只與眼前這人隔個表親阻礙,哪裏曉得他們皇室這樣狡猾,突然頒布這樣一道晴天霹靂,把他劈成焦炭。

不歸瞧不出他什麽高興樣,斂了眉去貼他額頭:“莫不是感寒了?”

他盯着她問:“阿姐,你喜歡做公主?你開心麽?”

不歸點他鼻子笑道:“這不是什麽喜好問題,封位予我榮光也予我權與務,接受擔任便是。但我此後可憑這身份更好地照顧你,只此一條便是高興的。”

楚思遠偏頭狠狠閉眼,眼角都濕潤了,再睜開時卻又笑開,抓起桌上的酒杯敬她,話裏壓着不易察覺的顫抖:“那麽,思遠敬長姐!”

語畢一杯盡:“一敬長姐生日風光、過個痛快好年!”

而後在她訝異的眼神裏再倒一杯飲幹:“二敬長姐心想事成、百尺竿頭!”

第三杯叫她攔住了,他執拗地推開那柔夷,咧着嘴笑:“三敬、敬你我姐弟……手足情深。”

不歸看他吞咽似的喝第三杯,心裏不知怎的揪了起來:“魚兒……”

他低笑:“我如今是楚思遠了,長姐你給的。”

這時他們下邊自斟自酌的大美人舉杯向宗帝笑道:“陛下,妾觀歌舞起興,亦想當庭為您助興,不知可否?”

宗帝有些意外,笑道:“當然可以,愛妃若願意起舞,那是朕與在座的榮幸。”

姚蓉便嫣然一笑,起身去換舞衣。

不歸正有些無措,見此拉他的手笨拙地轉移話題:“麗妃要獻舞了!這必定是今夜最好看的節目,我們一起賞美人如何?”

楚思遠笑得凄涼,扭頭看着宴中說:“這裏個個都是美人,思遠已經看不過來了。”

“也……對,那阿姐喚你的小夥伴來。”不歸轉頭去喚座下的小姑娘:“宛妗,來姐姐這兒說說話?”

宛妗正陪着心情也不大好的思平,驀然被叫到有些反應不過來:“我?”

思平看了那紅衣新長姐一眼,輕聲囑咐小表妹:“去吧,莫要顧着哥,同姐說得開心點。”

宛妗這才怯怯上去:“公主姐姐。”

不歸拉她坐下:“不必拘泥,如往常一樣就好。”說完她又去拉他:“小魚,宛妗來了。”

楚思遠深吸一口氣緩了緩心神,勉力朝宛妗笑了笑,卻實在不能如平日那樣說笑了。

不歸更無措了,擡頭四顧想看有什麽能哄他開心,正好瞧見對面威親王身後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女孩,死馬當活馬醫地招手:“阿箬?”

那小縣主楚箬高興地跳出來,威親王攔着她呵斥些什麽,她吐着舌頭一滑就溜了過去,挨到不歸身邊叫:“不歸姐姐姐姐……”

不歸止住她的複讀機行為:“打住,喊一次就可以了,最近怎沒見叔公帶你進來?來,認識一下你思遠弟弟。”

阿箬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犬,湊到楚思遠和宛妗面前自我介紹:“你們好啊你們好,我叫楚箬今年十三明天就十四了,思遠弟弟我老久就聽過你啦,這個妹妹你呢?”

宛妗被她的熱情感染,沒幾句就和她聊到了一處,楚思遠則仍是淡淡的,愁得一旁的不歸茶飯不思。

此時堂中轟動了——姚蓉回來了。

不歸擡頭看去,只見她換了身蝶戀花繡紋紅舞裙,款步而來已如淩波水掠,明眸似有似無地掃過在座,容光驚人。

不歸暗自驚嘆了一聲,阿箬這等丫頭更是毫無掩飾地哇道:“天仙也只能好看成這樣了!”

她又低頭去瞧楚思遠,他依然是那怏怏不樂的鬼樣,堂前大美人身旁倆小美人也沒什麽表情。

姚蓉拱手請舞:“妾拙舞一支,望諸位海涵。”

衆人正萬分期待她起舞,堂上卻傳一清聲:“且慢。”

衆人憤怒看去,開口是新鮮出爐的公主:“孤願奏樂為麗妃助興。”

楚思遠一愣,擡頭看去,正撞進她異瞳裏。

不歸看着他,這才展顏了。

姚蓉卻之不恭,說了舞的名字,不歸便起身下去,随手攬了一位樂伎的琵琶,護甲也不必帶,微笑點頭示意。

姚蓉點足,玉臂挽花式,滿座屏氣斂息。

忽而舞樂同起,絕世美人在堂中起舞,一颦一笑一舉一旋皆如畫如仙,連衣帶流蘇的飄動都自在畫中翩翩,看得衆人舍不得眨眼。

卻也有幾道目光落在彈琵琶的紅衣少女身上,看她纖指如蘭,看她紅袖曳動,看她藍眸凝神,看她張揚收狂肆意。

楚思遠一動不動地凝望她,如觀天邊月,海底星,如嗅一爐熬不盡的濃藥,如含一顆融不化的毒丹。

姚蓉越跳越快,臉上是妩媚神色,舞步卻帶着激昂的憤慨,未宣之于口的都落在回旋裏,她竭力表現着自己鋒利的蛻變和美麗,企圖讓某人清楚地領略到自己的炫目,好叫他啞然,錯愕當年的走眼與輕視。

你且細細瞧我,你還敢視我為黃毛丫頭、大言不慚地評斷我肖似你孩兒麽?

你且瞧好了,瞧細了!

那一支舞跳得酣暢淋漓,樂隊也緊追其上,琵琶聲越撥越快,疾如飛駒又穩當不亂,直待末了,她足尖停,她指尖頓。

原該是就此乍然靜寂,座中卻響起笛聲,補上這戛然斬斷的樂舞,化去了其中的銳氣,袅袅将氣韻拉回了風雅閑适。

笛聲将沉溺者拉回了笙歌人間,大半人仿佛大夢初醒,神情猶帶醺然。姚左牧訝然忘了喝酒,劉采仲收回視線,垂眼看着自己指尖,恍有酸澀。

不歸擡頭看去,那青年補完幾個音律收笛,含笑向她拱手:“草民情之所至,逾越了兩位雅奏,請公主和娘娘恕罪。”

不歸神情冷淡,還了琵琶徑直回去,倒是威親王撫掌大笑:“精彩!”

座下這才清醒,掌聲雷動,溢美之聲不絕于耳。

宗帝也誇贊了姚蓉幾句,當庭封賞了些珍寶,而後看向不歸:“你樂理還有這造詣已屬不易,望春舞呢?可還記得?”

不歸笑答:“娘親所傳的,不敢落下。”

宗帝神情溫柔,揮手又封賞了廣梧。

阿箬在一旁叽喳個不停,不歸把她晃蕩的腦袋撥向宛妗,含笑湊到他面前:“阿姐表現如何?”

楚思遠眼睛瞟向別處:“光顧着看跳舞,沒注意你噻。”

可那表情分明是松懈下的,不歸笑着敲了他額角,一手揉他腦袋一手夾了塊點心到他盤裏:“看了舒心便好,別吊着臉啦。”

他垂眼看見她指尖發紅,料想是彈琵琶累的,想握住那手,一個遲疑,她已袖手而去。

一旁宛妗在眉飛色舞地向阿箬介紹:“吹笛子那個!我小叔!”

“哦哦你小叔!怪不得也長得好看!”

宛妗驕傲不已:“我姑母、思平哥也都好看!”

不歸暗自揉手,聽宛妗滔滔不絕地把馮觀文誇耀得上天入地舉世無雙,越聽越發不信。她掃了滿座一回,姚左牧倒是在,于爾征是實打實的寒族,故而并未出現。目光掃到馮家處時,那馮觀文竟也在打量她,兩人隔着數張桌子對視起來,一個探究帶笑,一個敵視冷對。

不歸隐隐覺出重生以來的變化,前世與己幹系不大的人,今世卻一個接一個撞上來,既然說不準好賴也只得順勢而為。但上輩子的印象累加在此,連同先前不甚愉快的初見,她對馮觀文有種發自直覺的偏見,一見此人就想喝令左右賞他三十大板。

不歸轉回視線,見一旁姚蓉已換了宮裝回來,閑倚座上持藏花煙杆,分明是衆人矚目、無限風光的模樣,可那孤倚抽煙的模樣,又好似是黯然的。

座下有命婦攜貴女來拜見她,觥籌交錯珠香鬓影間,她看着此時烈火烹油的熱鬧自在景象,漸漸也茫然了。

當年榮辱悲歡,誰與我共呢?

不歸下意識伸手往旁邊撈去,這才發覺身旁空空,兩個丫頭和幺兒全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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