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楚思遠暗暗吸氣,而後謹慎邁進了國子監。

此處是皇宮教習皇子與貴族子弟的學堂,裏頭已坐了不少翩翩少年少女,一見他們進來,都拿訝異目光打量,因國子監內學子不論高低身份,便沒有過來行禮。

楚思遠的位子在第二排,小書桌上四寶齊全,書冊整齊,他看了身邊人一眼,局促地坐下了。

“思遠不必緊張,一如勿語齋裏就好。”

戴着眼罩少年裝扮的言某人微笑如是說,但楚思遠更緊張了,心道你都跟過來了,我怎麽可能不緊張。

“那個……咳咳,小、小言坐吧。”話一出他就扭過了臉,顯然十足別扭,但隐私內心暗爽,有股終于壓了她一頭的暢快,他也不曉得這是什麽感覺。

不歸一撩前後襟擺潇灑坐下,履行着伴讀職責,為他鋪紙磨墨,順帶飛快地瞟一眼國子監裏的情狀。

國子監裏基本是些上輩子沒見過幾回的貴族子弟,除了個別出挑的,這些娃兒大部分啃着老本過安享日子,有纨绔也有在朝堂接着閑職小務的,經濟造化一般般,對風花雪月吟詩作曲則很有研究。至于小千金們,後來大部分是尋了門當戶對的過去結發,維系着這些錯綜複雜的家族關系。

當年皇室争戰爆發,這些貴族二代大部分是蒙圈的,他們和父輩不同,降生在太平風流裏溫柔慣了,也沒甚大主張,遇上真刀實槍時哪怕被撺掇也不敢出頭,本着守本都跑到一邊瑟瑟發抖去了,是一群沒野心的溫和兔子。

後來不歸登帝大力提拔寒門,但天下儒生對女帝多的是口誅筆伐,這群年輕貴族卻是照樣乖順地守着自己的祖業過小日子,沒給她使什麽絆子,因此不歸對他們的印象還是可以的。

不扯遠的虛的,就這一屋子漂亮皮囊明媚笑容,也叫人讨厭不起來。

恰值少年初長,個個如玉若花,最是爛漫時節場景。

不歸飛快掃了一圈回來去看幺兒,幾番計較下來還是覺得身邊的小崽子最最可愛可貴,于是瞧着他無聲笑起來。

“那書上的認得麽?”

“認得噻。”他正認真看着書,抿了一點唇為難輕說:“……拆開認得,合起來就不曉得了。”

她輕笑:“慢慢聽,你這聰明蛋馭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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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思遠瞄了她一眼:“阿姐在,一切就事半功倍噻。”

其他人先後都到了來,其他三兄弟位置都在楚思遠周圍,看見了淺淡易容遮左眼的不歸都正了臉色,攜着各自伴讀坐下,和他們使着眼神。

楚思遠輕咳:“這是我家小言。”

不歸笑眯眯:“公子們好,侍讀同胞們好。”

不知道其身份的伴讀一頭霧水地和她打招呼:“言君好啊。”

三個公子和宛妗俱哆嗦了一下:“言、言君好。”

于是四公子第一天入皇家學堂,聰明人都看出來了,有個獨眼大佬在一旁保駕護航。

可憐第一排的思平一想到背後坐着卿姐,五官就都閉塞了,夫子講的書上寫的全感應不到,還不小心把筆墨濺到宛妗衣袖上。思鴻也收斂了些,挑着夫子講快的、囫囵的出來擡杠,硬要夫子講出個通透,好叫倆小弟聽得懂,于是素來昏昏欲睡的思坤也被迫收聽了滿滿當當的幹貨。

楚思遠在手足的關愛下聽得吃力磕絆,但興趣不減,密密麻麻記了許多筆記,春日裏忙得鬓角出了汗。

不歸磨夠了墨便抽書去看,全是小時候就通讀的,權且做複習,沒一會便全翻完了,百無聊賴地在一邊瞧他熱活,而後取筆速畫了一張。

幺兒如今還小,眼角還沒開出那飛揚攝人的弧度來,眉也還沒那麽濃,柔眉圓眼兼生出了點娃娃肥的臉,紮個短馬尾着幹淨白衣坐自己身旁時的樣子實在可愛,不歸一個沒忍住,一口氣畫了五個紙上的幺兒。

雁灣小鎮裏站矮凳上賣燒餅的瘦弱樣,風動山水垂指掠水的高興樣,皇宮裏滾雪的大笑樣,華衣拜舅父封皇子的肅重樣,坐身畔寫字的專注樣。

一時畫得流暢,記憶沒把門,末尾添了一個不是幺兒的楚思遠。

眉骨勁拔,眼廓深邃,挺鼻鋒唇,赫然是已近弱冠的他。

不歸手一抖,呼吸忽然錯亂,眼睛被刺得疼起來。

前面那五個天真無邪的小魚帶來的歡喜,都抵不過後面一個身死骨銷的郁王帶來的痛苦。

她創巨痛深地移開眼,立即折起那紙倉皇地揣進袖裏。

“嚯!這就是思遠的伴讀啊?背影瞧着好生熟悉……”

不歸肩膀被拍得生疼,唬得眼角一抽,轉頭而去,好巧不巧腦後的眼罩蝶結不小心被阿箬翹起的指頭勾住,楚思遠也轉頭,眼罩滑落,兩人正撞上眼。

阿箬身邊的劉采靈輕輕地呀了一聲,楚思遠迅速出手接住眼罩為她綁回去,兩人靠得近,呼吸挨着了一起。

不歸視線模糊又清晰,看他漆黑明亮的瞳仁,慢慢定了心。

“不……不好意思。”阿箬險些喊出來,又連忙去捂住身邊女孩的嘴:“采靈噓,別說別說。”

幾個眨眼間楚思遠已經為她綁好了眼罩,鎮定自若地介紹:“這是我的伴讀小言。”

不歸咳了幾聲,這才發現已下課了,夫子前腳剛走,後頭的楚箬小同志按捺不住跑上來騷擾了。好在楚思遠俯過來以身擋住,又眼疾手快遮回她眼睛,沒被太多人看到。

她微低了頭:“謝謝公子。”

楚思遠眉一挑,出手極快地在她鼻子和眉間交替點了三下:“國子監不分身份。”

不歸楞了一下,茫然地擡手摸自己眉間,周圍的人也呆了,思平擡起手指顫巍巍地指着想說什麽,思鴻忍笑忍到抽搐,捂着嘴道:“小魚教訓得好!”思坤也是充滿震驚:“四弟的手好快。”

楚思遠風淡雲輕地嗯了一聲:“散課了,回去吃飯吧。”

不歸啼笑皆非,低聲道:“頭一天上學,怎不多認識些夥伴?”

“我餓了。”他理直氣壯道,“哥哥們下午見,我先走了。”

阿箬附過去和不歸道歉,楚思遠嚴肅地撥開她:“小言現在是個少年郎,你別挨她太近。”

宛妗第一個笑出來,招手道:“阿箬姐你來我這,咱們離他遠點。”

阿箬噗嗤笑出,拉着采靈真到了宛妗身邊,指着楚思遠笑:“說的對,離這莽小子遠點,要不怎麽叫思遠!小言,你說對不?”

不歸笑:“對。”阿箬雖偶爾聒噪瘋癫了些,但和思鴻一樣,果然是最對脾氣的,普天之下敢當面調侃公主取皇子名、不懼她殘瞳與威嚴的人不多,這個隔了好幾代的表妹便算可貴的一個。

這楚箬也有楚家血脈,與威親王之妻同族,乃是威親王外孫侄女,其父母早逝,自幼由親王所帶,秉性也沾染了豪曠氣。前年剛封的縣主,在宗族同齡裏也是頭一份的高貴。

不歸喜歡這小姑娘的真性情,只是一想到前世她和親外域,心中先難過起來。

“那你們快回去吃魚吧,都說新官上任有火,嘿,看我下午怎麽挫你威風。”她朝楚思遠揮舞着粉拳頭,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楚思遠擡下巴:“盡管放馬過來。”

而後便自然地牽過不歸的手走出國子監,那氣派還真有點皇子的樣兒。

不歸由他,走出好一段路才揮開他的手,戳他腦瓜:“喲,小公子還上瘾了?真拿孤當伴讀使了?”

楚思遠這才繃不住臉哈哈笑個沒完,不歸捏他耳朵:“笑什麽?嗯?”

“诶,诶,你要啷個嘛,松手松手。”他服着軟笑道,“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着噻,好爽。”

不歸哼了聲,摸着自己鼻子:“小子一日不管便要反……”

他挨過來環她手:“咋個管嘛?拿畫畫兒嗦?”

不歸一僵,扒牛皮糖似的要甩走他:“滾滾滾!”

“把畫兒給我嘛,我都瞧見了嗦,姐姐莫得小氣……”

這臭小子黏起人來比怄起氣來還麻煩,最後實在無法了,不歸只得哄他:“那是信手塗鴉的,回了家我給你畫好的。”

楚思遠激情搖頭:“莫來頭!介個是你第一次畫我,我就想要嗦。”

不歸無奈:“瓜兮兮的……等會。”她推開他背身去取袖裏的畫紙,把最後那一邊折好撕下來,将那五個小娃兒的畫給他:“許久沒畫過了,确實畫得糙。”

楚思遠接皇子令時都沒這麽期待小心,他珍重地展開那紙,上面五個小人,細致到衣裳上的褶皺都勾得栩栩如生,神情更是惟妙惟肖,若沒把自己放心上,決計是畫不出這樣全這樣讨喜的。這認知舒服得他心裏長嘆一氣,無比小心地妥帖放回懷裏,看向她時溫柔得眼角都彎垂下來了,活像某種得了食的犬類。

他讨好地去攬她的手,蹭蹭她的肩膀:“阿姐真厲害,啥子都會。”

“我不會的也不少,你下午的功課,我如今就沒法子了。”

“那我學好來教你噻,下午是啥錘子哦?楚箬還朝我示威,哈。”

“是武課,阿箬投壺射竹箭都是很厲害的。”不歸語氣有些豔羨,“思坤的眼神都未必有阿箬好……嗯?你幹什麽?”

不歸只覺袖子突然一空,低頭一看,楚思遠神不知鬼不覺地竟把她袖裏的小畫順出來了!

“讓我瞧瞧阿姐畫的最後一個我——”他笑着展開那紙,才看了個囫囵,那畫就被她劈手奪過去了,随之裂聲刺耳,餘一地紙片。

楚思遠怔了:“對、對不起……”

不歸慌過後怒火攻心,竟不知他能悄無聲息使這種偷兒伎倆,瞬間聯想起他先前逃出宮的種種手段,怒火又拔高一格。

“從現在開始,把你從宮外學來的偷雞摸狗本領全給我忘幹淨!”

他被喝得一愣,臉色白了一個度。

不歸竭力安定情緒,手還在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撕畫撕出來的,瞪了楚思遠好一會,拂袖而去。

他也不好受,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再三猶豫之後,才蹲下去小心地把那碎紙一片片拾起來,解開錦囊裝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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